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5月郭蘭英在濟南珍珠泉邊和喬羽(右一)、劉大海(右二)在一起
2018年12月22日,郭蘭英在人民大會堂再次唱起《我的祖國》
喬羽
「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衛祖國,就是保家鄉。中國好兒女,齊心團結緊。抗美援朝打敗美帝野心狼!」70年前的10月19日,彭德懷以司令員兼政治委員率領中國人民志願軍跨過鴨綠江趕赴朝鮮戰場,揭開了抗美援朝戰爭序幕。在這場戰爭中,除了這首麻扶搖詞、周巍峙曲的《中國人民志願軍戰歌》,還有一首《我的祖國》更是傳唱一時。那麼,《我的祖國》首唱者郭蘭英是如何把《我的祖國》演繹成經典的呢?
「一條大河」,郭蘭英一唱就成了
郭蘭英在民族歌劇舞臺上大放異彩的時候,新生的共和國受到強大美國的挑戰,兩個大國在朝鮮擺開戰場,無數優秀兒女唱著郭蘭英的老上級周巍峙的「雄糾糾,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奔赴朝鮮戰場。殘酷的戰爭持續了近三年。
韓戰中的上甘嶺戰役,於1952年10月14日至11月25日在朝鮮中部金化郡五聖山南麓村莊上甘嶺及其附近地區展開。中國人民志願軍以少於美韓聯軍的傷亡,取得了勝利。毛澤東獲悉上甘嶺戰役的捷報,指示以電影的形式呈現中國人民志願軍的氣魄,長春電影製片廠沙蒙接受了任務。
郭蘭英的老戰友、好朋友喬羽接到了為電影《上甘嶺》寫歌詞的任務。喬羽接受中央電視臺採訪時回憶說:
你知道當時這個片子是什麼派頭嗎?叫重點中的重點。你知道當時逼人逼到什麼地步嗎?我去長影的時候,電影已經拍完了,沒有選外景地,就在長影的院子裡搭了一個,整個攝製組在那裡停工待料,就是這一段出現這個歌的地方沒有拍,出現了歌以後再拍。
導演沙蒙是我很尊敬的一位導演。他說,我們現在每天什麼事都不幹,閒到這裡,一天需要花掉4000塊錢。……沙蒙每天上午都到我住的那個屋子裡去一次,什麼話也不說,坐一會兒就走了。十幾天來,就是什麼也寫不起來。
實在沒辦法,後來想起來,我是北方黃河邊上的人,在這之前我沒有渡過長江,沒見過水稻在地裡長是什麼樣。為了完成任務,我第一次見到長江,簡直把我驚訝壞了。
「一條大河波浪寬」是最大的水了,它比黃河大多了。「風吹稻花香兩岸」,南北兩岸水稻的味道與高粱玉米的味道是不一樣的。大概幾分鐘我就寫成了。
我寫歌有一個習慣,想用第一人稱,這兩句看不出來,趕緊拉回來:我家就在岸上住,才能說聽慣了什麼看慣了什麼,因為我家就在這裡嘛。
我寫出來了,問自己:「這和《上甘嶺》有什麼關係啊?」沙蒙一句話就可以否定你,我這是《上甘嶺》,你這寫的是什麼?
第二天,沙蒙還是笑嘻嘻地來了。我說:「沙蒙同志,給你看看這個。」沙蒙拿著稿子,看著,一聲不吭。半個小時後,沙蒙一拍腿:「就它了。」走了。
過了一天,沙蒙又來了,說:「你寫的長江,為什麼不說『萬裡長江波浪寬』?」我愣了,也看了有半個小時。最後,我說:「沙蒙同志,還是『一條大河』吧。」
他說:「為什麼呢?」
我說:「不管你在哪裡住,家門口總有一條河吧?一個小孩,看見一條小河,他也覺得是一條大河。他只要一想起這條大河就能和他一生的經歷聯繫起來,因此還是『一條大河』為好,不具體說是長江還是黃河。」
沙蒙又拍了一下大腿:「就它了!」
沙蒙把郭蘭英的同事、中央實驗歌劇院作曲家劉熾請到長春住在長影廠小白樓作曲,劉熾像喬羽一樣被逼著,在房間門上貼條子寫了「劉熾死了」,潛心創作。他從備受歡迎的河北民歌《小放牛》改編的歌曲《盧溝問答》中獲得靈感,完成了《我的祖國》的寫作。
沙蒙找了很多歌手演唱,結果都不滿意。喬羽說:他找過很多人唱呢,都覺得唱得不夠理想。我說:「你叫郭蘭英唱不就完了嘛?」郭蘭英來一唱就成了。為什麼呢?郭蘭英是最大的歌唱藝術家,已經大名鼎鼎了。在那個時代就她呀,女一號。數她唱得好。哪裡還有比她唱得更好的呀?她生得也好,又會唱,她處理歌都處理得很好。沒有比她唱得更好的了。我跟郭蘭英很熟悉了,我說:「請你給唱個歌。」她說:「好吧。」簡單之極,都是老熟人,郭蘭英更是熟人。錄也不是什麼太複雜的事。沙蒙來了一個班子,一下就成,都是大藝術家嘛。
喬羽、劉熾、郭蘭英合作完成的《我的祖國》隨著電影《上甘嶺》傳遍中國大江南北。因為歌曲大氣而抒情,親切而溫暖,仿佛成了「第二國歌」感染著華夏兒女,一直傳唱至今。
筆 者:錄《我的祖國》時,看電影《上甘嶺》了嗎?
郭蘭英:沒有,當時根本不知道這是往哪兒錄,後來看的。
筆 者:電影不是對口型唱的麼?
郭蘭英:不管那個,就是唱。唱完了沒事了,走人。
筆 者:在西堂子胡同就有錄音棚?
郭蘭英:哪有什麼錄音棚!拿的機器在院裡頭錄,合唱隊也是,拿幾個板凳,在那兒一站兩排。院裡還有個頂棚,非常簡單,一遍錄完。
筆 者:就錄一遍?
郭蘭英:一遍。
筆 者:你沒去長春嗎?
郭蘭英:沒有。我腦子不記這些,就是在這兒。
筆 者:拿到《我的祖國》這首歌的時候,你會意識到它將來成為經典嗎?
郭蘭英:誰想那個!剛過上太平日子,人的思想特別單純。我二十來歲吧,讓我演出我就演出,很簡單,沒現在這麼複雜。
喬羽記得導演找了好些人演唱《我的祖國》,郭蘭英說:「也不是好些人,找了兩三個吧。這是我聽他說的。」當時的郭蘭英一門心思就是唱歌。她說:「天塌下有地撐著,我就是我,我在舞臺上就演我的戲,我把我的戲演好了,別的事情我什麼也不聽,不管,不理。所以人家一講什麼就講出來,我就講不出來。跟喬羽的接觸,一句話,我就是佩服!只有看到什麼,腦子裡馬上就有詞了,而且還挺漂亮,寫得挺俏皮的。」
很多年後,郭蘭英曾在電視臺對觀眾說:
《我的祖國》完完全全是代表了我的心理,也代表我郭蘭英的生命。說實話,沒有《我的祖國》哪有我郭蘭英啊?感謝人家寫電影《上甘嶺》,沒有《上甘嶺》就沒有這個曲、這個歌,也就沒有《我的祖國》。
詞作者喬羽同志是華大的,我們是同學,但是人家水平比我高,是咱們國家的泰鬥;我還要感謝已經不在世的劉熾同志,也是我的同學,寫這首曲子。人家是真正的華北聯大的學生,我跟不上人家,我蹭了個邊,我也湊進去了華大。
每一次唱到《我的祖國》的時候,我真是有說不出來的內在的感激……
《我的祖國》是剛剛過上和平日子的郭蘭英一代藝術家,對家鄉、祖國的讚美,對和平生活的讚美。因此它歷久彌新,成為中華兒女的心聲!
都是汾河的女兒,英雄劉胡蘭讓郭蘭英無比驕傲
1947年1月12日,在郭蘭英家鄉發生了一件事情。只比郭蘭英小3歲的少女劉胡蘭不屈服閻錫山國民黨軍隊的淫威,在觀音廟前的鍘刀上犧牲了,年僅15歲。轉戰陝北的毛澤東深受感動,揮筆寫下八個字:「生的偉大,死的光榮」。
從郭蘭英的家鄉平遙香樂村,順著汾河北上20裡,就是文水縣的雲周西村。郭蘭英和劉胡蘭是一個河邊上長大的女孩兒。劉胡蘭的事跡宣傳開了,郭蘭英非常驕傲。
1950年,抗美援朝戰爭爆發,歷時兩年多時間。1953年,「中央實驗歌劇院」成立,這是新中國最大的歌劇院。由於「洋派」和「土派」爭論不休,不僅把「實驗」兩個字加在劇院名字當中,而且還將「土」「洋」兩夥人分為兩組,各自尋求出路。這一舉措,意味著「中國歌劇」還處在摸索階段。
方曉天是1954年版歌劇《劉胡蘭》的主演之一,是以西洋樂隊和西洋唱法開始準備並排練的。歌劇《劉胡蘭》在1948年就由戰鬥劇社搬上了舞臺,不過舞臺效果較差,但由於題材本身宣傳教育意義大,於是中央實驗歌劇院重新進行創作,於村、海嘯、盧肅等編劇,陳紫、茅沅、葛光銳作曲。郭蘭英又一次和創作團隊回到了山西體驗生活。
筆 者:你到雲周西村找劉胡蘭的媽媽胡文秀了嗎?
郭蘭英:找啊。去體驗生活,住了三個月。因為時間太長,住在人家裡不方便,我們就租房子住。我每天差不多幫助胡媽媽幹點活兒,挑水,掃院子,跟她接觸,了解劉胡蘭。
筆 者:村裡人會說:「郭老師,給我們唱唱歌吧!」
郭蘭英:那時候老百姓不像現在,都憨厚保守一些。也不說「到俺家裡坐」,他們家都窮,怕人去。外面去了不讓人吃飯不禮貌;吃又沒什麼好吃的,左右為難。
筆 者:你名氣很大了,給大夥唱歌了嗎?
郭蘭英:也沒有什麼名氣,都是文工團式的,沒有大明星。尤其是到村裡頭,老百姓都不知道。
筆 者:當時就定了由你主演嗎?
郭蘭英:是的。體驗生活之前就定了,你就是這個角色,定了再去體驗生活。
筆 者:有B角嗎?
郭蘭英:有,都一塊去。
郭蘭英的老朋友楊先讓有另一個版本的說法:《劉胡蘭》女主角由美聲唱法組的方曉天擔任,接近公演時,忽然民族演唱組的郭蘭英提出也要參加演出,並要求與方曉天輪流擔任主角。這使院領導十分為難,因為此劇全部由美聲組演唱,樂隊也是由西方樂器伴奏,如果由民族演奏組重排已來不及了。而郭蘭英提出:「一切照舊,演出日期也不必改動,只自己一個人參加即可。」因為別人在排練的時候,她早聽會了。
這件事上報到文化部,周揚、周巍峙等領導經過研究,同意郭蘭英的要求。在其他所有演員和樂團都是西洋一套體系的情況下,大家擔心郭蘭英這樣一個人跳出來,會影響整臺演出的和諧統一。但令人沒有想到的是,在演出效果上,郭蘭英的「土派」演唱更加突出了劇中英雄人物劉胡蘭。方曉天說:「我和郭蘭英同樣演出《劉胡蘭》,可是令人感受的味道不一樣,郭蘭英不但掌握了民族的唱法,而且運用西洋的聲樂技巧,豐富了原有的基礎。她的嗓音響亮,圓潤而豐滿,不但能夠持久,而且善於控制。我在這方面要比她差一些,因為我自小沒有受過嚴格的鍛鍊。」
郭蘭英和劉胡蘭一樣,從小在汾河邊長大。自己的團演《劉胡蘭》,怎麼可以沒有郭蘭英?郭蘭英比別的演員對劉胡蘭都更有親切感。在演唱處理上,她深深懂得,劉胡蘭是山西英雄,比自己年輕,革命覺悟比自己高。和憤怒的喜兒與多情的小芹比,劉胡蘭是很樸實的、嚴肅的。演唱要把字咬住,一個字一個字說清楚,聲音整個貫通說出來。著名唱段《一道道水來一道道山》,唱詞是:
一道道水來一道道山,隊伍出發要上前線。
一心一意去打仗,後方的事情別掛在心間。
放心吧,別掛牽,真金不怕火來煉。
繩索刀斧擺在眼前,也難動我的心半點。
放心吧,別掛牽,句句話兒記在心間。
不怕風來不怕浪,不怕難來不避險。
埋頭一心多工作,爭取勝利早實現。
風會停,雲會散,敵人總會消滅完。
等著吧,到了勝利的那一天我們再相見。
郭蘭英說:「不要拖泥帶水,開始就很乾淨,聲音脆一點。」她反覆琢磨,「山」不能唱成「散」,對舌尖和牙齒這類字,一定說清楚。「水」就是「水」,上聲,不能讀成去聲和平聲。「一心一意去打仗」,絕對不能是「大」仗。「句句話兒記在心間」,要不要加個「我」字?「句句話兒『我』記在心間」或者「句句話兒記在『我』心間」?不能,不需要。編劇寫上,唱的時候也刪掉。
郭蘭英認為,這段比較難唱。劉胡蘭是在自己安慰自己,更主要的還要安慰老鄉們,因為她代表的是老鄉,所以這段唱全是代表老鄉,不僅僅是個人。
刻苦醞釀成功上演,《劉胡蘭》成為繼《白毛女》《小二黑結婚》之後郭蘭英歌劇表演的又一個裡程碑。
梅蘭芳名字裡有「梅」所以畫梅,郭蘭英就學畫「蘭」
郭蘭英成了一線明星,但凡國家有重大活動,離不開她的歌聲。20世紀50年代初,人民大會堂舉辦晚會,或者迎接外賓,一線的藝人都會請到現場表演。郭蘭英說:「那種場合,我們都去了,侯寶林、梅蘭芳等在各自領域都坐第一把交椅,還有武術界的。我見到梅蘭芳先生,我叫老師,很尊敬他,還有程硯秋先生。他倆在北京,接觸的多。梅蘭芳的表演,程硯秋的唱,我都非常喜歡。」
梅蘭芳出生於1894年,比郭蘭英年長35歲;程硯秋生於1904年,比郭蘭英年長25歲;侯寶林生於1917年,比郭蘭英年長12歲。與她一起演出的都是中國傳統表演藝術大師了。郭蘭英很享受這樣的交流。
她不僅看梅蘭芳的表演,還在畫冊上看過梅蘭芳畫的梅花。有時候,在人民大會堂宴會廳,郭蘭英會和梅蘭芳坐一張桌,她就問:「梅先生,您梅花畫得挺好的。您怎麼想起畫梅花的?」
梅蘭芳說:「我畫梅花,因為裡邊有我的名字,鐵梅花。」郭蘭英回憶:「梅先生說話跟他演戲一樣,特有意思。」
筆 者:你看過梅蘭芳畫畫兒嗎?
郭蘭英:沒有。我開始畫畫是向李苦禪老師學,他問我:「你畫什麼?」我說:「我畫蘭花。」這就是因為梅蘭芳有個「梅」。苦禪老師說:「蘭花特別難畫,一筆下來,那可不是簡單事情。」我說:「好畫的,人家都畫了;那我就畫難畫的吧!」
梅蘭芳60多歲還演《霸王別姬》,還舞劍。人胖了下腰有困難,其他動作還是挺穩當的。我最後一次看他是在人民大會堂演《穆桂英掛帥》。有幾句詞是他自己編的:我不掛帥,誰掛帥?我不領兵誰領兵?
筆 者:那時候你沒向他學幾句?
郭蘭英:沒有。那時候各自忙,也不好意思。哪兒像現在孩子們,照個相吧!哪能這樣呢?對前輩我都很尊敬,見了面點頭哈腰的,很守規矩。尤其搞戲曲很有一套,不能隨便。
在新中國的環境中,年輕的郭蘭英用「人民」的思想不斷改造著自己,逐漸形成全新的人生觀和世界觀。這種觀念轉換成落實到舞臺上,結合舊藝人「戲比天大」的理念,郭蘭英更見成熟了。她說:
腦子裡不能不想觀眾,因為人民的藝術是為觀眾服務的,不是為演員自己服務的。不管你是張三,你是王五,只要你出場,站到舞臺上,就要把觀眾當做你的老師,一定要尊重。
有的演員雖然鞠躬了,但是唱的時候還是為我服務,目中無人,那不行。如果那樣,戲就沒有靈魂,感動不了觀眾。學唱,學表演,為誰啊?是為觀眾。相反,有的演員本質上讓觀眾為他服務,那怎樣能行?
搞藝術,「藝術為誰服務」,毛主席講得非常清楚。周總理就是我的表率。我說了,總理身上一直戴著那五個字:為人民服務。
郭蘭英是轟轟烈烈大時代最幽美的一朵蘭花,開在新中國的大地上。她以嘹亮的聲音瑰麗了一個時代,如同梅蘭芳創造了自己的京劇帝國一樣。
文/劉紅慶 圖片/郭蘭英藝術發展基金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