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10月的蔣經國
著名學者許倬雲先生是蔣經國基金會的美洲辦事處人文組召集人。2004年,美國亞洲研究學會頒給許倬雲「終身貢獻獎」。許倬雲表示,這個獎是屬於蔣經國基金會的:「如果要頒獎給我,要說明這是因為許倬雲主持基金會在美國的事務而得獎。」
早在上世紀60年代,許倬雲就多次和蔣經國面談,這段因緣促使二十年來許倬雲樂於為蔣經國基金會服務。談到臺灣的政治人物時,許倬雲說:「臺灣人民評價幾個『總統』:蔣經國八十多分,蔣介石六十分,李登輝四十分,陳水扁二十分。」
屬於被史達林打擊的託派
時代周報:在上世紀60年代,你回到臺灣後,如何開始了解蔣經國的辦事風格?
許倬云:我從美國一回臺灣,老朋友胡佛、李亦園就找我,大家成立了「思言社」。這個社宗旨是替中國找一條路。我們第一次成立大會,來了二十多個人,都是中堅分子,是當時三十來歲的各大學教授。國民黨一看慌了。第二次大會,一下進來四十多人,進來的都是國民黨有關教授,我們是開放的團體,不能拒絕有意入會的人。好在我們沒有不可告人的事。
我當時在臺灣大學和「中央研究院」工作。「中央研究院」是「總統府」直屬單位,凡是學術涉外事項,「院長」王世傑自己不願辦,就讓我去辦。60年代時,蔣介石已經把權力交給兒子了,王世傑不願意跟蔣介石談話,也不願意跟蔣經國談話,他跟蔣介石鬧翻了,又覺得蔣經國是小輩,不願意屈尊見蔣經國。據道理就派我們總幹事去辦,當時總幹事是我的好朋友李亦園,王世傑說涉外事項不用李亦園管,由我來代表他。所以,我這個副研究員,去和「國防部總政治部主任」 蔣經國打交道,怪不怪?後來蔣經國的位置逐步升高,我還是跟他打交道。這也有好處,後來特務單位攻訐我很厲害。特務報告都到蔣經國桌子上了,蔣經國說:「 這個人我常常接觸,他不是你們講的那樣。」
時代周報:在面對面的接觸當中,你覺得蔣經國是什麼樣的人?
許倬云:老實講,我佩服蔣經國。這個人在當時蘇聯的管轄之下,讀了許多書,對蘇聯共產黨的情況很清楚。但他是託派,屬於被史達林打擊的對象。所以他被貶到西伯利亞的工廠裡,從小工做起,做到副廠長。他太太是女工。他一個中國青年,在西伯利亞工廠裡可以組織報紙,組織小集團。史達林很氣他,但不敢殺他,因為殺了他,會得罪蔣介石。後來,他回到中國,思想裡還有不少社會主義的成分,自由民主思想是沒有的,可是有為人民服務的觀念。
蔣經國的生活非常平民化,人很聰明。他跟你講話,兩手交握,眼睛看著你,不插嘴,聽了一段,問:「還有呢?」他有時候會反駁:「我不是這麼想,我有不同的意見。我跟你講吧……」他講不同的意見反駁我,可他也聽我的意見。除了公事之外,我跟他討論的問題相當雜,他問我民主制度好處在哪裡,壞處在哪裡;民主的意義,自由的意義。關於民主、黨外運動,我們也談過。我解釋,一個水壩,拼命往上築高,壩堤一決,水一衝擊,誰也受不了。壩降低,水流緩下來,鬆弛堤後面的壓力,這個是好事情。
至於海峽兩岸的事情,開放老兵探親,是他自己的主意。這一招相當高明,一方面開放臺灣內部的黨禁,一方面跟大陸重新建立聯繫。蔣經國開放報禁黨禁,可是頑固分子跟特務一次一次上呈,請他同意抓人和阻擋,他一言不發,一字不批。
蔣經國跟我的幾次談話,在某種程度上增進了互相了解。蔣經國不大相信書本,我不能同意他的很多意見,他也不同意我的很多意見,能談談話已是很不錯了。所以,我在他死了以後,願意在蔣經國基金會服務,紀念這一位有彈性的人物。
對「東廠」漸漸有了警覺
時代周報:臺灣開放黨禁,有什麼樣的社會背景?
許倬云:蔣介石統治時期是白色恐怖時代。上世紀60年代末,白色恐怖還沒結束。另一方面,民主的呼聲從不斷絕,像《自由中國》一直在倡導民主自由。到了70年代,臺灣經濟逐漸好轉,可依舊是管制經濟與自由經濟並存。「中央研究院」的五個院士勸告政府,不實行自由經濟的話就沒有發展的可能。那時候是管制匯率,兩個匯率,一個是官價,一個是牌價。待遇也不平等,公務人員和學生有配給的糧食,一般百姓卻必須按市價買糧。經過五個院士的勸導,蔣介石接受了。經濟立竿見影,立刻好轉了。
當年提出改革的口號是廢止萬年國會。不能有國民選舉的代表,哪能算是國會?我也曾經寫文章談論:國家的壽命跟人的壽命不是旗鼓相當的。人壽有限,國祚無疆,怎麼能讓國命依附在人的壽命上面呢?這種情形,必須要改變。
時代周報:蔣經國在開放黨禁上發揮了什麼樣的作用?
許倬云:蔣介石晚年不管事情,由蔣經國來管。蔣經國慢慢就放鬆了壓制。可是,動亂卻應聲而起。美麗島事件的動亂,規模跟1946年至1949年間大陸的學生運動不能比,可是草根性很強。我們也呼籲政府,應該放手,開放政權,爭取經濟發展,社會安定。國民黨當局也認為只要社會穩定,許多要求都可商量解決。
在蔣經國生病時,成立了一個代號「劉少康辦公室」的機構,就由王升帶頭,不單是查民間叛亂,也意在奪取權力。不到半年,蔣經國警覺了,這不就是「東廠」嗎?於是,蔣經國廢除了「劉少康辦公室」,把王升外放到烏拉圭做大使,不讓他呆在臺灣。這個轉折,使特務的力量一下子垮下去了。
臺灣海外留學生很多,保釣運動號稱保護國土,實際上向左轉。不少臺灣留美的學生,都參加過釣魚臺運動,尤其外省籍的學生更多。這些聲音傳回臺灣去,逼得國民政府手忙腳亂。學生們愛國,國民黨不能不愛國,手忙腳亂之餘,也給了當地族群鬥爭內外呼應的機會,逼迫政府改革開放。
時代周報:在開放報禁方面,蔣經國時代又有什麼樣的發展趨勢?
許倬云:當時,輿論不用政府培養,他們單單靠商業廣告,就夠過日子了。《中國時報》餘紀忠與《聯合報》王惕吾不是一無所用的老闆。
兩家報紙的篇幅有限。經濟起飛,需要多一點市場和經濟的消息,報紙立刻就起來了。而且他們言論的尺度寬,敢冒險,開始接受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稿件。他們跟當年《大公報》一樣,從小罵大幫忙開始,到大批大罵。臺灣幾家報紙大了,政府不能不讓他們存在。第一步是開放副刊,第二步是開放社會新聞的篇幅,然後到沒有限制。當時大家對臺灣的民主開放非常期待,非常興奮。我懷念那個時代。
這兩家報紙太強大了,把臺灣《中央日報》也擠出了市場。這麼一來,國民黨就把《中國時報》和《聯合報》兩家老闆邀請到國民黨中央委員會做「中常委」,讓他們在裡面有發言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