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加莎·克裡斯蒂大約6歲那樣,父親帶她和姐姐去騎馬。父親特意請了一位導遊。導遊是個熱心的小夥子。他領著阿加莎的坐騎往山上走,一會兒說笑話逗這位英國小姐,一會兒又摘一小束花送給她,一切都很順利,直到午飯時間,導遊興致勃勃捉住了一隻美麗的蝴蝶向阿加莎跑來。
「送給小姐」,他說,從翻領上取下一個別針,刺穿那蝴蝶,把它別在了阿加莎的帽子上。那隻已經被刺穿的可憐的蝴蝶扇動翅膀,阿加莎感到帽簷上的垂死掙扎,她太難受了,她哭了。她哭到沒法吃午飯,哭到沒法回答別人的詢問。父親和姐姐百般安撫未果,最後都氣惱了,認為「她太小了,害怕騎馬,我們不該帶她出來玩」。
一行人滿臉不高興地回到家。母親正在那兒迎接他們。看到小女兒哭了,母親看了阿加莎幾分鐘,然後說「是誰把這隻蝴蝶放在她帽子上的?」姐姐回答是導遊。母親說「我明白了,你不喜歡這樣,對嗎?它是有生命的,你覺得它受到了傷害,對嗎?」
大約六十年後,已經譽滿全球的偵探小說女王阿加莎在撰寫個人回憶錄時,這樣寫道:「我瘋狂地撲倒在母親的懷裡,摟著她的脖子說『對對對!它在拍動,不停地拍動,可導遊是好心,他是善意的,我不能說。』母親輕輕拍著阿加莎說『我完全了解你的感受。』」
阿加莎說,忽然間,整件事情似乎遠去了。
阿加莎自傳的中文版一共有538頁。但這一個小小的細節,一直牽動我的心。誰若曾經歷過幼兒時代,誰便會明白,這件小事對一個人的意義。
阿加莎的父親向來十分寵她,她和姐姐的關係也終生和睦。但在那個剎那,那個年幼的她有苦難言的剎那,近在咫尺的父親、姐姐都不能理解她的眼淚,而在家裡迎接她的母親只看了一眼,就如一道光照入深井一般。愛,有時和理解是兩回事。
這讓我想到有一天,我在陸家嘴坐地鐵,一對父女上車。小孩手裡,拿著還未剪掉水族館標籤的企鵝玩偶。一到座位上,她的眼皮耷拉下來,開始打瞌睡。那做父親的,就把企鵝拿過來,墊在大腿上,作為枕頭讓孩子趴著睡。眼看快要睡著的女孩,立刻起身,把企鵝抽出來,抱在懷裡,對企鵝安撫再三。但直接趴在父親腿上,又高度不對。見她睡得不舒服,父親又把企鵝拿過來,墊在大腿上,示意讓孩子睡在企鵝身上正好。可孩子又把企鵝抽出來,再次抱在懷裡。孩子又困又想睡又要救那隻企鵝,顯然馬上要哭了。父親想到孩子哭起來會打擾一車乘客,有點焦躁,看著孩子,又十分不解。但我想,這個企鵝對父親來說,顯然是個「東西」,但對女孩來說,這玩偶是個「生命」。生命不能被拿來做枕頭。
人和人之間說愛容易,產生好感真是只需要一點點荷爾蒙。但理解卻很艱難。在語言不能表達的時候,或者用語言只能產生更多誤會的時候,也許即便深愛的父女、母子、夫妻之間,也會存在這種隔膜。一個人可以愛你愛到為你擋子彈,卻未必能說出一句你心裡想的話。令人感到雖然身處人群之中,卻又如在孤島之上。
在垂垂老矣之際,阿加莎回憶起6歲的那次騎馬之行,當母親拍著她時,她感到了如釋重負,阿加莎說「當你無法避免長時間陷入有苦難言的境地時,有人知道你心裡想什麼並說了出來,那是多麼美妙的解脫啊。」
在地鐵上,那做父親的,最終還是一臉不解。但想了一想後,他把企鵝玩偶還給了女孩。然後,他放下自己的背包,放在膝蓋上。背包有些硬,他又攤平了手掌,墊在背包上。女孩笑了一笑,最後躺在父親的手掌裡,不到一分鐘,就睡著了。她手裡緊緊摟著企鵝。這一刻,愛又涵蓋了理解。(沈軼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