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拱和張居正的齟齬中,有個人顯得特別重要,他就是大太監馮保
張居正是個神人。中國歷史上,象張居正這樣的神人沒幾位,他是從小神到老神一輩子。小時候,是神童,十二歲考中秀才,江陵知府李士翱因此很喜歡他。十四歲,他就去考舉人了。那個年代,年過半百還在考秀才的都大有人在。這次鄉試,張居正受到湖廣巡撫顧璘的器重。顧璘認為,他這麼小年紀,考中舉人實在不是一件好事,這個意見確實很中懇。顧璘甚至解下自己的腰帶送給張居正,說這個腰帶配不上你將來的地位,你要好好努力,做一位名臣、賢臣。實際上顧璘也算一介名臣,當時他已經是以三品侍郎巡撫湖廣,沒兩年又升為二品尚書,在明代,已是位極人臣,且素有政聲。不得不說,顧璘還是有眼光的,張居正後來果然不負顧璘所言。三年後,再一次鄉試時,就中了舉人。緊接著又考中進士,名次很靠前,二甲第九名,授翰林,升庶吉士。庶吉士的品秩不算高,但是內閣大臣,幾乎都是從庶吉士升上來的,也就是說,庶吉士就是內閣候補團。這一年,是嘉靖二十六年,張居正才二十三歲。
張居正當官的時候,正是明朝內閣首輔鬥爭最激烈的時候,嚴嵩跟徐階鬥得死去活來,明裡暗裡不知道多少個回合。嚴嵩耳目遍布天下,還有一個自稱「天下第一聰明」的兒子嚴世蕃。嚴嵩防著徐階周圍所有的人,可就是不防著張居正,很賞識他,呼為小友。徐階更不用說了,他是張居正的恩師,張居正入翰林,徐階提拔的;張居正選為庶吉士,徐階提拔的;張居正入閣,還是徐階提拔的。徐階謀劃扳倒嚴嵩,除掉嚴世蕃,跟誰商量,張居正;嘉靖帝臨終的時候,身為首輔的徐階負責寫皇帝遺詔,跟誰商量,還是張居正。
徐階跟後來的高拱,也是龍爭虎鬥。高拱自命清高,眼裡沒幾個人。可跟張居正相交莫逆,兩人暢談人生理想,政治抱負,互為傾心知已,而且,兩人也幾乎同時先後入閣。
俺答封貢之初,張居正以獨到的眼光,主張跟俺答和談,明朝自詡天朝上國,跟外邦和談,還只是一個蒙古的部落,誰都反對,沒哪個頭這麼大支持張居正,只有高拱。俺答封貢幾乎是他們倆雙人主角的對手戲,鐵一般的政治同盟。事實證明,這個同盟的結果,奠定了明朝北邊土默特等部落數十年,甚至上百年都是明朝的鐵桿藩籬。張居正是怎麼弄的?簡直如有神助。
在政治上,從來沒有永遠的同盟,只有永遠的利益,政治同盟再鐵,也終究會產生分歧的。
他倆開始是怎麼鬧崩的呢?這跟徐階有關。高拱當了首輔後,對徐階仍不放過,徐階的兒子有兩個都獲罪了,就剩下第三個。張居正替思師出面多方斡旋。高拱倒也最後手下留情,卻拿這事情開了張居正一個玩笑。一次早朝時,高拱當面問張居正,你是不是收了徐家三萬兩銀子的賄賂啊?為官當正,賄賂是一個多麼敏感的問題。三萬兩銀子是多少啊,就算貪如劉瑾、嚴嵩之類,賣個一省巡撫也不到一萬兩。他倆熟歸熟,這種話,是身為一個閣臣能問得出來的嗎?張居正指天劃誓,堅決沒有。高拱趕緊賠罪說,是我沒有審察清楚,但是他不知道,這事情已經把張居正得罪得不輕。
在高拱和張居正的齟齬中,有一個人顯得特別重要,他就是大太監馮保。明朝的奏事體制,內閣票擬只是內閣幫著皇帝擬一個批示的稿本,最後,要司禮監秉筆太監代皇帝硃批才能算數。司禮監裡,最大的就是司禮掌印太監,內官的第一把手。這制度註定了內閣外臣要跟內臣司禮監勾結,以往的慣例也都是如此。
隆慶元年,馮保就已經是東廠提督,還兼掌御馬監事,內官裡的二、三把交椅他一人坐,可就坐不上司禮掌印,這頭把交椅。隆慶二年,司禮掌印太監出了缺,本來輪也該輪到他的,但高拱是隆慶皇帝的老師,深受帝寵,他推薦了陳洪。到了隆慶五年,陳洪下臺,高拱又推薦了孟衝。孟衝只是尚膳太監,級別是一樣,可排隊他得排在後面好幾號,兩次司禮掌印太監換人,就是沒馮保什麼事。馮保跟高拱就是不對味,那就得在外臣裡另外找人勾搭,誰呢?張居正。
隆慶帝病得快不行的時候,張居正秘密處理了十幾件事情,密封以後,讓小官送給馮保,被高拱察覺,想去追的時候,東西已經進宮了。高拱當面質問張居正,「天下的大事,你不跟我商量,卻跟內豎謀劃,你什麼意思啊?」張居正也被問得臉紅,賠罪了事。以高拱的清高,他其實是看不起這些內官的,不管是誰。
隆慶帝臨終前,託孤內閣高拱、張居正、高儀以及內監。怎麼會有內監呢?高拱沒注意,當時沒寫這個內監的名字,他覺得應該是孟衝吧。但是,隆慶帝卯刻死了,不到兩個時辰,已刻傳出聖旨,罷孟衝,司禮掌印太監換成馮保。是不是馮保做了活動,改了遺詔。禮科給事中陸樹德,就上疏說了這個事,而且似乎很有道理,「如果先帝真有換司禮掌印的意思,那為什麼幾天前不說?到要斷氣了,那有多少事情要交辦,怎麼可能顧及到內宮任命誰?」可是,這又為什麼不可能呢,朱翊鈞才十歲,外朝有託孤重臣,內宮呢?司禮掌印當然也很重要。重點是,怎麼就換成了馮保了呢?誰能說得清。
隆慶帝剛剛駕崩,高拱悲痛之極,在內閣房裡喊了一嗓子,「十歲太子,如何治天下。」高拱的意思是,十歲的太子,怎麼有能力治天下。但是,馮保拿著這句話,向兩宮和小皇帝匯報的時候,變成「拱斥太子為十歲孩子,如何作人主。」字句差不多,意思已經變成,十歲的小孩子,怎麼有資格做天下之主。可以想見,年輕的太后和朱翊鈞小朋友聽了以後,是如何大驚失色的。他沒有資格,難道就你高拱有資格?
為了驅逐馮保,高拱上疏,請求罷斥司禮代皇帝批紅的權力,政歸內閣。這要是成功了,那就一反明朝一百多年來內官壓制外臣的政治,這是一個極大的德政。高拱有自信的理由,皇帝才十歲,哪知道臧否對錯,九成九還是他說了算。高拱還找來張居正和高儀兩位內閣託孤大臣聯名,這就更增加了勝算。高拱犯了一個錯誤,這個錯誤一般人不仔細想,還真看不出來,可張居正看出來了。張居正聯名也聯名,但同時把奏疏的內容派人告訴了馮保。
罷斥司禮批紅,是可以驅逐馮保,但同時把孟衝等人的機會也剝奪了,那就意味宮裡面是沒有一個人會替高拱說話,就算想說,你都要罷斥了他們的權力了,也沒有機會說了。試想馮保告狀的時候,如果有別人內官幫著高拱說話,那高拱說不定還有救。高拱此疏,相當於自斬了與內宮裡的政治同盟。而且,他甚至不知道馮保已經告了他的狀,這種奏疏只會有一種結果。那就是,更加證實了高拱自以為只有他才有資格治理天下。
張居正四兩拔千斤,僅就一個小小的動作,高拱就已經踩進了自己挖的坑。過不幾天,大臣們朝會的時候,高拱看到馮保仍然站在皇帝身後,就意識到,壞了。真的壞了,司禮監宣布聖旨,原文如下:「告爾內閣、五府、六部諸臣:大行皇帝賓天先一日,召內閣三臣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親受遺囑曰,『東宮年少,賴爾輔導。』大學士拱攬權擅政,奪威福自專,通不許皇帝主管,我母子日夕驚懼。便令回籍閒住,不許停留。爾等大臣受國厚恩,如何阿附權臣,蔑視幼主!自今宜洗滌忠報,有蹈往轍,典刑處之。」
細心讀一下這個原文,字句雖然很嚴厲,但是字裡行間都透露著孤兒寡母的怨訴。
高拱聽到這個聖旨,一下子就癱倒在地,還是張居正扶他出來。接著,張居正還幫他請求到乘驛回家的待遇。以高拱的精明,他不可能想不到,是誰在背後對他下了黑手,他將用自己全部的後半生,來仇恨眼前這個以往的政治盟友,如今看似還在幫扶他的人。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