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造一個小氣候》
這封回信寫於2019年2月3日,2020年9月20日訂正
昨夜,後臺收到一位年輕人的來信:
鹿鳴君,我有一個問題一直想問。
我來自一個勉強過小康線的家庭,衣食基本無憂,但是其他的就不太能夠供給,現在家裡的房貸還沒有還完。我高考分數線到了北大的歷史學系,那是我最喜歡的學校和最喜歡的專業,但是我的父母非常反對,我也十分左右為難。即使是機會相當多的大城市,想要靠這個文憑出去找工作,可能連自己都養不活,更不要說我還要照顧我的父母。所以我選了**大學的金融系。
很久之後的某一天我突然發現,我已經近乎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這個事實,甚至有一瞬間對去了北大追求哲學夢的同學嗤之以鼻。
即使在我高三最忙的時候,我也湊著時間看完了劍橋中國史,而現在我已經有很久沒有看過一本歷史的書了,每天只是為了績點、獎學金和保研而去學我根本不喜歡的專業,去為一個體面的生活奮鬥。我也不是沒有考慮過轉專業,但是每次想到父母、想到將來我就退縮了。
最讓我害怕的還是,我真的開始感到心安理得了。我覺得自己的內心是撕裂的,一部分不甘心敗給現實,另一部分早就成為了現實的順民並由衷地感到輕鬆。
我曾那麼用力的追求過理想,它甚至可以說是我從小學到高中走下來最大的動力。可我那麼輕易,甚至連象牙塔都沒走出就放棄了它,從一個心懷天下的人變成精緻的利己主義者。我覺得我就是那種思想不屑於與他人為伍,行為上卻害怕與眾不同的人,甚至思想上也開始害怕與眾不同了。
雖然沒有任何人會怪罪於我,但我自己怎麼去原諒自己呢?我是不是應該走出追尋理想的一步呢?
您好!
感謝信任。這個問題很大,剛剛求助了朋友圈,一位同齡校友反而留言說:「中年人擴大提問:如果品行、事業、愛情、志趣等理想紛紛敗給了現實,怎麼辦呢?」
她是我們這一屆的美女,如今竟也深陷其中。所以,您這個問題,個案又普遍、宏大且深微,我沒有答案。但我可以把自己這些年並不成功的親身經歷分享給您。這是經過一道道門從一個圈層到另一個圈層的故事,也許對您有一些參考價值:▼
和您一樣,我也來自一個勉強過小康線的家庭。
家在閩西山區一個小鎮。那是客家區,在我年少時,還很閉塞。閉塞到什麼程度呢?老百姓大多住在明清時期建的土樓、老街,拜著各種地仙,祭著各路鬼神,石頭神、樟樹神,某某娘娘,某某太保……老人們穿著對襟裝,女孩子不能上桌,餵雞趕鴨,男孩們練著土「拳法」放牛砍柴;吃瓜群眾在涼亭、風雨橋、墟場、大樟樹、打穀場偶遇,交頭接耳、家長裡短。
村村都有專職捕蛇人,在田間地頭和蛇蟲反覆折騰。姑娘們唱著山歌,比如「入山看見藤纏樹,出山看見樹纏藤,藤生樹死纏到死,樹生藤死死也纏。」挑頭的一喊,誰誰誰搶我們水了,誰誰誰破壞我們風水了,吃瓜群眾立即放下瓜,操起傢伙,轟轟地去,打將起來,然後轟轟地回,收拾殘局。期間的細節種種,可以嚼上許久。
如果把鎮上的公社、糧站、公園、電影院忽略掉,就是宋代南方大開發之後,近一千年一成不變的生活方式。
歲月靜好,三瓜兩棗。
九十年代初,我爸是個農民,個體戶,也做點跨省貨運小生意。有一次,他要從福建運一種精製煤到江西去,這種煤和江西的煤混著燒,效果更好,所以銷路不錯。我大概十二三歲,貪圖一路有可樂和菊花茶喝,跟車前往。
於是,我從一個閉塞的地方,第一次走向了大千世界。夏天,空氣悶,溼熱。一路無話。我看著四處的風景,哎呀,別人河裡的石頭為什麼這麼漂亮,別人的房子為什麼這麼好看,等著冰鎮可樂和菊花茶,等著西瓜和牛肉湯。
來自大千世界的教育,總是猝不及防。邊界遍布各種檢查站,來自各個部門、各個地方。木材檢查站、防疫檢查站、交通檢查站、菸葉檢查站(一個鄉鎮的菸葉,不能到另一個鄉鎮銷售),或者就是沒有名字的檢查站,有的地方,一個村就有一個站,放根欄杆就是了。剛開始,送上禮,賠個笑,就過去了。後來,要送的越來越多,有一個檢查站,站長勒令我們把所有的煤卸下來,堆在旁邊,等候檢查。
人力不夠,時間緊迫,我這個小孩也得一起幫忙卸貨。天熱,大人小孩的汗,流水一樣淌著,弄得灰頭黑臉。紅袖章就站在旁邊,板著臉,臉上是某種奇怪的笑容。
我不明白啊:為什麼要卸下來?卸下來再裝上去得多費勁啊。幸運的是,當時我爸恰好有一個朋友,認識這個地方縣公安局領導,打了電話後(那時電話也不多),話事人出面,我們送了禮,又放行了。我們把煤裝上去。下一站,又來一遍。卸下來,裝上去。鐵鍬把把我的手磨出了血泡。這個廢棄建築應該就是過去盛極一時的檢查站。攝影師楊飛作品這一趟下來,除去送禮花銷,沒賺錢,還欠下了人情。我從小是班長,高年級時還是大隊長,一向是學校裡帶小紅花的文明小標兵,但是,一路上想著爸爸不得不卑躬屈膝的樣子,氣得要罵人,他也曾經是一個驕傲的人啊。此時方知,什麼叫少年氣盛。 要到二十年多年,我才知道,這種現象被中央總結為「公路三亂」:「亂設卡、亂收費、亂執法」。如今經過整治,據說已是過去時,但卻成為我永久的記憶。
從江西回來的路上,我百感交集,到家後,仍未能平靜,最後,在日記本上,用單獨的一頁紙,很用力地寫了一句話:「改變我所不願的世界」。
這個「不願」,就是不願貨被莫名其妙卸下來莫名其妙裝上去,就是不願有人打招呼就過關,就是不願送禮就安全。在和我爸討論後,決定學習法律,將來成為一名法官,定分止爭、主持公道,當個「青天」,當有一個像我一樣的人找我求助時,我可以幫助他,把惡徒關到牢裡去。
這就是我的少年理想,源自一個外部世界對一個閉塞世界的刺激教育。
然後是埋頭讀書,高考時,我報考的,全是政法院校,不圖什麼,圖個繩之於法。恰好,那時,最高決策層提出「依法治國」基本方略,將「建設社會主義法制國家」改為「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一字之改讓我興奮不已:按照文明進程經驗,中國將從工程師治國的時代走向法學家治國的時代。
原來,我這個山區少年的理想,也是國家的理想。多好啊!
我乘了二十來個小時綠皮車,穿著一雙拖鞋,到某個在湖邊的政法大學報到。當時的我,把大學生活當做我實現理想前最後的休整。大學四年,在學校我就泡在圖書館,偶爾找老師探討一點人生,在假期就漫遊全國各地,每個假期都在徒步中度過,比如去甘肅徒步尋找古長城,更多的是在各省山野農村漫無目的的瞎跑:就這樣,度過了一個充滿理想主義色彩的大學生生活之後,畢業要找工作時,我忽然傻了。因為,在了解各國法治社會歷程之後,我非常清晰地看到兩個詞:艱難、長期。艱難,難在要有犧牲;長期,長到我有生之年都看不到理想法治社會之實現。照眼下這局勢,如果我這樣一個來自山區的青年,按照原計劃去做一個法官,大概率是被摁在地上反覆摩擦,乃至摩擦成灰。偉大的馬克思他老人家雖然說「法官是法律世界的國王,除了法律就沒有別的上司」 ,但這顯然是一個理想主義書齋學者偶爾福至心靈的天真言論,當目標可以,當現實就太不現實了。
這些道理其實之前就明白,但是,當站在選擇飯碗的關口,才會感覺到它有多麼刺激。比起當年檢查站所給與的教育,這一次的壓力更加赤裸裸、雷電交加,讓我夜不能寐。
不再相信曾經相信、曾經支撐自己的那一切,一刀刀親手把自己肢解,還得笑出聲來。大概就像您現在所處的階段吧。您說「我曾那麼用力的追求過理想,它甚至可以說是我從小學到高中走下來最大的動力。可我那麼輕易,甚至連象牙塔都沒走出就放棄了它。」我也是。我當時焦慮到什麼程度呢?莫名其妙得了十二指腸潰瘍,然後住院了。嚇了朋友們一大跳。這是我人生迄今唯一一次生病住院。我希望你不要重蹈我的覆轍。
就這樣,臨門一腳之際,我決定轉行。
去做什麼呢?理想無法實現,就退而求其次吧。我注意到,法治的突進,有耐於信息的充分流通;歷史上,法治社會的轉型,與媒體的發展息息相關,衝在最前面的往往是媒體人,而不是法官。媒體人要從記者做起,而記者並非主流職業發展軌道,但我想,恐怕我們這一代人,都要接受做一個鋪路石的命運。既然註定是一塊鋪路石,什麼石頭不是好的呢?
我和身邊的好朋友說:咱們要分道揚鑣了。
這個選擇耗費了我不少個夜晚。當我下定決心的時候,偏偏就是這麼恰好,《廣州日報》招聘團來宣講。我去武漢大學聽了宣講會後,不禁心潮澎湃,因為他們領導承諾多少年內可以買房買車。完全出乎我意料,記者不是很窮的嗎?竟然這麼有錢?那豈不是更好?(現在看,當時是傳統媒體最後一個高峰時刻)
然後就參加了《廣州日報》考試。這是我參加的第一個招聘,看到卷子立即傻眼了,很多題目根本讀不懂,比如「請根據這段話寫出肩題。」讓一個天天讀王澤鑑史尚寬的人,去答範長江普利茲的卷子……好吧,尷尬。所以,我一出考場,就去買一份報紙,想弄明白:到底什麼叫做「肩題」。
考試失敗了。
著急啊,幸運的是,偏偏就是這麼恰好,我在招聘會上偶遇了江蘇《淮安日報》社長。社長很儒雅,從某縣縣委書記轉崗過來,對媒體管理有獨到見解。很巧,那一天我們很投緣,談了有一個小時,大概是因為我們都不是新聞科班出身吧。然後,他說:「小黃,你來吧,淮安歡迎你!」
後來,報社派了一輛依維柯,車開到了宿舍樓下,我提了一個大麻袋書,爬了上去,和幾位武漢的同年畢業生,直奔江蘇。我的行李中,很少衣物,大都扔了,但是,專門保留了那雙入學時穿到武漢的拖鞋。在離開1號宿舍樓的時候,我控制不住淚水在眼中打轉:我曾經的理想,我的法官夢,就在這裡離我而去了。
就這樣,好不容易進了法律的門,又從這門裡,乘著依維柯出來了。這是我完成的第二次人生選擇。
進入江蘇地界,同車帶隊的是總編輯趙總,人很好,請我們吃盱眙十三香小龍蝦,以盡地主之誼。一上桌,每個人面前放兩個小碗,都是白酒,今世緣牌。江蘇白酒講究「三溝一河」,雙溝、湯溝、高溝和洋河,都來自原來蘇北淮陰,今世緣是原來的高溝。白酒論碗喝,還是兩碗兩碗喝,瞬間刷新了我對社會人喝酒的認知。
社會你好!
那一年,是非典年,也是淘寶創始年,整個社會瀰漫著一種特別的氣氛,似乎有很多事情被抑制了,又似乎隱隱約約有很多事情要破土而出。
報社旗下有三份報紙,日報、晚報、商報,我剛剛入行,幸運地拿了兩個獎,淮安市的一個新聞獎和江蘇省的一個晚報評論獎,然後,一位比較欣賞我的副總,在一個單獨喝茶的場合說:「小黃,有更好的機會就去吧。」
那時,我女朋友即將畢業,說要回湖南。偏偏就是這麼恰好,湖南《瀟湘晨報》第一次面向全國招聘,長沙另一家報社也大招聘,他們即將展開湖南歷史上最後一次都市報決戰。於是,工作八九個月後,我辭職了,來到湖南參加考試,幸運地都過了關,選擇了《瀟湘晨報》。
就這樣,從江蘇,穿過了一個門,走進了湖南。
在這裡,「小黃」變成了「老黃」。三四年後,我感覺需要到一個全國視野的平臺,於是第二次提出辭職。偏偏就是這麼恰好,新華社旗下的《瞭望東方周刊》在要人,還是考試,我幸運地過關,又幸運地遇上了非常好的領導,竟然可以在完全不送禮不走關係的情況下,奇蹟般地從調查新聞部副主任到財經新聞部主任,然後有了那時還並不常見的主筆頭銜。在這裡八年之後,我去了網信辦系統的《網絡傳播》做了一陣執行主編、然後參與一家新媒體新聞機構(無界新聞)創辦,負責採訪編輯板塊。
離開《瀟湘晨報》之前,我給社長龔曙光先生留了一封信,感謝報社栽培之恩。他當時已經任職更高崗位,未有閒暇,就寫了一封回信給我。信用舊式豎排信紙手寫,派人用大信封送來,兩頁,很懇切,大意是:看到你,我想起自己年少時充滿理想主義的時光,如今,要走得更遠,我們都要堅持,也要學會「和光同塵」。
和光同塵來自《道德經》。自那之後,離開了長沙,我再未有機會見過龔社長。在很多時候,我也在想,到底做到什麼程度,是和光同塵?以及,我們和光同塵,到底是為了什麼?
在這個和光同塵過程中,我會如您的來信所說「變成現實的順民並由衷地感到輕鬆」嗎?會「從一個心懷天下的人變成精緻的利己主義者」嗎?
工作之後,我改變過很多人的命運。比如,十年前,是我做記者的高產期。我曾經發表了一篇很小的稿件《一個小企業的送禮日記》,湖南省婁底市政府就發文件給我:報導之後,我們已經懲處了24名幹部。我的記者生涯代表作是《湖南衡陽人大代表賄選調查》,這個調查過程跌宕起伏,持續經年,後來,又換屆了,中央嚴肅查辦當地五百多名人大代表以及相關幹部,判刑的判刑,撤職的撤職,這是中國大陸的第一個賄選報導,一個地震。
如此種種,數不勝數,我一度非常驕傲,感覺自己「殺出一個黎明」,提劍四顧是個人物了,似乎有什麼在向自己招手:哎呦,你好棒哦!
不過,一種莫名的焦慮困擾著當時的我,我並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來自哪裡。
有一次,某省一個強力部門派了一個小組到長沙來調查我,從我的大領導一路往下,一直調查到我的親屬,各種行程,大動幹戈,花了一個月時間,很是折騰。最後,工作組和我吃飯,說:黃記者,查清楚了,一場誤會,不好意思,估計給你帶來不少麻煩。我一臉懵懂,也有幾分不爽:怎麼回事?原來,當地有一批人,涉及到一個房地產開發商不法行為,到首都去了,然後被當地在京人員帶到一個賓館,過程粗野,其中一人大喊:「你們不能這樣,黃記者會為我們主持公道的。」這些人大驚,問黃記者是誰,然後層層上報。因為所關者大,所系者緊,又在異地,領導派員來務必查個水落石出。我看了當事人照片,確實不認識,又看事情經過,也完全不知情。根據當事人後來所述,是因為我曾經在當地做了一個有影響力的報導,引起高層關注,幫助了一個被槍殺的農民工,於是,當地一些人風傳有一個「黃記者」能量極大,情急之下,拿出來護身,沒有見過面也顧不得了。
這個事件,讓我幾乎想起了少年時的理想:主持公道。看來,我好像在回歸?直到有一天,我整理物件時,發現自己存有不少錦旗,其中有許多浮誇之詞,就在一個剎那間,我似乎忽然明白了什麼:不是我在改變這些人,而是這些人在改變著我,不是我在改變著世界,而是世界在改變著我。正如前述烏龍調查事件,這種所謂的「名聲」,真的是我所要的嗎?這些利益之爭真的有多大意思?後來,我把這些錦旗都放棄了,我開始寫博客,並起了一個名字——「寫給未來的一封信」,是的,我努力不再糾結過去,而試著想像未來。那一年,我女兒出生,我給她起了一個小名「尋尋」,因為,人生的方向和意義,都要自己去尋找,不管是我,還是她。
現在回望,這是我的第二次人生理想的盤整期。
2013年1月,正熱衷於馬拉松的我,邀請了十來位大學同學,在廈門馬拉松聚會。當時,我提了一個宏大的主題「愛自由」。安得促席,說彼平生。豈無他人?念子實多。在篝火邊,我十年來第一次探討了人生,以下是當時記錄的原話,有點肉麻:「回想沒有和大家在一起的這十來年,幹了很多事,但更多的是為生活工作奔波,四處轉戰,埋頭做事,很少停下來認真思考,整個人被攪入了社會大體制的機器之中,沒有機會傾聽自我內心,以至於忽視了自我,甚至迷失了自我。這些年來的一切,被動性很強,常常被社會環境所左右。而這個社會的一切,往往是約束一個人的自由的,不論是自由的思考,還是自由的行動。以往自我感覺強大的內心,也越來越弱,正如一堆篝火,長期沒有添柴火,火苗越來越小了,溫度越來越低,熱情越來越淡。」
「這短暫的一生如果要過得有意思,有意義,有勁,能久遠,一定要是一個自由的人生,一定要在每一次重要的選擇上,都首先傾聽自我,堅持自我——要做一個什麼樣的人。」
同學們也一起肉麻地回顧了十年來遭遇與感觸,隨後便陸續散去。當時,我追求「無用」。這種肉麻的回顧意義重大。直到今天。在我朋友圈的朋友會注意到,我都還在用那一天的篝火圖片作為朋友圈封面:
2016年3月初,我的一位同事,恰好畢業於您曾經夢想的目標北大,她和我們一起在北京朝陽門附近一個湘菜館「吉祥鳥」吃飯,席間很認真地問:「黃老師,如今媒體形勢這麼糟糕,我們如何自處?」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我的回答,因為這恰是我思考已久的問題:營造一個小氣候。
那幾年,我已經不再提及少年時那句「改變我所不願的世界」,在一段時間的寫作中,也很少使用任何之前非常偏愛的宏大詞彙,比如2013年那樣的「愛自由」,而偏愛具體而微的細節。比如,在2015年記者節,我作為主編,寫了一篇社論《我最想與大家分享的,是對這個世界的好奇》,凸顯的最大詞彙也只是「好奇」。
生活是如此的複雜,我們不要試圖去改變世界,不被世界改變就是勝利,如果說,我們還有一些理想,那麼,我們就努力營造一個小氣候,當每個人身邊都營造了一個美好的小氣候,最後大氣候自然就會好。
某種程度上,我們還要警惕一些理想的毀滅性。讀歷史,我們會發現,很多人曾經以崇高的理想為目標,竭盡全力地締造未來,結果呢,不知不覺間,卻創造出一個與目標截然相反的現實。這種悲劇,恐怕比理想早早破滅還要來得痛徹心扉。
這位同學的這個問題,問得很是時候。
偏偏就是這麼恰好,在接下來一段時間,我得到了一個被迫面壁的機會,在一個沒有自由的特殊空間完全與世隔絕,並承受特別的壓力。在這個極端環境中,各種宗教和理念在衝刷著我。過程省去不敘,總之,我反覆思考,最終接受的是四個字:日拱一卒。 從此引為信條。
「理想」其實有兩種。我們常常說的理想,往往是我少年時那種改造世界的理想,但是,還有一種更重要的理想,我認為是真正的理想:率性而為、自我完善。一個人昨天做了一件很贊的事情,不等於今天仍然很贊,今天仍然需要接受考驗。一個人的天賦秉性,是否得到充分、淋漓盡致的發揮?每一天都是一次磨礪,任何一次鬆懈,都是理想的崩塌。關切當下,進一寸有一寸的歡喜,我以為:生活的一切秘密,都在「日拱一卒」之中。
呦呦鹿鳴四個字,取自《詩經》小雅第一篇,代表賓主飲宴、探求大道,共同分享、其樂融融的場景。我把它作為我個人微信公眾號的名字,恰是對少年時那個理想的中和。那之後,我很少用自己的本名,而以呦呦鹿鳴的鹿鳴君自稱,並確立了寫作定位:「日拱一卒、只為蒼生說人話」。這句slogan,前半句向內,後半句向外。
我的二女兒,在我回家之際出生,我給她起了小名「呦呦」,一個自由自在歌唱的場景。它和我大女兒的小名「尋尋」,反映了我個人在不同的人生階段對理想的不同理解。
隨後,我選擇離開北京,來到上海。並進入了企業。又一年,我出來創業。在2016年後,我一度把我的小團隊,叫做「小氣候團隊」,也就是營造一個小氣候的實踐。
創業這一年多來,很不成功,沒有成績。我先後嘗試了馬拉松項目運營,版權印內容確權系統開發、健康食材供應、名師教育課程開發等項目,有的做著做著失敗了,有的一開始就失敗了。當然不要說其他許多紙面上的完美暢想了,比如,我曾經設想做一款完美的馬桶。商業計劃書之多,恐怕也是少有的,無數次頭腦風暴中,我都曾有成功的幻覺,仿佛無數次登上了人生的巔峰。曾經有一位和我一起暢想未來設想的同學,出國讀書又回到了上海,繞了地球一圈了,竟還沒見到我的成功。
我最初時建了一個很小的群「一秒鐘幾十萬和他的朋友們」,這個「一秒鐘幾十萬」就是我,代表著致富成功夢想,實際是,我團隊一年的收入還不及我之前的年薪,還把積蓄都花完了。這個群就成了專門負責互相嘲笑的群,常常上演小型尷尬現場。
在世俗意義上,我是失敗的。您提出了一個問題:「雖然沒有任何人會怪罪於我,但我自己怎麼去原諒自己呢?我是不是應該走出追尋理想的一步呢?」如果看我這一年多的業績,同樣也可以提這個問題:確實也沒有任何人怪罪於我,即便是這一年多給過我很多支持的師友,但是,我該怎麼去原諒自己呢?我是不是應該走出這一步呢?
不過我不會問自己這個問題。因為,日拱一卒的精神,也意味著率性而為。嚴格說,我們追求的不是一個結果,而是這個過程:我們是否堅持了底線?是否保持每天進步一點點? 我覺得我做到了這一點。
說點其他有意思的事。2017年初,我在呦呦鹿鳴公眾號上發起了「每天一千字」,踐行日拱一卒的理念,迄今,已經過了16季,有數百人參加了。過去半年來,我寫了很多文章,確實幫助了很多人,比如關於山東疫苗事件的19篇文章,關於甲醛問題的「九百個故事」,還比如被拆遷戶,腐敗的廳長等等。有些文章還刷屏了。文字仍然是有力量的,這些文字仍然改變了不少人的生活,但是,更重要的是它對我本人的改變,正是在這些公共寫作過程中,在這個做「無用」之事的過程中,我確信了我自己:仍有日拱一卒的堅持。即便在最困難的時候,我也沒有放棄過,雖然很少有人知道。
偶然看到來自蘇東坡的一段話:「我一生之至樂在執筆為文之時,心中錯綜複雜之情思,我筆皆可暢達時。我自謂人生之樂,未有過於此者也。」我很認同,並補充一點:當寫作又堅持了一天,我便得到了又一重的快樂。
如果我們的人生理想,是關於自我完善和率性而為,那麼,關於社會實際問題的困縛,就不是問題了。在任何社會條件下,我們都可以追求這樣的理想。比如,您學金融,金融中也有您熱愛的歷史。一部世界史,何嘗不是一部金融史?通過金融,難道不也有助於幫助他人,完善自我? 專業,僅僅是工具,我們終究不至於被一個工具控制了一切。
一個人,即便在現實中一敗塗地,仍然保持對未來的憧憬,即便生活的真相鮮血淋漓地展現在面前,仍然有樂觀堅持下去的勇氣,這就是理想主義。也許我一度動搖過,懷疑過,妥協過,被人嘲笑過,但我始終相信,理想主義永遠不會過時。問題只在於,你如何看待理想:它是一種不合時宜的處世選擇,還是一種面向內心的生活態度?世界會在不同的人中,呈現不同的面貌,而擁有夢想/理想的人,將看到最豐富的那一面,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幸運的了。
在一個理想主義者的眼中,每一天,我們都身處一座慶賀的禮堂。
如果你認真看,你會注意到,我前面的敘述中,用了好多次「偏偏就是這麼恰好」,是的,直到今天,回望過去,我才注意到,雖然我以一種理想受挫的悲情踏入社會,而且常常被沮喪纏繞,但其實好運總是眷顧著我。大概是因為,好運總是眷顧一位理想主義者,即便他的理想,是那樣溫和了。即便我看到了無數的社會陰暗,但我遇到的每一個領導,都特別正派;我遇到的每一個夥伴和客戶,都充滿友善陽光;而我每一次山窮水盡之際,都會獲得朋友的幫助。
我曾經說,這個社會最為彌足珍貴的一點是「陌生人的善意」,而我幸運地得到了特別多。正是因為這身邊的一點點善意,我這個一無所有的山區少年,在這二十年中,在福建、湖北、江蘇、湖南、北京、上海幸運地生活過來了,我見證了波瀾壯闊的歲月和悲歡離合的故事,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偶爾還能力所能及地幫助別人。寫到這裡,我想了想我身邊的同齡朋友,他們很多人都像我,像我一樣是個理想主義者,也像我一樣幸運,甚至更幸運。
我依然沒有改變我所不願的世界,沒有實現少年時那個支撐我的理想,也依然不富裕,我只是,與自己和解了。如果理想主義者是被世人永遠嘲笑的那一類人,我願意永遠被嘲笑下去。人們終將發現:
即便卑微如螻蟻,日拱一卒也是莫大的力量;即便身處鐵屋暗室,心中亦可光明如日月之炳炳。
不知道是否對您有所幫助。祝順利!我把這封回答,分享到呦呦鹿鳴,也祝所有閱讀本文的朋友,吉祥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