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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葛劍雄(教授,歷史學博士,博士生導師)
來源:國學精粹與生活藝術、騰訊新聞、復旦人文課程
葛劍雄(教授,歷史學博士,博士生導師)曾任復旦大學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歷史地理研究中心主任,復旦大學圖書館館長。是歷史地理、中國史、人口史、移民史等方面研究的著名專家。發表史學專著20餘部、論文百餘篇。作品獲「紀念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理論研討會」論文獎、「五個一工程入選作品獎」、「郭沫若史學獎」等。
連續7年擔任全國政協常委的他有「葛大炮」之稱,年年都能提出問計於民、毫不含糊的政協提案,並且追問到底、負責到底。2012年兩會期間,葛劍雄曾在參與教育界別討論時,直接「插話」教育部部長袁貴仁,要求教育部對當年全國考研湖南洩題事件作出答覆,並向全體考生道歉,在當時引起極大社會反響。曾投票反對令計劃當選政協主席。
人文不是科學,人品和學問是兩回事
葛劍雄
本文摘選自葛教授一次講座的演講內容。高校教授醜聞頻出,讓很多人質疑我國高校的學術水準。葛教授從民國人物的人品與學品出發,提到了不同的標準和看待問題的角度,對當代的一些問題具有極強的啟發意義。
有人跟我辯論說:「你們有民國那些人高潔的人品嗎?」人品跟學問也是兩回事。我早在20多年前就寫文章置疑過人文跟學術成果的關係。有人說,文如其人。那我要問,汪精衛做了漢奸以後,他的書法是不是就不好了呢?寫詩的人都承認汪精衛詩做得很好,他做了漢奸後有幾首詩也做得很好。王國維以前曾經一度被否定,被認為是思想保守代表、統治階級,現在人們反過來又讚揚他,但是不管你讚揚也好,反對也好,我認為他的學術成果不因為這些而收到影響。
所以我覺得,我們今天討論學術,至少應該分兩個層面,一個是「學」,即學問、學養、做學問的態度、甚至人品,當然也包括思想。但是這能不能叫「術」呢?還不叫「術」。「術」是怎樣把一個人的「學」轉化為客觀存在,使其能夠影響社會、傳給後人。所以有句話講得好——不學無術。學也沒有,術也沒有,這就完了。
但是,有沒有不學有術的呢?有沒有學而無術的呢?都有。比如有些人在某些方面學問非常好,但是因為客觀或主觀的原因,沒有產生任何成果,那麼也還不能算學術。比如陳寅恪,大家都讚揚他懂十幾國語言,有的人說還不只,是20幾國,那麼這是他的學,不是學術。學術的話要看陳寅恪留下來的論文著作裡面,有沒有運用這些語言。比如他講隋唐制度很了不得,講得比前人都透徹,但在他的論文裡我看不出他懂多種語言對他有什麼幫助,不懂這些外語的人也能寫這樣的文章。所以我們現在討論學問也好,學術也好,你的標準究竟是什麼?陳寅恪離我們太遠,我也沒有資格評價他,但我從客觀上講,讚揚他懂多少語言,學了多少本領,這是學的層面。
所以歷史上真正對學問貢獻大的人就要像司馬遷這樣,哪怕條件再艱苦,也把他所有能夠寫的,能夠做的都完成,留給後人,不然後面怎麼會有「藏之名山」呢?
我們今天對《書經》(《尚書》)有比較具體的了解,而且能夠把比較早的本子傳承下來,應該感謝一個也許當初並不是一流的學者——伏生。他是山東人,秦始皇時代的博士,而且他是分管《尚書》的博士。秦始皇雖然燒了外面的書,但是官方的書他是不燒的,可以保留,而且有人專門去研究的,伏生就是研究這個的。所以秦朝亡了以後,他把書藏在牆壁裡面,同時,他怕書會丟失,就全部背下來了。後來等戰亂過去,藏在牆壁裡面一部分東西找不到了,幸好他背了。終於在他90歲的時候,等到了漢朝派來的王爺來聽。他口齒不清,又是山東口音,來的人是河南人,所以實際上伏生的話是由他的女兒翻譯的,儘管這樣,《尚書》的文本還是留下來了。雖然伏生不一定對《尚書》的研究有多少或者太大的貢獻,即使我們不知道這些,但我們知道這個本子是他流傳下來的。
也許在這個階段,秦始皇的身邊學問比他高的人多的是。但他們如果都只是自娛自樂,自我欣賞,或者當時為了獲得一個高名,不得已不去做這種具體的事情的話,那麼這個就斷了。
所以據我所知老一輩的歷史學家他們覺得陳寅恪很可惜,以他的學問,應該好好寫一部通史。他晚年的《柳如是別傳》,《論》,我當然承認這是很了不得的,但是他是有寄託的,如果他用這些精力做一個更加大的題目,那對我們中國的史學貢獻會更大。所以我的意思就是,學跟術不是完全統一的,要區別開來。能夠有學又有術最好,不學無術當然不好,但是無學有術也不錯。什麼意思呢?因為我們整體的學術是需要各種工作來配合的,比如有的人學是不行的,那麼他就選擇做資料工作,做前人的總結,培養後人。
學問跟人品當然也有關係,但是並不是人品好的人,他一定學問好,一定學術好,這也是兩個概念。所以為什麼我們現在討論前人的學問,經常卷到這種無謂的爭論裡面呢?就是大家標準不同。我今天比較這個人或者這個階段學問、學術怎麼樣,我只能看他們產生的成果,而不是簡單講人品,更不是簡單講思想。
還有一點,我們講學術時,要跟人文區別開來。中國有一個很大的毛病,比如說我們講文科、理科,這個劃分是很不規範的,規範一點應該分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人文。人文不是科學。科學的特點是什麼?它要有實證的。我說這是科學成果,那麼它必須符合兩個條件:第一它是可以重複的;第二,它是可以檢驗的。
那麼社會科學為什麼能叫科學呢?馬克思講資本論,這個是科學,社會科學。那麼其實如果馬克思的結論是對的,無論是無產階級、資產階級,無論喜歡資本主義還是恨資本主義的人都沒法改變,那這個就是科學了。所以我們講的經濟學、法學、社會學、人口學、政治學這些社會科學也應該是科學,它們是不可以隨心所欲解釋的。北大百年校慶的時候,我去參加一個漢學會,講到這一點的時候,我說今天釣魚島是該屬於日本還是屬於中國?這是客觀的事實,對這個研究不是人文,是科學。無論你日本人,還是中國人,我們的鑑定應該一樣的。
但人文就不同了,人文沒有統一標準的。比如歷史就介於科學和人文之間。歷史的科學部分,比如剛才講的釣魚島歷史上的歸屬就是科學。那麼人文部分,比如說我對一段歷史的評價,你說你有標準,我就是不接受。你說這個統治不好,害得老百姓窮了,那有人說窮一點有什麼不好?窮一點品質才高,那你拿他怎麼辦?這是他的觀點。又比如說講一首詩,你看了覺得是現代藝術,我看了噁心得不得了,那你怎麼辦?所以作為人文來講,涉及到人本身主觀標準,這個沒有辦法。
同樣的,對人類歷史上人文方面的傑出成果或者傑出的表現你可以有截然不同的評價。我們對學術的評價往往把人文的部分放在裡面。有的外行人看著不錯,那麼在內行人看來就會說,沒有新的見解,是普遍真理,這有什麼好的。在1980年代,大家說一個年輕的學者對歷史的貢獻多大,又提了很多新的理論。有一次我和我老師坐火車出差,從上海到長春去,我對我老師說:「今天你能不能耐心的看完這本小冊子,然後你告訴我,你的評價究竟怎麼樣?」看完我問他怎麼樣,他說不怎麼樣,我說為什麼不怎麼樣?他說,這道理我們早知道啊,不過就用了點新的名詞,就這麼回事。所以你看客觀的評價,那你不能用人文,你要科學,科學的評價他,那就是說他作為歷史研究,表面提出來新的方法或者做出新的結論,如果只是稍微變一下,名詞最後的講法不同,也是一個成果,但不能算學術,不要把這些放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