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插隊的日子裡,最高興的事就是每年春節前回家探親了。七二年年底前,我一連接到母親的好幾封信,母親的殷切思念之情使我下決心在秋收之後回一趟家。
那天凌晨兩點鐘,我就起床了。同隊的知青們聽到我起來了,也都趕快起來,他們準備去送我。我急步跑到廚房往灶臺裡點上柴禾,吹起火苗,燒了一點泡飯,各人吃了一碗,就上路了。
鄉村的的後半夜靜悄悄的,月色分外明亮,不遠處的樹影與屋影清晰可辨。我想,運氣還不錯,天氣這麼好。村前的小路白茫茫的像是鋪上了一層銀色,不用打松明也能走,小錢、小張、小柳爭著替我挑兩隻旅行袋,他們講:「你路上會很吃力的,留著點力氣,等到下了汽車到火車站還有三四裡路呢,有得你挑了呵!」
確實如此。我們住的小山村,離公社有十多裡地,離縣城走小路也有三十多裡路,到公社後如走公路到汽車站要四十多裡路。到公社雖有公路,卻沒有班車,只能靠兩條腿走或搭便車。大隊裡倒是有一輛拖拉機跑運輸,但司機比大隊書記還要威風,神抖抖的,我們知青都講他比開「紅旗牌」轎車的還傲氣。因為不是我們隊的人,平時也沒有菸酒孝敬他,搭不上去,所以我們隊的知青回家都是走出去的。
縣城的班車是六點半開,一天一班。起先我們是連夜趕到縣城,在汽車站過一夜,第二天一早可買上當日到福建光澤的班車票。走過幾回,有經驗了,不用連夜趕,半夜兩點多出發,早上到縣城正好趕上買車票。我這次回家就選擇了這個方案。
一路上爬山越嶺,大家還樂哈哈放開喉嚨高聲歌唱,從樣板戲《紅燈記》唱到《智取威虎山》,反正前不見村後不著店。我們這麼喊這麼叫,也只有自己樂,連狗吠的應答聲都沒有。
走了一陣子,我不過意一直由同伴們挑著行李,便對小張小柳他們說:「換換吧,我來挑一會兒。」他們不肯,講:「你歇歇吧!有你累的時候。」大家說什麼也不肯讓我拎一會兒。
三十多裡路,一刻也沒有停下休息。那時雖然誰也沒有手錶,可長期的估算時間已經練出了本事,基本上能把握好時間。到車站時天還沒有亮,我們一看,高興啊,還沒有開始售票,大家心定了,在車站的水泥地撲通一下坐下了。吃力啊,但總算趕上了。
我連忙招呼大家,叫他們等著開窗買票,我去買早點去。他們講:「你急什麼!等車票買好了再說,來得及。」說話間,售票窗開了,我趕緊遞上錢「買一張今天到光澤的票。」。一張漠無表情瘦長的臉出現在窗口,聲音冷冰冰的: 「沒有了,昨天就買完了,只有明天的了。」「啊?!沒有了!師傅,幫幫忙,好吧,買一張立票也好的。」我聲音裡充滿了哀求。「沒有了就沒有了,現在是什麼時候了,明天的票要不要,要就快點買,沒多少了。」我此時好像一下子掉進了冰窟窿——涼了下來。小錢、小柳在旁見此情景趕快向窗口塞了兩根平時不捨得抽的鳳凰牌香菸進去,瘦長臉看了看煙,臉色似乎和悅了一些,「真的沒有了,有的話我做啥不賣給你們。」小錢掏出火柴,劃著了,送進去,售票員拿起煙對準火狠狠抽地抽了一口,又微微地吐出了一絲青煙,「你們等會兒上車時等等退票看,如沒有,後面車場有卡車到光澤去的,你們找個熟人去商量商量看。」「謝謝!謝謝!」我們擁在窗口前連聲道謝。小錢講他有個熟人在糧食局工作,小柳趕緊到化工廠去找已上調的同學,我與小張留下等退票。
這時天色已漸漸地亮了,上車的人們拿著行李慢慢地聚攏起來,我與小張一個一個地向人們詢問有退票嗎?有退票嗎?人們上車了,我們候在車前等退票,一直看到車廂裡站滿了人,眼看今天沒指望了,怎麼辦?
沒有辦法,只好等小錢他們來了後再說。班車發動了,搖晃著滿載乘客徐徐駛出了車站,我看著漸漸遠去的汽車背影,心裡不由升起了一股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覺。
小錢來了,他帶來了在縣裡工作的老孫。老孫六十年代中專畢業後分配在黎川工作,他在縣裡工作了許多年,人頭很熟,找他幫忙的上海知青很多,他怕事,避而遠之。小錢在上海的大姐與老孫有過交往,所以將他請出來了。
老孫來了後,與我們點了一下頭,就到停車場去找卡車司機了,他果然人頭熟,隔老遠就與司機們打招呼。不一會兒,他過來對我講有一輛車子到資溪,可帶我去。我緊張與無奈了半天的心情一下子鬆弛了下來,真有一種「柳暗花明」的感覺,趕快謝他。他將我領上了卡車。
卡車上堆放了十多袋不知是穀子還是化肥,已經有十多人了,我從車後爬上去,請他們稍許讓了讓,在後欄板下擠一擠坐下了。車子馬上就要開了,小柳也回來了,他沒有找到人,但買了兩根油條,遞上來給我。我將口袋裡的錢估算了一下,留下夠買火車票的,將多餘的錢遞了小錢。他不肯拿,我講我就要到家了,用不著那麼多錢,你們還要在鄉下過一段日子,拿去吧!我將錢硬塞給他。車子發動了,我揮手向同學們告別。
卡車很快駛出了縣城,向開往資溪的公路上飛駛。望著一排排往後倒去的樹林,我開始感到一陣陣寒顫,畢竟是一月份的天氣,剛才因為緊張與擔憂,根本就沒有感覺冷,這會兒心定下來了,感到耳朵與手指都冷得發痛,肚子也覺得餓得發慌,趕快將外面的大棉襖裹裹緊,把兩根油條狼吞虎咽般吞下了肚。這時候冷與苦都被就要到家的興奮衝淡了。
回家了!馬上就要看到母親慈愛的面容,吃上母親親手做的飯菜,感受母親無微不至的關懷和疼愛,勞累了一年的身心可以好好鬆弛一下,多麼叫人嚮往!我甚至盤算起這次回家後要搞些什麼活動,先到哪家同學後到哪家,一種甜滋滋的美味在胸間蕩漾和瀰漫。通往資溪的公路是一條兩車道的沙石路,顛簸得很,我不時地被彈起摔下,屁股隱隱作痛,可趕路的幸勞使我慢慢地打起盹來。
突然「嘎」的一聲剎車了,我一驚也覺得清醒了幾分,車子停在一個小山坡上,左面是山丘,右邊是山溝溝,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只見一個身著藍卡其中山裝的又黑又粗壯的如黑鐵塔般的司機從車門出來。他一出來就聽見他大聲嚷嚷:「唉!唉!車上那個上海佬買票了嗎?想佔便宜來了?」黑鐵塔三腳二步跑到車後面,一竄身躍上了後欄板,對著我兇狠狠地地責問:「你買了票嗎?」「師傅,我是老孫介紹來的。」「什麼老孫老張的,我不認識的,買票!」「師傅謝謝你,不是講好的讓我搭車的嗎?」「不買票,下去,下去聽見嗎?」黑鐵塔一手抓起我的一隻旅行袋就要往下扔,我一把拉住旅行袋連聲懇求,「師傅,幫幫忙,有話好說,我買票,我買票。」我見此情景,想,不買是不行的,要不然這荒山野嶺的我怎麼辦?!我掏出到光澤去的二元多車票錢給他,不料黑鐵塔將手一揮,「不對,是六元七毛。」「怎麼是六元七毛?」我愕然地問。「還有光澤到資溪的車費。」我明白我遇上一個黑心司機了,不用錢打發不了,便如數給了他。黑鐵塔收下錢,黑黝黝的、堆滿橫肉的臉上露出一分得意的微笑,把錢往上衣口袋裡一塞,轉身跳下車去。
一場風波過去了,卡車又開動了。我剛才建立起來的好心情已經蕩然無存。
本想事情過去也就順利了,只要到了資溪上了火車,明天就可以到家了。沒有想到一波剛平,一波又起。意外的事發生了。中午時分,車子開進路邊一個村子空地上停住了,車上的人都下來了。我搞不清楚怎麼回事,急忙又去找黑鐵塔:「師傅,車子不開了?資溪到了?」
「到了,這裡不是資溪嗎?」
「師傅,這裡不像資溪縣城,我要乘火車,謝謝你帶我過去好嗎?我給你車錢。」他看也不看我,頭也不回,邊走邊說:「我到了,不走了,你自己想辦法。」他很快走得無影無蹤了。
我驚呆了,這下完了!這是個什麼地方啊?我挑起行李來到路邊的一間小屋前,見有一位老人,就上去打招呼:「老伯,這裡是資溪嗎?縣城離這裡有多遠?」老伯很和氣,告訴我這裡是資溪的鄉村。這裡離縣城有十六公裡,沒有班車,沒有飯店與雜貨店。「你到路上去攔一輛車,搭搭看,如找不到,還是走了去的好,現在還早,火車是晚上七點多的,來得及的。」我已經別無選擇了,謝過了老人,上了公路。
我站在公路旁,看見卡車開過來,高高地揚手招呼,一輛一輛車子擦身而過,沒有一輛車減速或停下來,我攔了半個多小時,漸漸失去攔車的信心了,再說我所帶的錢不多,如果再遇上一位狠心的司機,我回不了家了。還是走最可靠。我拿定主意後,挑起行李走上了公路。
資溪的這段路挺難走的,公路沿著山勢盤旋而上,剛翻過一嶺又要上一嶺,幾乎儘是爬坡的。公路的兩側很少能看見村子,偶然在遠處能看到兩間平房,可能是林場的。路越來越難走。從早上兩點鐘開始,只吃過一碗泡飯和兩根油條,沒喝過一口水,肩上這六七十斤重的擔子也越來越沉重,旅行袋裡裝得都是筍乾與冬筍之類的東西,有一部分是替同學們帶的,這是我們一年來思家的情結,吃再多苦我也一定要帶回家,否則無以報效親人。身上的棉襖與毛衣毛褲早就脫掉了,汗水已經將襯衫與罩褲溼透了,每邁一步,我心裡都在默默地念「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我走啊走,實在走不動了,也不敢坐下來,怕站不起來,只敢放下擔子稍許站一會兒,然後咬咬牙再走。後來間隙的時間越來越短,但我還堅持著,硬撐著。
在翻過一座很大的山頭後終於下坡了。我低頭注意著找路程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了。忽然我抬起頭看到一條大河蜿蜒通往遠方,公路漸漸靠近大河了,我看見遠處一片黑鴉鴉的屋頂了。啊!我要走到了!我要到火車站了!心裡一陣高興,可腳步卻越來越沉重,我硬撐著使勁向前挪,一步、二步、三步……我數著,忽然感到有點頭暈,我不當一回事,繼續走,但感覺好像不對了,怎麼有種異樣感覺,明明鮮亮的太陽,怎會變紅的……不對,天色變咖啡色了,不對,是我人不對勁了,我心裡想著就將行李放下來,天變黑了……
等我醒來時,我發覺我睡在路邊的草地上,太陽已經沒有起先那麼明亮了,紅彤彤的,紅霞滿天,公路旁就是寬廣的大河,河對面的高矮不平的居民樓房隱約可見,我到資溪縣城了,我想歡呼,但感到手腳軟綿綿的,一點力氣也沒有,我心裡清楚地知道,我剛才由於嚴重脫水,昏過去了,我現在怎麼辦?
忽然,我看見前面有兩個十一、二歲少年在河邊戲水,拿竹杆敲打著河面,我學著老表喊人的樣子,放開喉嚨叫了一聲「噢——,伢仔!」兩個人沒有理會,我站起來奔過去,走到兩個孩子面前,問:「小朋友,請問到火車站還有多少路?」兩個孩子看了看我,拿出一付大人樣子講:「這裡到進城還有四裡路,進了城到火車站還有三、四裡路。」「啊!這麼遠,怎麼走?我不認識。」我試探著講:「你們能不能給我帶帶路。」「可以,我們正好要回家去呢。」孩子們痛快地答應了。
我心裡由衷地感到高興,因為有他們幫忙,我至少可以不走冤枉路了。我告訴他們我是黎川下放的上海知青,今天早上兩點鐘就出來了,因為給搭車的司機騙了,扔在了半路上,剛才走到這裡昏過去了;我想進了城,請他們先領我去找飯店吃飯,我已經一天沒有吃東西了。「好!」孩子們滿口答應。
當我將行李重新擔起來時,個頭高點的孩子講:「叔叔,我們幫你拿。」「啊?」我有些吃驚,我多想請他們幫忙提一隻旅行袋,但怎好意思開口?他們還是孩子,又那麼瘦小。沒有想到他們會主動提出。
「能行嗎?」「行!我們還擔柴呢?」孩子不無自豪地講。「那麼,真太謝謝了!幫我拿一隻輕一點的旅行袋就可以了」,我很感激地說。
「不,叔叔你病了,臉色不好,你拿不動的。」
「什麼?」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你們怎麼拿?」
「我們倆人槓。」「拿不動的。」
我真擔心他們拿不動。
「放心好了,叔叔,你看!」
呀!兩個孩子拿起來剛才抽打河面的竹杆往旅行袋的拎手裡一串扛起就走。
我急了,連忙趕上去講:「這竹杆怎麼扛?來,拿扁擔去扛。」
「不!我們喜歡用竹杆扛。」他們一邊說一邊搖晃起來,哼起了伐木工人有節奏的小調,「吆——嗬、吆!吆吆哩嗬吆!」
我被他們的真誠所感染,心裡暖暖的,忘卻了一天來所受的遭遇。問他們姓名,不時叫他們停一停,歇一歇,可他們不理也不歇,帶我進城,走小路,來到車站附近的一家飯店,這時天已黑了。
我進了飯店連忙招呼兩個孩子不要走,叫他們幫我再看一看行李,我趕緊買了一碗麵,替孩子們各買了一碗小餛飩。當我把餛飩端放在他們面前時,他們說什麼也不肯吃,「我們不餓,你吃。」「啊呀!我吃不了的,你們快點吃了,否則我心裡難過的。」孩子們你看我,我看你,唧咕了幾句。我沒有聽懂,只見他們端起碗走了,我忙站起身來問:「怎麼啦?不喜歡吃嗎?那我與你們換麵條?」一個孩子講:「你慢慢吃,我們到那裡去吃。」我想他們大概是怕難為情,不好意思與我同桌吃,「好的,你們也慢慢吃。」我這時飢腸轆轆,顧不上再招呼他們了,自己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才吃了幾筷子,見孩子們過來,「怎麼?吃好了?」我有點疑惑,「沒有吃?」我大大吃驚,我已經預料到是怎麼回事。一個孩子走近我,把我的手一拉,往我手心塞進了東西,我馬上意識到是錢,「不行,餛飩呢?」
我急了,丟下筷子,站起身一把拉住他的手,他怯怯地說,「餛飩我們拿去退了,你路上要用錢,這錢還給你。」
看著孩子們,我感到一股熱流湧上心頭,鼻腔裡一陣發酸。
孩子在掙脫我,我使勁拉著他,我再次急切地問:「你們在哪裡讀書,是哪個學校的?叫什麼名字?」
孩子用力掙扎著,我怕拉痛了他,稍一鬆勁,他脫身了。
我趕快追上去,他們奔出門外,朝我揚揚手,「叔叔,再見!」
「你們叫什麼名字?」「叔叔快趕路吧,莫問了。」孩子轉眼不見了。
我的眼眶溼潤了。鄉村少年那質樸純真的情感與社會上市儈小人醜陋卑俗的行為形成了多麼鮮明的對照,在我心中引起了強烈的震撼。孩子們的心靈多麼美好!
當天晚上我順利地登上了回家的火車,第二天傍晚回到了家,見到了思念已久的母親與弟弟。母親幫我洗衣服時,發現衣袋裡只剩下七角幾分。我一看,這不正是孩子們還給我的零錢麼?我當時真想寫一封信去感謝一番,然而不知地址與姓名,怎麼寫?這成了我一件難以了卻的心願。
幾十年來,雖然我已記不清楚兩位少年的面容與穿著,但他們那帶著江西口音的稚氣的聲音,還一直在我的耳邊迴響,當初的情景仍歷歷在目,令人難以忘懷。
今天網際網路的普及,使我還了這個願。
儘管當年的孩子們也許不能看到我寫的東西,但我相信廣大的老知青朋友們,會從我的回憶中勾起對自己青春年代的無盡回想,尋找那些屬於我們那個年代的人所特別難忘的情懷。
2000.6.27.
原創:紫 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