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瞰長春(閆寒 攝)
中國傳媒大學人文學院包學菊:
雙雪濤、班宇、鄭執等東北青年作家,最初是在一些文學賽事、網絡平臺上顯露鋒芒。隨後,經由《收穫》《作家》《小說月報》等純文學刊物的肯定,逐漸以「新東北作家群」的姿態為人熟知。當他們集中化的敘事主題與美學風格不斷被標記出來,讀者特別是文學批評家對這一青年作家群體投入更多的關注和期待。在他們筆下,有人看到「東北」,有人讀出「先鋒」,而很多與作家同時代的人,則欣喜於遇見了小說裡的「父輩」,尋找到了再次理解那一代人的路徑。
走進雙雪濤的《大師》《無賴》《飛行家》、班宇的《逍遙遊》《盤錦豹子》《肅殺》《空中道路》、鄭執的《仙症》等作品,故事中的父輩已然在場。如小說人物所言,這些曾經的車間工人、吊車司機、倉庫管理員們滄桑半生。在國企改制時遭遇的種種挑戰,成了他們中年後走不出去的層層壁壘。小說中的父輩幾乎正在被遺忘和自我遺忘。但是,作為敘述者的「我輩」,看到的則是上一代人憑著韌性撐起生活,在困境中發出內心的光亮。所以,這些青年作家拋下外部的價值判斷,更多地描寫了父輩形象內在的精神力量,也讓他們靈魂裡灼熱的尊嚴真正被注意到。
雙雪濤《平原上的摩西》
雙雪濤的小說《大師》以這個題目概括「父親」的一生,就是在肯定這種精神的力量。父親「黑毛」是類似阿城筆下「棋王」的人物,一生愛棋,下崗之後歷經艱辛,但棋藝不沾染金錢,常給對手留機會,堅持著自己的底線。他在棋藝世界的強大和現實生活中的窘困形成反差。父親接受了無腿雲遊和尚的挑戰,在鏖戰至勝負關頭時,一個有意而為的「錯誤」讓他落敗了,但「他的眼睛從來沒有這麼亮過」。獲勝前的剎那,仍有放手的智慧和成全對方的慈悲,這種內心的清明、高貴早已超出了輸贏的方寸之間。
班宇在《盤錦豹子》裡將「姑父孫旭庭」的生活道路描畫得蜿蜒曲折,雖然其中一些命運走向是人物自主選擇的結果,但如每個捲入時代洪流的個體一樣,在對庸常歲月的抵抗中,孫旭庭還是試圖發出聲響證明自己的存在。步入暮年的父輩在一次次爆發中捍衛著自己的尊嚴。
鄭執《仙症》中的父輩,以成色十足的愛恨,闖過生活的關口。他們可能會因為拒絕世俗的邏輯,而被定義為異於常人,但依然仰仗著智慧,支持自己走過半生,這本身就是值得尊敬的。
「新東北作家群」還有一些作品,也是從自己的少年經歷出發,回溯世紀末的父輩經驗,讓讀者重新認識到「那代人是有力量的,即使是沉默的,比我們要有生命力,比我們篤定」。
班宇《逍遙遊》
有評論者談及「新東北作家群」的寫作主題,稱之為「一個遲到的故事」:上世紀90年代以「下崗」為標誌的東北往事,不是由下崗工人親自講述,而是由他們的後代在近年開啟。選擇書寫這樣的主題,對雙雪濤、班宇、鄭執等作家來說,首先是出於個體表達的需要。這批「80後」東北作家,大都經歷過父輩下崗帶來的生活變動,當成年後有能力回顧並辨明那段歷史時,就想把自己當年的感受集中傾吐出來。於是,他們紛紛在文學上尋找安頓、紓解自己的出口。當然,在講述「遲到的故事」時,東北作家們必然會與故事裡那些真正的主角相遇,一個直面和理解父輩的入口也得以建立。感應到上一代人生命裡的熱烈、沉重,讓成長中所需要的情感聯結和精神力量在小說敘述中重新確認,「新東北作家群」的父輩形象也由此鮮明起來。
更重要的是,「新東北作家群」超越了個人表達的有限性。他們對父輩的言說不僅是為自我發聲,更是對東北及東北之外的普通人、對每一次席捲在時代潮湧裡的普通人的言說。從親緣和地緣視角中凝結出的人物,都是現實的隱喻。在時代大潮之中,如何擁有內心的尊嚴,如何面對自身的渺小,是他們想由父輩的故事發出的召喚和思考。他們「偏執地記錄」,努力地讓父輩們在小說裡浮出歷史地表,也是對自身文學使命和社會責任的承擔。這些青年作家作為父輩記憶的共同體,鄭重地將那一代人塵封的故事開啟。而他們要表達的也正是對社會正義和公平的渴求,對群體關係重建的嚮往,以及發出時代仍須努力的信號。而當這些聲音抵達讀者心靈,「新東北作家群」也就實現了對自身一部分文學使命的完成。
長春一汽生活區 今昔對比
雙雪濤、班宇、鄭執等青年作家在父輩身上發掘另類的詩意,在一個群體層面確定文學新的生長節點,這是近些年來他們對時代和人生的積極回應,也在新的意義上推動了「80後」這個概念的迭代更替。文壇上使用「80後」這個具有標籤色彩的指稱已經有二十年了,它幾乎牢牢地與新世紀以來的青春文學捆綁在一起。但是,在那長得失控的青春敘述裡,一些年輕作家把純粹個人的內心傾訴、脆弱憂傷的成長體驗、空洞的物質想像引向了虛無主義的情緒。在他們嘗試突圍的那段時間,更為年輕的「新東北作家群」則以自己的登場,開始將成熟的、有歷史感和責任感的小說推向讀者,轉而鋪墊了一個不同的文學格局。可以說,依舊是「80後」作家,但這一群體的內部更新正在進行。當文學敘述的豐富性、形象建構的深度與力度逐漸展開,雙雪濤、班宇、鄭執等東北青年作家最終可以與任何代際的作家站在一起,而無需標籤。
瀋陽師範大學文學院張維陽:
近來備受關注的東北青年作家雙雪濤、班宇、鄭執,以及與其行文風格近似的賈行家、趙松等人,以文學的方式對國有企業改革背景下的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東北城市進行了歷史的重述。其作品以現實主義的態度呈現了他們眼中東北城市在歷史變遷中的樣貌,記載了改革年代東北城市的興衰,記錄了那些大歷史中個體的命運軌跡和情感記憶,表達了對普通小人物的關懷。這些作品的坦誠與真摯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受到了讀者和評論界廣泛好評。
但這些作品表現出的沉重與失落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東北城市的堅韌,以及東北人的樂觀與堅強,其對東北城市的書寫,難以完整地還原改革年代的東北城市形象。
鄭執《生吞》
書寫東北城市所經歷的困惑與疼痛這沒有問題,但沉迷這樣的書寫,讓東北的城市在作品中被列上迷惘的標籤則是我們不願意看到的。我們需要反思的文學、撫慰精神傷痛的文學,也需要面向未來的、充滿力量的文學。因此,梳理改革開放以來的東北城市文學的發展脈絡,思索如何表現這些改革路上的代價、敘述老工業基地的重生,如何展現東北城市的朝氣和希望,提煉和整合出東北復興的精神能量,成為擺在作家和文學研究者面前的重要命題。
相較於北京的正大氣派與胡同氣息、上海的洋場風貌與弄堂景觀、成都的休閒從容與包容友善、深圳的狂飆突進與青春洋溢,文學中東北城市獨特的氣韻與風貌還沒有得到充分的表現。
哈爾濱城市景觀
作為黑土地之上成長起來的東北城市,有著不同於其他城市群的「獨一份」的文化韻味與城市精神,我們可以感受到其邊界與輪廓,但其內部結構還並不清晰,有必要對其進行文學的提煉、表現和建構。這樣不僅可以彰顯東北城市獨特的地域色彩與文化魅力,也可以增加中國城市文學的豐富性與多樣性。
這需要作家的辛勤勞作,也需要文學研究者的熱情參與。希望通過作家和研究者的共同努力,讓東北城市文學和東北城市的形象與命運建立起更為密切的關係,使東北城市文學成為東北復興的文化資源和精神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