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見缸
坐標:浙江桐鄉
職業:蠶農
25歲前,努力擺脫農民的標籤;
25歲後,努力成為合格的農民。
這是一個既養蠶又做絲綢又賣蠶絲被的男人。
阿魚的娘親是養蠶的,阿魚去大城市裡讀了大學,最後還是決定回來養蠶。
當他的生活裡有30萬隻蠶寶寶在爬行,它們吃喝拉撒生病了還亂爬;還有人偷桑葉;當然也會有人偷蠶繭。這大概是另一個維度的魔幻現實了。
2019年第108篇中國人的故事我是4月底背包來到千島湖荒山中這個絲綢農場的。
很多人看我在這租了20畝地養蠶,以為在發大財,紛紛點讚「恭喜擴遷」。實際上,我來這裡的目的很簡單——自己能夠真正主導一次養蠶。
我出生在中國最古老的蠶區——杭嘉湖平原,對養蠶再熟悉不過。小學暑假,母親去上班,我就幫著餵幾萬隻蠶寶寶。但始終是輔助、幫忙,自己沒有主導過。
也不是沒有在自己村裡嘗試過。前幾年,一到養蠶季,我就試圖跟著母親偷師,問這問那。但不到三個問題,她就劈頭蓋臉怒斥:「你學這個幹什麼!?有什麼用!?讀了大學,老不幹正經事!」
一開始站長建議我租下100畝,婉拒;後來站長給我打電話,說20畝也行,沒見過像你這樣喜歡養蠶的年輕人。站是繭站,站長負責把養蠶人的蠶繭收集、評級、烘乾,然後賣給絲廠。
我訂了多少蠶種呢?春蠶15張,相當於45萬隻蠶寶寶;加上秋蠶,全年飼養量達到近100萬隻。而一般養蠶人家也就2張蠶種(比如我媽)。沒有統計數據,但大概率我成了世界上養蠶最多的人之一;如果算上年紀,別說我這樣的85後,在養蠶界,普遍的年紀是60歲,50歲已經屬於年輕,所以我算得上是「世界上養蠶最多的年輕人」。
然而要命的是,我從來沒有自己主導操盤的經驗!一點概念都沒有!卻要養比幾十年經驗的人多7、8倍的量!
養蠶:它們是寶寶呀蠶從卵到繭,約需要1個月左右時間。養蠶的基本計量單位叫「張」。蠶卵從蠶種場出來後放置在紗布袋中,一個紗布袋就是一「張」,裡面約有2.5-3萬個蠶卵。
蠶的成長主要經歷4眠,每一眠都要蛻一次皮,蛻一次皮就長一歲,一共5歲。我們一般叫5齡蠶。前4齡都還是在長身體,到5齡蠶的時候,吃桑葉的量暴增,比前面4齡加起來還要多很多,主要目的就是為了吐絲積蓄能量。
蠶寶寶像所有動物一樣,需要吃喝拉撒,卻一點都沒有自理能力。
它們如果會講話,人類也聽不懂;人類的話,它們也聽不懂。如何向它們傳達你的意圖,比如「現在還不能吃飯,等你哥哥姐姐一起」?
它們每一個都不一樣,有些勤快,吃得多,長得快;有些害羞,吃得少,長得慢。明明都是同時出生,一些3齡了,一些2齡,還有一些還停留在1齡。這些情況如何避免?如果發生了,又需要怎麼處理?
整齊是關鍵的管理原則之一。如果你養30隻蠶寶寶,可以自由散漫,除了煩惱小區裡沒有足夠多的桑葉,其它問題很少出現,沒幾天就吐絲做繭;但假使你要養30萬隻蠶,只解決桑葉問題,是遠遠不夠的。
如果不整齊,有些蠶在吃葉,有些蠶在蛻皮,還有些在睡眠,不同的生理周期會滋生各種細菌,從而造成交叉感染,釀成可怕的災難。
設計一個密閉的、嚴格控制溫度和溼度的蠶室能夠有效確保整齊性。在蠶種進來以前,蠶室需要消毒,並檢查牆體縫隙中有無可能的敵人,比如蠶蠅。在古代,養蠶人通過燒火、煮水等方式確保蠶室的合理溫溼度,需要24小時值守——現在有了空調、加溼器等,就更加方便。
儘管如此,還是會出現不整齊的個別狀況。這時候,養蠶人必須要將慢半拍或者快半拍的蠶分離出來。怎麼分離?當然可以通過肉眼觀察、手工挑選的方式,只是比較費時費力。
在養蠶界,從古至今,有一個專門術語叫做「提青」,指的就是把慢半拍的蠶提出來。青,指的是蠶體因沒有到眠的狀態,而呈現青色;蠶眠狀態,則呈現白色。提青的方法,簡而言之,先撒石灰,然後加網,再在網上放桑葉;一會兒,青蠶因為還要吃,就都鑽上來了;眠蠶則進入睡眠狀態,保留在下面。
石灰的作用也在於確保整齊。有些蠶眠的早,醒的也早,一醒肚子餓就到處翻桑葉吃。這是專業養蠶人需要極力避免的。在基座的殘葉上撒上石灰,醒蠶就不會碰這些桑葉了。只能暫時先餓著肚子,等待「統一開飯」的時刻。
蠶農:現代的style浙江的養蠶量每年都以兩位數下降,這一次我不光是第一次學習主導養蠶,而且是學習規模化養蠶。不同於傳統的一家一戶,規模化養蠶被認為是保護蠶桑傳統的一個關鍵出路,主要的方式就是直接把蠶室建在桑園裡,這樣可以大大縮短桑葉運輸的距離。以前蠶室都在養蠶人家裡,現在蠶室的面積也不受限於宅基地,採用大棚的方式。
有了桑園和大棚蠶室,還要有人。畢竟,要養這麼多蠶,光靠我一個是遠遠不夠的。為此,我組建了一支經驗豐富的6人「養蠶夢之隊」——「隊長」,愛華,淑華,鳳嬌,美蓮,綠花。
她們都是本地蠶農,平均年齡55歲。雖然經驗豐富,但養這麼多蠶,都還是第一次,擔心會出事。我安慰道,責任都由我來擔,功勞都是歸你們。綠花說,我們不要功勞,只要工錢。
五一節前,我在公號上發布養蠶活動公告。不到一天時間,就有40多人表示興趣。最後建了一個60多人的「養蠶外援團」。最遠的是從廣州和南寧坐飛機過來養蠶的康田和秦老師。後期,我忙到連做飯時間都沒有,而「養蠶外援團」到農場來的主要任務,也變成了燒菜:鄭姐做上海菜,秦老師做廣西風味東北亂燉,康小姐做廣式煲粥,豐老師做山東菜……
「養蠶夢之隊」的師傅們嘴裡吃得美滋滋說,小魚,你這些朋友真仗義,坐飛機來給你燒菜。
疫情:它們病了還喜歡亂爬患病的蠶喜歡不停地亂爬,同時把病傳染給其它蠶。我們一面把這些病蠶撿起來,一面加強消毒通風。
第二天早上,情況仍然沒有好轉。第一天撿完了病蠶,第二天地上又爬滿了。而且有向其它排發展的趨勢。
該如何描述處理疫情的身心交瘁處境呢?
想像一下地震。我們一邊要把生者救出,一邊要掩埋逝者;一邊要防止病毒傳播,一邊要清理倒塌的、破碎的樓房、建築物、以及滿地各種東西的碎片垃圾;一邊要釋放自己的沉痛情緒, 另一邊還要生出積極的狀態來造出一個明天。
病蠶很容易發現——它們亂爬,爬得道上都是。有時,一不小心,就會踩到。如果不及時處理,病菌更容易傳播,而且蠶室變得很髒,讓人感覺難受。
我一面提了一個桶,往裡裝病蠶;一面拎了一包消毒用漂白粉,但凡看見被踩爛的病蠶,就撒上漂白粉。
彎腰、蹲下、撿起,反覆地做這個動作已經很折磨人了。有時,你還要面對已經爬到犄角旮旯裡的病蠶;不得不挪開一個厚重木板,或者抬起一張桌子。
我強忍住一些情緒,撿起所有這些病體或者屍體,然後重重地撒上漂白粉。這種厚重、肅穆的白色,使我感覺鎮定一些。
綠花師傅心很軟,也是幹活最勤快的那一個。疫情突發的那個炎熱中午,美林師傅讓我去桑林把綠花師傅叫回來一起處理。綠花師傅不願意,仍舊一個勁地在那裡摘桑葉。美林師傅說,她是不忍心看見。
我提著一桶桶病蠶從蠶室慢慢地走到掩埋區。打開鐵蓋,然後把它們倒下去,再把鐵蓋蓋上。這樣一趟趟地來回。
守夜:魔幻現實順利大眠之後,我以為從此順遂,再無磨難;結果,缺桑葉。
桑葉有了之後,我以為從此順遂,再無磨難;結果,發疫情。
疫情控制之後,我以為從此順遂,再無磨難;結果,吐絲慢。
上簇吐絲之後,我以為從此順遂,再無磨難;結果,要守夜。
上簇從凌晨0點開始,一直上到下午2點,我其實很想回家看看。
綠花師傅說,你不能回,要守夜,這裡會有人偷你的蠶繭。美林師傅說,你可以回,但第三天必須回來,因為那時蠶繭逐漸成熟,容易招賊。
突然,大家開始把聲音降低,給我出如何回家的計謀。
「你最好在大家起床之前就出門,不要被他們看見。」
「如果正好撞上了,你就說去趟鎮上,一會回。」
「可以僱一個人幫你看著。」
「那如果這個人把蠶繭全拐跑了呢?畢竟蠶繭價格比他的工錢高。」
養蠶人群裡,也有人給我出招,一看就是農村社會輿論專家:「放話出去說,你天天守著,寸步不離。」
最後,我決定還是不回家了。這樣的話,要枯等上7天。
前面三個晚上,因為蠶繭尚未成熟,我過得比較放鬆,照常睡覺。
第四個晚上,突然停電。加之蠶繭已然成熟,我的神經頓時緊張起來。早早吃過晚飯,把狗餵飽。在農場巡邏了兩圈。然後就在外面呆著,看星星。我拿出手機,試圖拍出城裡難得一見的漫天繁星圖發朋友圈,卻拍不出來。
凌晨1點多,醒了一次,然後就睡不著了。
採繭:流汗也流血上簇吐絲6天後,繭子成熟,然後只有2天時間入庫,過時不候。
我們在入庫前一天開始採繭。上簇吐絲的時候,有一部分蠶寶寶是自己爬上去的,我們真正手捉的也就一大半左右。但是採繭就需要一個一個用手。而且光採還不行,還需要分類——單繭、雙宮、爛繭、平面繭,還要處理那些最終未能作繭的病蠶。
第一天,4個人,從早上5點開始採,採到下午6點,共採了230斤——而我們的預計產量在800斤左右。
我對第二天有很大的期待,一個養蠶外援從深圳特意飛過來幫忙,而且我從第一天開始逐漸進入狀態、漸入佳境。
一早5點,進蠶室。養蠶外援Julia前一天晚上趕到,小試牛刀了一下。「怎麼感覺今天的蠶繭那麼緊?從方格簇裡很難採下來。」Julia說道。後邊3個師傅也這樣反應。
原來,前一晚下了一夜的雨,白天仍然在下。空氣溼度非常大。蠶絲有極強的吸溼性能,和紙質的繭具粘連到了一起!
到下午的時候,有兩個師傅戴上了手套採繭——手指已經開始出血,怕淋到蠶繭上。我自己的十指也差不多,腫脹、開裂。第二天結束的時候,採了160多斤,這還是帶潮氣的重量。
只剩最後1天,可還有一大半的蠶繭沒有採。我趕緊聯繫了另外兩個師傅,讓她們一大早過來。天氣預報顯示,第三天上午仍然下雨,下午才變多雲。
一早,我們進蠶室,氣氛緊張。採了約3個小時後,師傅們突然大聲喊我:蠶室的一角突然射進了陽光!
等了1個小時後,我們預感上午不會有雨。於是,立即把所有蠶繭器具抬到室外去曬太陽——蠶絲吸溼強,排溼也快,不到半小時,就變得乾燥,大大降低了採繭難度。
到了下午5點左右,我們終於把所有蠶繭全部採完!
作者小記生在中國最古老蠶區的養蠶人家,卻被從小告知要離開村莊去做城裡人。2008年大學畢業後,即在奧美北京辦公室從事品牌工作。始終對自己的身份認同比較糾結,覺得不能就此一走了之,於是在2011年辭職,去中國首個「社區支持農業(CSA)」農場小毛驢農場實習;更進而去廣西與越南交界的壯族村寨做鄉建志願者大半年;並最終返回自己的村莊。
2013年,與妻子梅玉惠一道發起「梅和魚」項目,旨在成為世界上第一個由蠶農成立、以蠶農為靈感的絲綢品牌。改變絕大多數絲綢品牌——「或者是奢侈品牌,或者是設計師,或者是紡織廠老闆,或者是工匠大師,或者是貿易商」,卻沒有養蠶人自己的絲綢品牌的千百年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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