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趙蘊嫻
編輯 | 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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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頭上網發言,總要擔點被人抬槓的風險,既沒有道理可講,又不敢開口大罵,怕落下個「不文明」「沒形象」的把柄。不過最近,詩人餘秀華的微博成了一本「髒話反槓指南」。8月14日,餘秀華在微博上寫了一段向歌手李健表達愛慕的文字,不出所料,很快就有好為人師的網友批評此舉是對別人的「打擾」,「喜歡可以放在心裡」。與大部分公眾人物的隱忍沉默不同,餘秀華迅速以髒話回擊,在受到「公眾人物怎麼不講文明」的指責和「封博」警告後,更是愈罵愈勇。
餘秀華的微博截圖
幾乎每個人都聽過髒話。一百年前,魯迅就曾寫道:「無論是誰,只要在中國過活,便總得常聽到『他媽的』或其相類的口頭禪……假使依或人所說,牡丹是中國的『國花』,那麼,這就可以算是中國的『國罵』了。」但不論是一百年前還是現在,髒話因其粗鄙下流,一直被視為透明的禁忌:我們不能把髒話拿到明面上講,不能公開嚴肅地討論髒話,雖然髒話無處不在。
人為什麼會說髒話?髒話為什麼總是牽扯到性?「國罵」為什麼要罵娘?不同社會身份的群體使用髒話的頻率真的天差地別嗎?髒話的形成和延續絕非「約定俗成」那麼簡單,口出髒話,也不一定是所謂的「教養」「素質」問題。魯迅在《論「他媽的!」》中提出,問候祖宗十八代,是庶民對「祖宗餘蔭」和「口上仁義禮智,心裡男盜女娼」的反抗,這與澳大利亞語言學家露絲·韋津利(Ruth Wajnryb)在《髒話文化史》中對髒話與社會禁忌關係的研究遙相呼應,兩人對不同情境下髒話用途和具體含義的細分也有相似之處。
借用以上二者的研究,本文嘗試將髒話當作一種文化現象加以考察。這並不是要為髒話「正名」,而是為了正視髒話以及髒話所折射的現實。魯迅既認為「他媽的」是一種反抗,同時又警惕其卑劣,韋津利雖然對非詛咒性的髒話持較為輕鬆的態度,但她也犀利地批判了髒話系統對身體——尤其是女性身體——的下流化。
是清滌還是惡言?人為什麼說髒話
即便是在學術領域,如果有人宣稱自己要對髒話進行深入嚴肅的研究,這人聽起來可能就不那么正經,借用文學批評家黃子平對魯迅髒話研究的形容,這叫「學匪派」的思維方式。許多人認為,罵髒話是一種下流的直覺,它雖然難聽,卻翻不出什麼新意。比如那個在英文中以F開頭的動詞,環球同此一罵,可見髒話不但粗鄙,還很呆板。就連社會學家歐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也認為,髒話咒罵是「最約定俗成、照章應卯的行為」,對社會研究而言,這種「套用公式」的行為沒有任何價值。
露絲·韋津利為髒話著書立說,可謂冒天下之大不韙。在她看來,罵髒話能夠精準地達成意義,絕非套用公式,說出一個約定俗成的髒話詞彙那麼簡單。同一個髒話詞彙可以表達多種意思,造成不一樣的效果。要分析人們罵髒話的動機和後果,需要把口語行為放置到特定的環境下去考察。
《髒話文化史》
露絲·韋津利 著 顏韻 譯
文匯出版社 2008-2
我們可以用魯迅所說的國罵來想像以下三個場景:第一,某人不小心撞在了電線桿上,低聲咒念一遍國罵,很顯然,這句髒話不是針對任何人言說的,韋津利稱之為清滌型咒罵,意在宣洩情緒、釋放壓力;第二,兩個朋友到了約定的地點,招呼一句「喲,你來啦」,並在其中悠悠插入一句國罵,按魯迅的觀察,這是以髒話進行社交,效果幾同於「親愛的」;第三,如果兩個人發生爭執,當街怒喝一聲國罵,並質問對方想做什麼,這無疑就是惡言型咒罵了。
儘管髒話不雅甚至惡俗,但若認為所有的髒話行為都是冒犯性的攻擊和詛咒,與實際狀況不符。對有些人而言,「適當的」髒話不但沒有損害人際關係,還是對相熟程度的一種確認,它可以軟化氣氛,消解禮貌所製造的距離感。在清滌型咒罵中,真正產生作用的是言說行為,髒話就像嘆詞一樣沒有語義。人們選擇使用髒話,是因為其情感強度可能比一般詞語更高,可以更有效地排遣壓力、憤怒和焦慮。
韋津利引用的一則漫畫很好地解釋了髒話情感強度的來源。畫中,一位老太太俯身詢問小男孩為什麼哭泣,男孩回答道:「因為我年紀不夠大,還不能咒罵。」哭泣是人類情緒湧動,暫時溢出自我邊界的表現。當社會把某些詞視為禁忌時,這些詞也就擁有了禁忌的象徵力量,從而獲得更高的情感強度,用於展現或者製造邊界的破裂和摩擦。畫中的小男孩認為,同樣是說話,但只有說髒話才能代替哭,正是這個緣故。惡言咒罵也是利用髒話的象徵力量來挑戰聽者。
雖然餘秀華在微博上的髒話是針對特定的人而言,但它和純惡意的咒罵仍有差別。英國詩人柯勒律治認為,有些惡言咒罵其實更傾向於清滌咒罵,只是有「倒黴的聽眾」恰好承受了怒火而已。被餘秀華髒話辱罵的網友當然不是無辜的倒黴蛋,但她的回擊的確起到了清滌作用,宣洩了自己因受無端說教產生的怒火。更有趣的是,對於許多旁觀聽眾而言,餘秀華的髒話有力地鉗制了「鍵盤俠」,有一種「以惡制惡」的快感。但細想之下也令人沮喪:網絡世界越來越不重視說理,「槓精」已經掌握了一套溫良恭儉的語言四處指點江山,除了看餘秀華破口大罵,我們竟毫無辦法。
當社會把某些詞視為禁忌時,這些詞也就擁有了禁忌的象徵力量。來源:視覺中國「國罵」為何罵娘?髒話背後兩種模式的禁忌
「一飯三遺矢」,趙王使者雖然沒有直接用「屎」來罵廉頗,但讀來也頗有侮辱性意味了——不光暗諷其年老無能,還特地挑選了排洩活動作為例證。排洩在許多文化裡都是惹人厭惡的話題,我們在史書上讀不到以「屎」罵人,所見的不過「豎子」「死公」「老狗」爾爾,大抵如魯迅語,「士大夫諱而不錄。」
諱而不錄,是為了淨化的緣故。但士大夫們或許不曾想見,禁忌的力量把他們眼中的骯髒之物捧成了伊甸園裡的蘋果,越是禁忌,就越有吸引力。唯一不同的是,排洩物本沒有蘋果那樣的魔力,它能促成挑戰社會權威的離經叛道,完全是「士大夫諱而不錄」的結果。一出口又是大忌,想把嘴牢牢堵上,卻發現它比以往更蓬勃。如此往復循環,排洩物就成了天生的髒話。髒話裡多用性與性器官,也是如此。
文化觀念上的禁忌可以解釋上述現象,但父母祖宗既不汙穢,又沒有人「談之而色變」,何以成為國罵中的關鍵呢?
禁忌的力量,不單來自權威不允許做什麼,還來自權威本身。沒有什麼比「上帝」「耶穌」更潔淨的了,但在英文中,這些神聖的詞卻頻頻作為瀆神的咒罵之語出現。韋津利注意到,許多宗教都曾嘗試禁止使用神明之名,猶太教將上帝之名寫作沒有元音的YHVH,沒有任何人知道究竟應該怎麼發音,聖經十誡裡也說:「不可妄稱耶和華你上帝的名。」上帝是宗教權威最核心的象徵,為了繞開這個過於強大的禁忌,人們發明了許多意指上帝的委婉語(例如golly、gosh),這些詞語卻紛紛淪為情緒性的髒話,直至「上帝」「耶穌」也成為人們撞在電線桿上時最尋常的一句咒罵。
在許多文化裡,髒話大多與排洩物有關。來源:視覺中國
國罵的歷史究竟如何,由於「士大夫諱而不錄」,今人已不可得知,但總還有些許線索。《廣弘明集》裡有一段對話,「邢子才……以為婦人不可保,謂元景曰,『卿何必姓王?』元景變色。子才曰,『我亦何必姓邢,能保五世耶?』」論婦人不可保其貞潔、敗壞血統正宗,謂人「何必姓王」,用下流話來說,就是罵人「孫子」,自稱「爺爺」「祖宗」,高呼國罵。魯迅以為,晉代以降,門第壟斷社會,「祖宗」是高門子弟的唯一護符,「『祖宗』倘一被毀,便什麼都擺倒了」,以血統來攻擊高門貴胄,戰略上「可謂奇譎」。即使是門閥衰落後,家世宗族在中國社會文化裡仍然是權威的重要來源,用國罵攻擊門楣的人,一朝得勢,也要尋一個名臣雅士做先祖,修家譜,扮演新的「門第」。因而到了現在,國罵也依舊流行得很。
雖然如魯迅所言,國罵博大精微,「上溯祖宗,旁連姊妹,下遞子孫,普及同性」,不專以「媽」為限,但為什麼「媽」「姥姥」和「奶奶」更為常見?人們會罵「狗娘養的」,卻沒聽過「狗爹養的」。一種解釋大約如邢子才所講的「婦人不可保」,認為女性可以在受孕一事上欺騙男性,對於父系社會來講,女人不貞會導致家庭財產、權力的流失,要用血統正宗來攻擊人,自然是從女性下手更容易。辱人母親,就是當了別人的祖宗,把自己供在了別人家的香臺上。
男人畏懼女人的性能力,所以要通過咒罵加以詆毀壓制,聽起來倒像是父權吃了虧,憤起反抗。韋津利講了一個笑話:「公狗為什麼舔自己的卵蛋?因為它舔得到。」
奪回「髒話」:出人意料的髒話能夠抵消其自身惡意嗎?
罵髒話近乎於特權,又是一種自我墮落。社會對男性和年長者罵髒話的容忍度更高,但無論男女,口出髒話都會在一定程度上被視為「下等」。人們把底層社會身份同「下等」聯繫在一起,故而覺得工人農民說髒話是常理,受過教育的人說髒話就是自甘墮落。季羨林在《清華園日記》裡口出穢語,人們非但沒有感到冒犯,反而誇他率性可愛,大概因為這本日記出版時,季羨林已經是個頗具聲望的老人。如果在他還是個毛頭小子的時候給人看到這麼多國罵,不知道會不會有人講他「有辱斯文」,配不上清華北大。
季羨林在《清華園日記》裡的「國罵」
餘秀華的髒話之所以有力,除了她對髒話語言的巧妙運用,還部分得益於她的女詩人身份。「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餘秀華詩歌最初的走紅,便是與中國詩歌傳統中女性典雅、矜持形象的決裂。她出身農村,身有殘疾,本就顛覆了人們的「才女」想像,在成為詩人後,又把某些人眼中「下等人的粗鄙」帶到了詩歌的神聖殿堂。英國人類學家瑪麗·道格拉斯(Mary Douglas)認為,與強調個人角色的社會相比,地位角色型社會更傾向於要求每個人依照地位角色要求來行動,維護紀律和秩序。在這樣的社會裡,不管人們私下如何,面向公眾時,髒話作為異端總要受到嚴格的把控,女詩人就應該表現出自己作為知識分子的涵養,以及作為女性的端莊。但餘秀華詩歌中赤裸的情慾、社交媒體上肆意的髒話持續違反著社會對這兩個角色的既定期待,她通過觸犯禁忌而身獲禁忌力量的加持。
女性在社交媒體公開使用侮辱女性的髒話,以一種尷尬的方式打破了男性咒罵的特權。一些女性主義者主張,這種「奪回」可以通過誤用、扭曲原意的方式抵消「醜惡事物的女性化」。Vittu在芬蘭語中是個意指女性外陰的古老詞彙,一些年長的人聽到它仍然覺得是句咒罵,但在年輕人之間,vittu已經衍生用於稱呼「煩躁」「不友好」或者表示驚嘆的意思。「酷兒」(queer)一詞原本有恐同的含義,但現在已被許多同性戀者用以自稱,人們很少由這個詞聯想到恐同。
在中文裡,兩性生殖器用作名詞性髒話時,似乎也有類於vittu的趨勢,國罵的頻繁使用也降低了它所能造成的震驚程度。不過,奪回式的誤用是否真的能抵消這些髒話的惡意,值得懷疑。魯迅在寫《論「他媽的!」》時,終於還是從國罵上「削去一個動詞和一個名詞,又改對稱為第三人稱」,恐怕不只是「到底未曾拉過車」「有點貴族氣」的緣故。任何人聽來,原汁原味的國罵都十分惡毒。發明國罵的人是天才,卻是個「卑劣的天才」(魯迅語)。今日的世界還有無數的「等」,有階級的「等」,有性別的「等」。倘使如魯迅所言,有聲和無聲的國罵環繞四周,「還須在太平的時候」,那麼不太平的時候,又是什麼光景呢?
參考資料:
《髒話文化史》 露絲·韋津利 文匯出版社 2008-2
《論「他媽的!」》 魯迅
《魯迅的文化研究》 黃子平
https://mp.weixin.qq.com/s/1ARQ_osRWWPngXbYrx6zjg
《大膽示愛的餘秀華,才是網際網路的真朋克》
https://mp.weixin.qq.com/s/Gs6dd0UyD_Kn_d-JHsau2A
《餘秀華的髒話藝術》
https://mp.weixin.qq.com/s/fXEsPlycq1b8-NbA3OcR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