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幕組不是傳媒時代的被動消費者，而是有能動性的生產者，在無生命的字幕裡，因為他們的努力和堅持，打開了中國對外文化交流的大門，讓被普遍平庸的電視節目壓抑的年輕人接觸到多姿多彩的海外多元文化。
2012年10月的一個周四，對於普通人來說，這只是一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一天，但對於人人字幕組《華盛頓XX》（應被訪者要求隱去真實劇名）劇集組的成員來說，無疑是一個忙碌又刺激的早晨。
前一天晚上，江戶破天荒地設定了早上8點鐘的叫早鬧鈴，9點就守候在電腦旁，等待著國外的成員傳來片源和字幕。上午9點半，QQ發出 「滴滴」的提示音，劇集總監嬤嬤傳來了訊息：「貨來了，開始幹活！」
刷新了QQ郵箱，一封載有abi後綴視頻文件的郵件靜靜地躺在郵箱裡，他迅速下載了視頻，拽到人人字幕組自行研發的時間軸製作軟體Time Machine（時間機器）裡，開始製作該劇第一季第8集的時間軸，他的任務是設定字幕出現的時間，確保字幕與聲音同步。經過1個多小時的奮鬥，江戶順利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檢查無誤之後，分成6段，分發給6名翻譯，然後在QQ群裡喊了一嗓子：「時間軸已成，速領！」不出1分鐘，群裡立刻有了回應：「p1（第一段）叼走！」
同一時間，身處蘇州的大三學生「多比」也早早把電腦搬上了床，一邊打開江戶傳給他的後綴為srt格式的字幕文件，一邊開啟金山詞霸，開始翻譯。在人人字幕組，一集美劇的翻譯工作通常由6個人共同完成，每人負責300句英文。《華盛頓XX》裡的男主角說話常常使用俚語，這對過了大學英語六級的多比來說不容易。不過幸好他一直追這部劇，對劇情和人物關係很了解。藉助詞典的幫助，經過2個多小時的努力，他終於「交作業」了。
兼職做校對的嬤嬤在收齊6個翻譯的文稿後，對翻譯錯誤進行了糾正，統一語言風格後匯總成一份傳給後期壓制。壓製成員負責在片頭放上人人字幕組的logo，加注參與本集製作的人員名單，插上循環播出的 「本字幕僅供學習交流，嚴禁用於商業用途，請於24小時內刪除」字樣，最後壓製成常用的rmvb格式視頻，經過一條龍式的合作，新一集美劇就可以掛到人人影視網站的主頁上了。
「完成！大家辛苦了！」
嬤嬤在QQ群裡發表這一結束語的時間已經是下午4點，但她的工作還沒有結束。為了趕速度、搶首發所製作的第一版字幕在翻譯上仍存在著眾多不完善的地方，嬤嬤晚上的任務就是把翻譯重新校對一遍，作出精校版本。壓制組則根據精校版做出普通版rmvb、高清版rmvb、普通版mp4三種格式的視頻，供網友們選擇最合適的版本下載。
截止到當天晚上10點，嬤嬤他們製作的這集美劇在人人影視網站上的下載量已經達到289次，被轉載到土豆、優酷、56等視頻網站上的觀看次數更是不計其數。
「我做的劇每集具體有多少人看過，我自己都沒概念，但最少也得有幾萬人次吧，這太讓人有成就感了！」嬤嬤興奮地說。
「眾包式」的工作模式
像《華盛頓XX》組一樣，字幕組的大部分劇目都是按照找片源、錄字幕、做時間軸、翻譯、校對、壓制、上傳這幾個步驟，採取眾包式的合作方法進行。字幕組雖然只是一個相對鬆散的民間組織，但卻是用類似於製造企業的組織架構管理的。像工業化大生產一樣，字幕組內按照一部劇的製作工序劃分職能單位：翻譯組、CC字幕組、時間軸組、後期組、新聞組、測試組、BT發布組、美工組、評論組各司其職，共同搭配合作。
具體到每部美劇，字幕組採用製作人制度，劇集總監負責整部劇的流程統籌和工作分配。以《華盛頓XX》劇集組為例，美國當地播出時間為每周一晚上7點，字幕組拿到片源的時間大概是北京時間周三，由於字幕組人員流動大，每一集製作人員都不固定，嬤嬤會在新一集播出前在QQ群組裡廣發英雄帖，各組成員自動報名領取下一集的任務，人員確定後由總監建立郵件組，並在QQ群公告欄中貼出具體分工安排。翻譯當天，有任務的成員就會齊聚在電腦前，藉助網絡溝通，按時保量地完成自己的工作。
「在字幕組，跳票是大家最不能容忍出現的一種過失，一旦出現三次跳票的行為，直接被註銷內部ID號，踢出QQ群。」嬤嬤說的跳票是指在做劇的當天，沒緣由也不請假就直接罷工的行為。
「如果有人跳票，可能導致流程鏈的斷裂，一環出錯直接影響到整個劇集的發布。」為了預防這種危機的出現，劇集總監多數還會在各環節找好預備的「救火」成員，以保證字幕發布的萬無一失。
「人人字幕組能夠在激烈的競爭中存活下來，拼的是速度和質量，出色的翻譯速度能在搶首發中贏得更多新觀眾的關注，一貫優秀的翻譯質量則可以籠絡一批老粉絲的心。人人應該算是對字幕質量要求最嚴格的字幕組了。」嬤嬤說，眾包式合作方法能保證速度，人人字幕組也有一套規則把控翻譯的質量。
嬤嬤在3年前加入字幕組時還是一個小翻譯，參與的第一部美劇是吸血鬼題材的，在翻譯這部劇之前，嬤嬤的師父帶領所有參與這部劇的翻譯一起查閱了當時所有與吸血鬼文化有關的資料，在翻譯時根據劇情內容做成小貼士放置於字幕上方，這種抓質量的決心深深的打動了嬤嬤。
「那部劇算得上吸血鬼題材的鼻祖了，也是基於這部劇的熱播，後來的《吸血鬼日記》、《暮光之城》在中國才得以流行，我們算是在中國普及吸血鬼文化的第一人。」
「為控制質量，我們內部還制定了翻譯準則，所有的翻譯都要遵守。」
嬤嬤所說的翻譯準則林林總總有20多頁100多條，小到「的地得」、「他她它」的規範使用，大到推薦好用的翻譯軟體，要求翻譯語言的美觀精練。「現在有很多字幕中的神翻譯和神吐槽被網友們津津樂道，但我們這邊是不允許的，老大要求我們不能自己對劇集妄加評論，總之一切要求正規化，這對組員的英語也是一個培訓。」
在製作出精校版本之後，嬤嬤習慣性地把自己校對過的版本上傳到群共享中，供大家下載學習。「我們還有一個原則，自己要保證自己經手的部分沒有錯誤，每個環節都是對前一個環節的檢查，到校對手裡的是已經經過三遍檢查的版本了。」嚴格的檢查制度保證了人人字幕組出品的字幕將錯誤率降到了最低，同時也減少了製作時間，為搶首發爭取了時間。
這種嚴謹其實貫穿於字幕組的管理之中：在招募新人時，他們就嚴格把控組員素質，奉行著「寬進嚴出」的規則。在郵件申請階段，一個新手只要能保證周一至周五一個半天的工作時間，都會被加入測試組進行培訓。組長會分發字幕組代代相傳的「教程寶典」，並為每個新學員指定老師，一對一幫助，解決新人們在自學教程中遇見的問題。
經過兩周的自學，新人要接受四個環節的測試，測試模擬出製片過程中可能會出現的四種突發狀態。通過考試的學員將進入實際做劇階段。前三次做劇是師父帶領徒弟一起操作，防止出現突發狀況影響接下來的流程，三次之後才能轉正成為正式的成員。時間軸、壓制、錄製字幕等技術崗位也都採取類似的招新政策。翻譯組新人則要求達到270分鐘翻譯量，並得到3名不同劇集總監的推薦才能成為正式翻譯。
「很多人純粹是奔著我們的內部帳號蒙資源來的，這種制度能減少殭屍組員的數量，」江戶解釋說，「通過這些測試的人基本上是真心喜歡做這件事的，做起來也會更加上心。」
灰色的身份
人人字幕組(YYeTs字幕組)是非營利性網絡翻譯愛好者組織，專事譯製海外影視字幕，通過網絡免費發布。目前，人人字幕組同時連載50部美劇，累計翻譯數量已經超過100部，連內部的高層都沒有一個確切的數字統計，至於字幕組的成員到底有多少就更沒人能說清楚了。
據江戶估計，字幕組常駐人員就有好幾百人，如果按進進出出的人次算，估計得有上萬人次了。2010年初，除去美劇之外，人人字幕組開始批量翻譯國外著名大學開放課，製作了《死亡》、《公正》、《聆聽音樂》、《古希臘歷史簡介》、《新約》等數十門開放課的字幕，在網民間掀起一股「淘課熱」， 掀起一場轟轟烈烈的國際教育資源與共享運動—這也是字幕組的工作第一次暴露在了公眾的視線中。
無論從翻譯作品的數量和人員數量上看，人人都能算是名副其實的美劇字幕組中的老大，但即便是有著這樣大人口基數的組織，外人如果想採訪字幕組時仍然會碰到找不到採訪對象的窘境。
人人字幕組的創始人小鬼神早就淡出網絡，在大部分成員眼中不過是一個傳說中的人物。第二代管理者小露以自己很早就退出這個組織，已經沒有發言權的理由拒絕外界採訪。第三代管理者LL索性直接打出「媒體勿擾」的旗號。據成員們描述，LL老大今年結婚了，打算回老家發展農副產業，已經很久不插手字幕組的管理了。
其他組員也對記者退避三舍，紛紛禮貌、熟練地回絕採訪要求，表示「小小字幕組著實微不足道」，推說自己「見不得光」。後來，有組員解釋了他們的顧慮：字幕組從出現之初就背負著「盜版推手」這個尷尬的身份，組內有嚴格的規定，成員不能私自接受媒體的採訪，原本是一件為大家做貢獻的事，卻只能偷偷摸摸地進行。
關於人人字幕組的前身YYeTs字幕組創建之初的情況，外人只能從江戶他們代代相傳的口頭版故事中去了解這個組織的由來。2002年，《老友記》把美劇最初的概念帶到了中國，最開始出現的字幕是單獨作戰，翻譯、時間軸調整、校對都是一人完成，一般兩三天才能做完一集。2004年，小鬼神組成製作小組，每人負責一個環節，這大大提高了效率。2006年6月，組員集資1400塊錢購買了伺服器上的虛擬空間，開放了YYeTs美劇論壇，給了喜歡YY翻譯的人一個交流的平臺。2007年正式更名為人人字幕組，取「人人分享」之意—並非如同坊間盛傳的，字幕組得到了人人網的資助，而被收編到人人網旗下。
但隨著網絡資源和字幕的普及，傳統盜版商開始盯上字幕組的成果，甚至把下載過來的字幕一字未改就合成到片子裡面製作成VCD、DVD進行販賣，導致當時很多人以為製作這些盜版光碟的人就是字幕裡提到的字幕組。
儘管在論壇和字幕的顯眼位置都打上了「字幕組由網絡愛好者自發組成，不以盈利為目的，加入僅憑個人興趣愛好，沒有任何金錢實質回報」的重要聲明，但在初期媒體報導中，字幕組背後的伺服器來自盜版商之類的文章層出不窮，導致字幕組至今不敢隨意接受任何媒體採訪。
「知道我們為什麼要低調了嗎，我們白天正常上班，晚上就像鼴鼠在地下打洞，一直在版權稽查的夾縫中生存，有些組織不神秘點就活不下去了。」江戶所說的「活不下去」的階段是在2010年前後。
隨著2009年12月BT China被封，字幕組也開始陷入了瀕死的恐懼中。BT被封說明國家要開始對網際網路上的非法版權資源下載進行整頓，對於字幕組來講，不管初衷有多麼崇高，在法律面前，他們無疑是這個非法版權資源的推手之一。況且BT被封，還意味著組員辛苦翻譯的字幕失去了傳播途徑，將會徹底失去生存的平臺。
江戶回憶起那段時間總是有些心有餘悸：「2010年的上半年正是媒體對我們關注最多的時候，我們製作的一系列公開課受到了極大的好評，甚至還出現了願意捐款支持我們的人，大家都覺得我們身上那種灰色的感覺在慢慢減弱，卻突然來了這麼一件事，我們的心理落差多大啊。當時大家在QQ群裡討論最多的問題就是我們字幕組會不會受到波及，因為很多小字幕組已經撐不下去解散了。」
人人字幕組最終也沒能逃掉被封站的厄運，2010年8月15日，人人影視的網站伺服器被關停。儘管成員們對外安撫網友「關停只是為了配合檢查，不日就會重新開放」，但內部成員自己知道，伺服器被沒收了。
這是最讓大家難過的事了，伺服器是人人唯一的資產，是組員自己捐錢才攢出來的，江戶每次想到這點都覺得很辛酸，「我們老大往裡面填了挺多錢，有一次鄭州的伺服器壞掉了，老大坐著火車，連夜跑過去給伺服器換硬體，然後第二天又跑回單位上班，都是自己掏錢，我們其實都是現實生活中的草根。」不過很快，人人臨時網頁中貼出的籌資捐款的告示得到了廣大網友的響應，一周後通過網友捐款湊了8萬多塊錢，人人字幕組重新購買網站伺服器，一個月後滿血復活。
在經歷過那段黑色時光之後，字幕組開始慢慢嘗試著轉型。有成員說，公開課他們會一直做下去，這是口碑最好的一塊內容，目前已經有了專門的公開課組負責翻譯各大名牌學校的精品課程。此外，人人也跟搜狐、優酷等有版權的網站合作，把字幕賣給他們，搜狐美劇頻道所有的字幕都是他們做的。但「賣字幕」還是受到了網友們對字幕組非營利、公益性的質疑。
面對這個問題，江戶顯得有些無奈：「這就是所謂的做字幕組能拿錢的真相，不管搜狐買不買，我們都要做，既然做了，賣出去補貼一下我們的網站有什麼不可以？況且錢真的很少，分到每個人手裡，每集也就幾十塊。現在的人老把別人想的特壞，沒辦法，不解釋了。」
為興趣，也為友誼
去微博上搜索「YYeTs」或「人人字幕組」，結果中會出現一大堆暱稱後面加「YYeTs」 後綴、自我介紹中寫著「人人字幕組成員」的用戶。儘管字幕組的身份是灰色的，但大部分組員依然願意以這個身份自居，並深深為之感到驕傲。至於大家為什麼會對這樣一份沒有任何報酬，還要背負盜版惡名的工作這樣上心？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回答。
江戶2007年最初加入字幕組，是看中成為組員後可以登錄內部帳號下載高清電影。「但到了現在，做劇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每周固定一天做時間軸，一邊做一邊跟大家在群裡聊天，或者在論壇裡對劇情和人物與網友展開激烈討論，時間長了就成了習慣了，突然不做了就會覺得很空虛。」
對嬤嬤來講，對美劇的熱愛成了她一直堅持下去的動力。「吃慣了麵包就不想吃饅頭了，沒有美劇，生活該多無趣。我習慣了用美劇的標準去衡量一切影視作品，好東西才值得我們花工夫製作。我們翻譯的不僅僅是字幕，還是美劇的水準、趣味、價值觀。一想到我們的工作能把大家從狗血山寨的國產劇裡解放出來，那種成就感是別人無法想像的，翻譯字幕也是一種創作！」
多比則是因為「大學生，時間多，閒得慌，美劇是個渠道，給大家一個認識彼此的機會」。「2012年6月，在北上廣三地都舉辦了人人成立六周年的周年慶，我特意跑到上海參加，很多網上聊得很開心的組員，一見面就很快成了朋友。後來做翻譯已經不是我的任務了，純屬幫朋友的忙。我打算畢業之後就不做了，讓位給新人，但與這些朋友的關係會一直保持下去。」
更多組員則回答說：「做字幕也不知道出於什麼情緒，對字幕組的感情太複雜了，實在不會表達。」
對於字幕組還能存在多久的問題，江戶認為不用擔心，「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技術會隨著需求不斷完善，網盤存儲不成還有雲存儲呢。只要美劇的魅力還在，只要還有人願意看，字幕組就會一直為公眾奉獻出高質量的字幕。」
LL在內部論壇裡發的帖子裡有這樣一段話：「中國並不缺乏優秀的演員，但缺乏優秀的編劇、負責的導演，缺乏認真想做電視劇的投資商。如果說美國是用金錢來堆砌出的優秀，那麼你錯了，就拿《Kyle XY》（天賜）這部劇來說，它的投資非常非常小，但是它編劇的水準，它所表達的情感是如此的精彩和成功，這都得益於他們嚴謹的製作態度。目前字幕組的各位都把這些看在眼裡，他們希望國內的製作人和編劇能多多學習美劇的製作態度，學習一下別人的強項，爭取讓中國的電視劇也能在世界上流行起來。」
這段話，既概括了字幕組的態度，也解釋了這個組織得以流傳下去的原因—字幕組不是傳媒時代的被動消費者，而是有能動性的生產者。就像王小波在《我的師承》這篇文章裡提道：「我們年輕時都知道，想要讀好文字就要去讀譯著，因為最好的作者在搞翻譯。這是我們的不傳之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