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格拉底有一句很著名的話,「未經考察的人生是不值得一過的」。我們到底應該如何生活?我們該如何反思自己的人生?哲學在其中就可以扮演一個重要的角色。哲學,對於我們每一個具體的個體來講,究竟有用還是無用?我們該如何解釋哲學的現代意義和生活意義?面對泛濫的虛無主義,我們該如何藉助哲學應對?
6月22日和6月23日,新京報·文化客廳的第六場活動「哲學:有用與無用」,由新京報·文化客廳、理想國、單向空間、先鋒書店聯合舉辦。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教授周濂,分別在南京先鋒書店五臺山店和單向空間·杭州樂堤港店作《打開:周濂的100堂西方哲學課》新書分享會,其演講題目分別為「哲學,是一個動詞」和「那個『名叫尼採的人』與那個『名叫尼採的角色』」,跟大家分享了哲學的現代意義和對我們生活的意義。
《打開:周濂的100堂西方哲學課》,作者: 周濂,出版社: 上海三聯書店,出品方:理想國,出版年: 2019年4月
哲學通過解釋世界去改變世界
哲學有什麼用?周濂給大家講了西方哲學之父泰勒斯的故事。有一天泰勒斯夜觀天象,一不小心掉到一個坑裡面。這個時候路過的婢女看見了就哈哈大笑說,你連地上的事情都沒有搞清楚,就要去研究天上的事情。
泰勒斯對這個事情耿耿於懷,他通過觀察天象,發現來年的橄欖會大豐收,於是就提前把當地所有榨橄欖油的機器全部買回來,到了來年橄欖果然大豐收,他就把這些機器租出去,賺了一大筆錢。
不過,這個故事能說明哲學的用處嗎?這是帶有疑問的。因為當時哲學和科學並沒有分家,一旦我們對於某一個特定的問題給出了唯一正確的答案,這個學科就從哲學當中獨立出來。
活動現場,圖片來自南京先鋒書店
而周濂更願意舉法國大革命的例子。當路易十六被關起來的時候,他反思到底是誰顛覆了這個帝國。他的結論是盧梭和伏爾泰。這兩位哲學家通過改變觀念改變了世界。
德國詩人海涅說,不要輕視觀念的影響力,教授在沉靜的研究中所培育出來的哲學概念可能顛覆一個文明。「海涅這句話是形容康德的,但是我認為用來形容馬克思更為合適。馬克思的墓前刻了兩行字: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但是大家有沒有想過,馬克思是通過什麼方式去改變世界的?他是通過解釋世界去改變世界的。」
哲學還能提升我們的人生境界
馮友蘭說,「哲學,特別是形上學,對我們增進對事實的知識並無用處,但是它為我們提高我們的心智,則是必不可少的。」馮友蘭認為,人和其他動物的不同之處在於,動物是沒有自知力和反思力,而人對於自己的行為有一種覺解,這種覺解對他正在做的事情產生了意義,這些意義最終形成的整體,構成他的人生境界。
西方的斯多葛學派與馮友蘭的觀點類似,在他們看來,哲學可以帶來對於人生的慰藉。馬克·奧勒留說:「人所執著的是什麼呢?啊,除哲學別無他物。唯哲學可以保持我心中的神性,使我們免受傷害與屈辱,使我們超然於苦樂之上。使我們不致裝聾賣傻或矯情掩飾,使我們無需仰人鼻息,使人驅使。何止於此,哲學使我們的心靈雖遭逆順而安之若素。」
周濂
「斯多葛學派很多說法初聽起來像心靈雞湯,但是它給人的不是關於小事的道理,而是最終改變人整體的人生態度,看待世界的眼光、風骨和血肉。」周濂說。哲學除了能改變看待人生的態度之外,還能理解世界上各種各樣的好奇和困惑。無論是柏拉圖還是亞里斯多德都說,哲學是始於驚奇的。
「哲學驚奇於什麼呢?外部世界是否存在?這是最根本的一個哲學命題。間或感覺到外部世界不存在,這是判斷一個人是不是有哲學天賦的重要標誌。哲學還驚奇於他人心靈的問題。大家可以環顧左右,你們身邊的朋友到底是有靈魂的人還是一個機器人,你通過什麼方式證明他是有靈魂的?哲學還驚奇於身心問題。靈魂和心靈是不是可以還原成身體本身,還是說身體和靈魂是兩個獨立的實體。哲學還驚奇於語詞的意義、自由意志、對與錯、公正、死亡、生活的意義,等等,所有這些主題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徵——沒有唯一正確答案。但與此同時,這些問題又時時刻刻在攪擾著我們的心靈。 」
真正有意義又有價值的人生,應該在未經考察和過度考察之間找到一個平衡
除了外部世界是否存在,哲學還關心另一個對所有人來說都非常重要的問題,就是生活的意義的問題。在周濂看來,蘇格拉底是在哲學史上最完美符合普通人對於哲學家想像的那個人物。他最著名的一句話是「未經考察的人生是不值得一過的。」 他的言外之意就是有很多普通人,雖然每天過得熱火朝天,但是他們並沒有真正地反省或檢討他的人生意義和價值。
周濂認為,蘇格拉底說像政治家、詩人所了解的只是一些細枝末節的東西,他們對於人生在世最根本的問題一無所知。這個根本問題就是善的問題。我們通過探討善的問題來檢驗自己的生活,如果不以這些題目來檢驗生活,生活就沒有價值。所以蘇格拉底說,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問題就是關照自己的靈魂。
這個說法其實跟孟子非常接近。孟子說:「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還說「人有雞犬放,則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豈不哀哉!」這就是說,若我們丟了雞犬,我們會著急找回來,但是若我們丟失了靈魂呢?我們卻根本就不在乎。這豈不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蘇格拉底終其一生想要通過他的哲學對話試圖讓雅典的年輕人關注何為善、何為正義、何為道德以及最終讓他們了解一個人如何生活的問題。
蘇格拉底的方法具體說來有兩種。第一種是枚舉法和普遍定義法。蘇格拉底就試圖通過普遍定義去尋找美本身、勇敢本身、正義本身。哲學家不會問具體好的東西是什麼,哲學家問什麼是好本身。前面的問題可以通過枚舉法加以回答,但後嗎的問題只能通過普遍定義去尋找理念本身才可以加以回答。所以蘇格拉底說:「哲學家是能把握永恆不變事物的人,而那些做不到這一點,被千差萬別事物的多樣性搞得迷失了方向的人就不是哲學家」。因此,從古希臘開始,哲學家就發現理性似乎把握東西更為抽象或者真實,而感性所把握的東西是相對低級的,也是不夠真實,不夠久遠的東西。
蘇格拉底的第二種方法就是所謂的「靈魂助產術」。蘇格拉底的母親是一位助產婦,蘇格拉底說我跟我媽之間最大的區別就在於,她幫助人催生肉體,我幫助人催生靈魂。催生靈魂的前提是每個人都有靈魂。蘇格拉底認為,每個人其實都有靈魂,而且每個人都曾經在理念界見過美本身。所以這背後其實還有一個預設就是靈魂不朽,這也是西方哲學跟東方哲學的很大不同。
蘇格拉底
在《申辯篇》中,蘇格拉底說:「現在我該走了,我去赴死;你們去繼續生活,誰也不知道我們之中誰更幸福,只有神才知道。」換言之,一個人為什麼要好好生活,一個人為什麼要關照自己的靈魂?蘇格拉底也沒有給出特別令人信服的答案。在周濂看來,這其實要訴諸每一個人在苦苦思索過程中出現的在黑暗中的一躍,突然驚醒,開始意識到生活的重要性,以及死亡對人生具有的那種坐標系的作用。然後我們才會開始追問,我們到底應該如何生活。
我們在大多數時候只是隨波逐流地生活,沒有真正捫心自問我在這個世界上到底應該扮演什麼樣的角色。蘇格拉底說,我們到底該如何生活,這要訴諸每一個人的本心,未經考察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人生。但是周濂認為,「過度考察的人生是沒法過的人生。真正有意義又有價值、同時不失完整性的人生應該在未經考察和過度考察之間找到一個平衡,而這個平衡也沒有一定的標準,要訴諸每一個人特定的環境背景和你對人生的理解。」
尼採為什麼反蘇格拉底?
對周濂來說,尼採一直是他個人最珍愛的哲學家。周濂經常說,維根斯坦和羅爾斯都是他喜歡的哲學家。但在他內心最隱秘的地方,尼採始終佔據了最重要的位置,「因為在我非常年少讀尼採時就已經感受到了無與倫比的心理重擊。」
尼採終身都在試圖與身體的頹廢和精神的頹廢做鬥爭。他是一個身體上的頹廢者,但他恰恰從病人的視角,看到了健康的重要性。他強調的是精神的健康、強健。他是一個虛弱的人,但他去追求一個充滿了力量的哲學。
周濂認為,如果尼採生活在今天,他一定是個「微博大V」,而且一定經常寫出10萬+文章,因為他經常會閃現金句:「那沒有殺死我的,讓我更加強大。」「生活在險境中。」「我不是人,我是炸藥!」
尼採說「我不是人,我是炸藥!」這炸藥的摧毀性不僅是炸毀了一座大樓,甚至是炸毀了自蘇格拉底以來的西方理性主義的傳統,和耶穌的西方基督教的主義,尼採攻擊所有聲名赫赫的偉大人物,包括蘇格拉底。他說「蘇格拉底錯了,而且他很醜」。其實尼採非常崇敬蘇格拉底,他之所以要攻擊他崇敬的人,「恰恰是因為在他們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鏡像,在他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問題和弱點,所以他要攻擊他們,其實要克服自己。」
活動現場
尼採認為,「蘇格拉底是希臘解體和消亡的工具,是一個典型的頹廢者。因為理性是反對本能的。」在尼採看來,蘇格拉底的理性主義試圖製造一個有秩序的光明的充滿了理性主義精神的世界,但這個世界其實是以扼殺人的欲望和激情、本能為代價的,而這種理性的束縛無處不在。
但很有意思的是,當尼採說到蘇格拉底的時候,他表現出的情感是既愛又恨。他說:「作為鬚眉男子,蘇格拉底在眾人眼前猶如猛士,活得瀟灑、快樂,可誰料到,他竟然是個悲觀主義者呢?他直面人生,強顏歡笑,而把自己最深層的情愫、重要的評價隱藏,隱藏了一生呀!蘇格拉底啊,蘇格拉底深受生活的磨難!」我們能發現,尼採講的其實是自己。這也是學術史上許多人一直討論尼採為何要反對蘇格拉底的原因。
尼採為何反對基督教?
尼採除了反對蘇格拉底,也反對基督教。尼採說,「基督教既不是阿波羅的,也不是狄奧尼索斯的」。「基督教否定一切審美的價值。」 審美或美學一詞,還有一個意義是感性的意思。尼採認為,基督教用道德來取代審美,用道德來壓制情感。所以他說基督教在最深刻的意義上是虛無主義者。
此外,在尼採看來,基督教主張的是弱者道德。弱者運用道德去攻擊強者。當我們看到了一個強者時,我們對他無可奈何,於是我們用道德的語言來攻擊他:「他是一個壞人。」尼採恰恰主張不要從道德的意義上去理解「好人」。在尼採看來,一切提高人類的權力感、權力意志、權力本身的東西就是好的。曾有臺灣的一名學者建議把「the will to power「,即權力意志,翻譯成衝創意志,衝破一切枷鎖的束縛。在五四運動時,人們特別喜歡說,衝決一切網羅,這背後也有尼採思想非常深的影響。那什麼是壞呢?一切源於軟弱的東西都是壞的。
尼採
「尼採認為,生成和消逝,建設和破壞,我們對之不可作任何道德評價,它們僅僅是屬於藝術家和孩子的遊戲,只有審美的人才能這樣看待世界,而道德的人永遠看到的是弱者和失敗者被強者的凌辱。」尼採還說了句非常狠的話:「柔弱者和失敗者當滅亡:我們的人類之愛的第一原則。為此還當助他們一臂之力。」
基督教最重視的是愛與同情,但尼採恰恰認為同情是最有害的一種惡習。尼採說:「別人幾乎無法了解我們所受的巨痛,即使吃同一鍋飯的人,我們也會對他隱瞞。」這句話是指每一個人,都有很多不足為外人道的痛苦和隱憂,外人會認為我了解你很痛苦,就來安慰你。這種施捨同情的做法在尼採看來,是對人的一種無視和蔑視。其實這個動作本身恰恰是在滿足施捨同情者的自私心理,他要通過這種行為來獲得自我的優越感。這是一種虛偽和廉價的情感。
那麼,不被虛偽的假象和情感所欺騙,這個世界就會變得更美麗嗎?尼採的答案是:不會。我們要直面慘澹的人生。這句話是魯迅說的,而魯迅深受尼採的影響。尼採說:「你們這些善良和舒適的人啊,怎麼對人的幸福幾乎是一竅不通呢!須知幸與不幸原本是一對孿生兄弟,它們共生共長,可是它們在你們身上總也長不大!」「總也長不大」是巨嬰。周濂認為,這個時代如果尼採還活著,他會認為所有的人都是精神上的巨嬰,因為我們只不過在追求一些所謂的小確幸而已。而尼採要撕破這個人生的假象,告訴你說你要通過肯定生命,直面慘澹的人生去贏得一種大無畏。
今天的佛系青年表現出來的都是卑劣的虛無主義態度
周濂跟大家分析尼採對於主人道德和奴隸道德的觀點。尼採認為,幸福就是感到力量在增長。擁有這種幸福感的人就是主人,而其他弱者崇尚的是奴隸道德。「主人道德聚焦於個體本身,而奴隸道德喜歡躲在群體的背後求得安全感。主人道德的特點是衝創意志,崇尚力量。而奴隸道德強調同情,推崇大度,是無能於反抗強者的弱者道德。而毫無疑問,尼採認為主人道德是我們應該追求的道德,而基督教弘揚的奴隸道德本質上會造成一系列的道德心理學的問題。尼採說奴隸道德最根本的表現是會產生怨恨的情緒。」
怨恨者最終會產生什麼樣的人生觀?尼採說,他會產生像俄羅斯式的宿命感。俄羅斯的遠徵軍因為路途太艱苦,於是他們懷著宿命論的想法,躺在雪地上不再動彈,這是一種徹底的自我放棄,把身體的新陳代謝降到最低程度,讓自己的意志開始冬眠,最後躺下來。
周濂認為,今天所謂的佛系文化就是這種無能於反抗強者的奴隸道德,是俄羅斯宿命式的,最後只能躺下來。尼採在一個多世紀以前,已經預言了現代社會的根本病症。怨恨是現代社會的基本情緒,虛無主義必將到來。奴隸道德將會取得勝利,這是一個末人的社會,而末人的表徵就是看不到原來的出口,最後只能躺下來。
「對尼採來說,虛無主義雖然已經到來或終將到來,但我們要做一個高貴的虛無主義者。當一個人聽到門鈴響起的那一剎那,知道門口站著虛無主義這個陰森可怕的客人的時候,他會從狂歡中驚醒過來,進而因為過度的驚恐而四肢癱軟,陷入到徹底的悲觀主義和頹廢主義之中,但尼採說這是一個卑劣的虛無主義者所表現出的樣子。」
「我們今天那麼多的佛系青年,其實表現出來的都是卑劣的虛無主義態度,尼採是絕不接受和認同這個態度的。雖然他預言了虛無主義的來臨,但絕不甘心坐以待斃。他要成為一個高貴的虛無主義者,通過權力意志和超人理想去直面虛無,戰勝虛無,最終成為人生和世界的主人。」
為何尼採的話在今天成為了心靈雞湯?
據說在尼採彌留之際,他曾說過一句話:「我怎麼能不感謝我的整個人生呢?」這句話讓周濂想起維根斯坦,他在臨終前說過非常類似的一句話:「告訴他們,我度過了極好的一生。」這樣的哲學家在普通人眼中,人生都不夠幸福,甚至可以說充滿了痛苦、矛盾和掙扎,但正是因為他們坦然接受了命運女神交給他們的厄運,並且他們勇敢地去擁抱和肯定他們的生命,其實他們過上了另外一個意義上的極好人生。
尼採還說:「我的時代還沒有到來,有的人在死後才出生。」事實也是這樣,當年尼採出版《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時信心滿滿,覺得這本書象徵著德語創作的最高峰。但當時這本書才賣出40多本,其中還有7本是尼採送給別人的。
1900年8月25日,尼採去世了。「他迎著新世紀的第一道曙光離開了人世,他的預言成真了,20世紀是尼採的世紀,馬克斯·韋伯、海德格爾、德希達等20世紀最偉大的思想家都是尼採的忠實粉絲,他們從尼採身上吸取了大量的思想資源,而且尼採對於末人社會的預言,時至今日似乎一語成真。」
不過,周濂也認為,尼採在今天同樣難逃被現代人消費的厄運,「不能殺死我的,讓我變得更強大」,類似這樣的話成為網絡流傳的金句。尼採的「熱愛生命」,「肯定生命」,也成了我們經常說的話。為什麼尼採的話聽起來那麼像心靈雞湯?
周濂認為,這是因為在現實生活中,我們不能用自己的意志力、生命力去豐富和填充「看破這個世界然後愛它」這句話。「我們只是將它當成夏日午後的一碗綠豆湯,喝下一碗,獲得了瞬間的快感,贏得了廉價的字句,如此而已,所以就讓這些話成為一個徒有其表的表述,一個稀湯寡水,沒有實質內容的空洞形式。就好像我們衷心地熱愛C羅和梅西,誤以為我們也共同參與了他們的卓越和不凡,但其實我們都是英雄的影子。英雄過真正的人生,而我們在喝影子裡的雞湯。」
尼採說,熱愛命運乃是他最內在的本性,所羅門認為,「熱愛命運就是尼採最終的自我嘲諷」,「他的人生就是對熱愛命運的檢驗,他沒有成功地通過這個檢驗」,周濂卻認為尼採成功地通過了這個檢驗,當然,「我們也要問自己:我們能不能成功地通過這個檢驗?」
「《瞧,這個人》裡有一個副標題『一個人如何成其所是』,你是如何真正地成為你自己,就像一開始我所說的那樣,我們也許無法像尼採一樣生活,因為他是炸藥,我們無法像他一樣生活,但也許我們可以與尼採一起生活。」
作者 徐悅東
編輯 張進 校對 薛京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