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往事」插隊十年隨想錄

2020-11-11 用三隻眼看世界


1

別離


1969年三月的一天,我終於要告別生我養我地大城市上海了,到一個從未聽說過的江西邊緣小山村插隊落戶。那天,我一手提著旅行袋,另一隻手被媽媽緊緊的拽著。一路上,她一言不發,眼眶紅紅的。我不敢看她的紅腫的雙眼,只是怔怔地看著她滿頭白髮在初春的寒風中飄拂。大哥在身後不斷地叮嚀著我,叫我千萬記得寫信報平安,只有大嫂臉上還掛著淺淺的笑容,爽朗地說:「小妹呀,這一去這麼遠,要當心身體……」。我麻木地移動著雙腳,嘴裡哼哼呀呀地答應著。

離開上海插隊時與媽和哥嫂在火車站留影

我是家中最小且唯一的女孩,三個哥哥已有兩個去了邊疆和外地,原來按政策是有條件留著上海的,但遇到一片紅時代,我也得走。媽媽看著我細皮嫩肉從未離開過家中,突然要去那未知的遙遠的農村,非常揪心。但是,我家門口天天都有敲鑼打鼓來動員我們上山下鄉,有裡委幹部組成的工宣隊造訪,並揚言,我再不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媽媽將面臨停工停薪的危險,我怎忍心叫她為難,不得不悄悄地拿了戶口簿去報名。


我被分配在江西全南縣,靠近廣東省,是江西南邊最偏僻的貧困縣。


火車站轉眼就在眼前了,綠色的長長的車廂靜臥在鐵軌上,我們停下了腳步。我瞄了媽媽一眼,她瘦瘦的個頭,五十剛出頭的人卻是滿頭白髮,皺紋深深地刻在她那白皙的臉上。媽媽是個知識女性。爸爸出事後,她忍辱負重,把我們兄妹四人拉扯大,默默地為我們奉獻出一切。她從不打罵我們。記得每天清晨天蒙蒙亮就起身,把屋子打掃乾淨,煮好一天的飯菜才去上班。我清楚地記得,在那吃不飽的歲月裡,媽媽加班到深夜回家,總會帶只肉饅頭,然後把熟睡中的我叫醒 讓我趁熱吃掉。幾個哥哥卻沒這個待遇。第二天醒來知道了直嚷嚷,為什麼不叫醒他們。我知道我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媽媽是把爸爸的愛加倍給了我。現在她老人家是無可奈何,只得送走愛女。


我踏進車廂,匆匆地放下行李,馬上打開車窗,探出半個身子,看著送行的家人。初春的陽光懶懶地灑在母親的薄棉襖上,她勉強地擠出一點笑容,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大哥默默無語看這情景,大嫂也失去了笑容。此時此刻,空氣似乎也凝固了。這時,我的心像被掏空一般難受,我強忍淚水,大聲地說:「媽媽再見,您放心!」


突然,一聲刺耳的汽笛聲劃破寧靜,火車移動起來,「轟隆」一聲是輪子擠著鐵軌發出的巨響。瞬間,我眼淚像泉水般譁譁湧出。我伸出雙手,大喊:「媽媽!」。拼命地拉著媽媽她那瘦骨嶙峋的手,哭喊著。很快媽媽的雙手離我遠去。我心裡湧出一股生離死別的痛感。車廂內一片哭聲,震天動地。火車越跑越快,媽媽的身影越來越模糊,直到完全看不見,我無奈地回身坐下-----。默默無語地望著車窗外,想著,媽媽再見了!哥嫂再見了!上海再見了!


火車駛進嘉興車站,車廂裡的知青們才慢慢靜下來,有的已經打開行李包,拿出餅乾、糖果吃起來,有的知青臉上又重新蕩漾起笑容,沉寂一時的車廂熱鬧起來……


晚上,知青們都昏昏欲睡了,我卻怎麼也不想睡,睜大眼睛看著車窗外隱約可見,不斷向後退去的山坡,黑黝黝的樹林讓人感到一種莫名的害怕。火車經過兩天一夜的奔馳,終於到達目的地。公社幹部接待了我們,招待所裡的床鋪乾乾淨淨,飯菜盛在一隻只瓦缽裡,有一些零星的肉片覆蓋在上面,我們狼吞虎咽地吃著。看到老俵們的熱情,我心裡稍微平靜了下來。


睡了一夜,第二天走了十裡路到達我們插隊的生產隊。沿途老俵們用奇異的眼光打量著我們,嘴裡嘰嘰咕咕地講著我們聽不懂的全南土話。公社幹部將我們一行五人帶到一棟嶄新的二層樓房前,據說是一位老鄉剛蓋好的沒住過人的新房,先讓我們知青住了。他們把我們當成臨時歇腳的客人了。我們三個女的要乾淨,直接把行李往樓上搬,兩個男同學住樓下。事後才知道,當地的風俗是應該男的住樓上,女的住樓下的。因為不能讓女的騎在男的頭上。但對我們上海知青,他們無可奈何。


我們幾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踏上了新的徵途,開始了異鄉的生活和奮鬥。

2

砍柴


生產隊為我們知青準備的柴禾半個月就燒光了。這天,隊長說,今後燒飯柴禾要你們自己去砍了。這下我們可傻了眼。還好,他答應第二天派一位老鄉帶領我們去砍柴。


清晨天剛放亮,我們知青五人在一個老俵的帶領下,拿著剛磨好的柴刀就出發了。村莊通往山裡的小路看著不遠,走起來卻覺得特別遠,走了約有五、六裡路,到了山腳下,我們認為可以砍了,誰知老俵告訴我們,這裡的樹是生的不能砍。一方面生的樹很重,另一方面背回去要曬上好些日子才能燒。無奈,只能爬山了。山間隱約可見一條被人踩出來的小路,我們沿著小路往山上爬。兩邊的松樹鬱鬱蔥蔥,杉樹筆直挺拔,地上長滿青草。被踩過的地方有些枯黃,陡峭的地方我們抓著邊上大樹伸出的枝條,有時抓著地上突出的樹根,向上攀爬。儘管這樣,我們還是喘著粗氣,才爬上一座山頂。山頂上長滿參天大樹,眼前有兩塊巨石緊挨著,一塊豎直一塊橫著,像一道關口。我們小心地繞過巨石。前面才看見一片開闊地和起伏的小山坡。望遠處雲霧繚繞,山峰一座接一座連綿不斷,好一派美麗的景色!

但我們此時實在沒有這閒情雅趣觀山賞景哎。走了沒多遠,地面變得較平坦時,老俵說就在這兒砍吧。說完他就像猴子一樣三步並作兩步,竄上了一個小山坡。我們吃力地跟在 後面,不時能見到一些橫七豎八乾枯的樹枝躺在地上,還有一些半乾半溼的樹枝堆放著,老俵說,整齊堆放的是老鄉砍下放著曬乾的,以後他們會回來挑走不能動的。我們只能尋找那些枯死的樹木及枯枝。


我們站在山坡上砍樹,兩隻腳必須叉開一上一下,一隻手抓住邊上的樹枝,防止自己掉下去,另一隻手掄起柴刀來砍。這柴刀並不沉重,二尺見長,一頭有柄正好可以握住。另一頭有彎彎的勾。我一刀砍下去,僅擦破了樹皮,留下了一道印痕。這時,老俵走過來,告訴我們要斜著用力砍才行。我試著照他的法子,好一會兒終於將一顆小樹放倒。這時我們已經是滿頭大汗,衣服也溼了,嘴巴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好不容易,我們每人砍了一棵有碗口粗、兩米來長的樹木準備背回去。這時才發覺原來上山容易下山難。空手下山腿都會發抖,不要說還要背一根兩米長的木頭在肩上。我們想了個法子,把木頭往山下滾下去,自己就半蹲著身子一步步滑下去,更陡的地方,就讓身體向後傾斜著,一屁股坐下像小時候坐滑梯似地一路往下滑。這時根本顧不上褲子會磨破。這樣,到了山腳下,我們才扛著木頭往回走。第一次扛柴禾,肩膀疼得要命,只得停一下歇一陣。六、七裡山路大約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回到村裡。誰知老俵們看到我們背的柴禾笑的前俯後仰,嘲笑我們背了根打狗棍回來。到了住地,我們氣呼呼的把木頭往地下一摔。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肩膀火辣辣的,一句話也說不出。

第一次砍柴的艱難滋味嘗到了,我們拆掉了原來廢柴的大灶頭。用兩塊土磚砌成一個小灶,把樹木砍成一根根細細的小柴禾。我們畢竟在上海城裡長大,扛柴禾不可能像老俵那樣在行,以後得省著點用了。


就這樣,我們走出了農村插隊生活的第一步,開始了新的生活。

3

熱水湖


我們大隊因有溫泉而得名叫熱水大隊。熱水湖有兩個泉眼,整天冒著熱氣。泉眼處有兩塊巨大的石頭靜臥在那兒,像一道天然的屏障,可以遮蓋住後面的視線,對面不遠處有一座長長的木板橋,是我們生產隊去公社的必經之路。

平時,湖水清澈見底,深處有一米多,白天和晚上都有男人在那兒洗澡,婦女從不去洗的。但我們知青的到來,打破了這傳統觀念。大隊有幾個下放的南下幹部,其中為首的張大姐,五十開外,性格爽朗潑辣。一天,她來到隊裡,說要帶領我們大隊五、六個女知青晚上去熱水湖洗澡。她向我們介紹說,熱水湖溫泉含有硫磺等多種礦物質,可治療皮膚病,她得知我們上海知青皮膚嬌嫩,在水田幹活時被螞蝗叮咬後,雙腳長滿膿瘡。經她那麼一說,馬上迫不及待要去試試。天一黑,我們一行,加上一條聰明的小狗,手中拿著手電筒,來到熱水湖邊,湖水溫溫的,泉眼裡冒著的熱氣,滋潤著我們的臉龐,水深處我們可以舒展雙臂遊幾下,渾身的疲勞被溫暖的湖水一點點衝刷乾淨。偶爾橋上有人走過,小狗會狂吠幾聲,它告訴我們有人來了。我們馬上沉下水去,碰到有人要想下水洗澡,張大姐會大聲呵斥,老俵們一聽到她帶有北方口音的大嗓門,馬上就退回去不敢再來。就這樣,我們在熱心的張大姐的帶領和保護下,隔三差五相約去熱水湖裡洗澡,慢慢地我們皮膚上的膿瘡也痊癒了。


1975年的春天,大雨下了三天三夜,山洪衝刷下來,整個村莊成了泥漿地,隊裡好幾天沒法幹活了。空閒之餘起了思鄉之情。我匆忙寫了封家信,踏上去公社的小路,一是寄信,二是採購點日用品回來。這天雨剛停,我踩著泥濘的小路來到熱水湖邊,哇!我驚呆了,熱水湖成了一條湍急的河流,木板橋早已被洪水衝走。本來緩緩流動清澈的的湖水變成洶湧翻滾著渾濁泥漿的河流,湖兩岸碧綠的青草被黃黃的泥漿覆蓋著,湖中央不斷漂來山洪衝下的枯樹枝、爛樹葉和一坨坨夾著泥巴的雜草,不時還漂浮著幾根粗大的樹木,昔日的溫泉不見蹤影。橋沒了,有人用許多樹木捆在一起,作為載人過河的木筏。每個木筏上站著一個船老大似的人,手裡拿著一根長長的竹竿用來作撐木筏之用。我猶豫再三,思家之念還是佔了上風,決定過河去。

我向離我最近的木筏招了招手,立刻有個小夥子撐著木筏向我駛來。他黝黑的皮膚,一臉敦厚的模樣,讓我頓時對他產生了信任。我說要去公社辦事,他稍加猶豫答應下來,囑咐我幾句小心。然後,伸出一隻手抓著我用力一拉,我趁勢躍上了木筏。平生第一次站在木筏上,看著下面湍急的河水,木筏隨著波浪起伏,人也跟著起伏搖晃。我的手沒處抓,突然,「撲鼕」一聲,我掉進湖 裡,湖水冰涼湍急。我不會遊泳,這時,腦子裡一片空白,兩隻手在水中慌亂地亂劃,身體掙扎著。這時,突然覺得有一根竹竿伸進我的手臂,我立刻緊緊的抓著竹竿不鬆手。這時小夥子在拼命地拉著竹竿,他自己趴在木筏的邊緣,把我拉近木筏。我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終於爬上了木筏。我大口喘著氣,蹲在木筏上再也不敢動彈了。


小夥子小心而奮力撐著木筏,終於把我送上了對岸。我感激不盡地向他表示感謝,謝謝他的救命之恩。但他只平靜地對我說了聲:「不用謝,沒關係的。」他帶著渾身溼透的我去了最近的親戚家中,讓他的姑媽給我換上一套合身的乾淨衣服。當我第一次穿上當地姑娘的衣服,圍上彩色絲帶織成的頭帕時,我感到自己成了一個地道的山村姑娘了。

這張穿著江西老俵服飾的照片一直保存至今。每當我看到這張照片,我就想起美麗的熱水湖。心裡會湧上對老鄉的感激之情,感恩那個純樸的農村小夥子,願上蒼保佑他一生幸福。

4

滿妹


滿妹是江西全南山區裡一個普通的農村姑娘。她是我一個上海知青的好朋友。雖說她才讀了兩年書,而我是個68屆高中生,奇怪的是我倆竟成了好朋友。


滿妹十八歲,出落得苗條標緻。黑油油頭髮梳成一根大辮子,喜歡穿天藍色的對襟衣服,頭上總圍著用各種彩色絲線織成帶子的頭帕。笑盈盈的臉上又一雙顧盼有神的丹鳳眼,鼻子小巧玲瓏,嘴唇紅潤。奇怪的是她廋俏的身子裡,蘊含著極大的能量。她挑起擔子腳步輕快有力,幹起農活爽氣利索,而且手工細活也特別好。那兒的姑娘出嫁前要把婆家上下老小的襪底繡好,每次看到她飛針穿線的好本事,不由人嘖嘖稱讚,聯想她挑擔疾步如飛的樣子判若兩人。

我剛到生產隊時,看到我什麼都不會,她並不喜歡我,還白眼相向。說實話,當初我還有點懼怕她的眼光。偏偏生產隊又讓我與她分在一個組。有時她看我活幹的不好,就會一跺腳走開,不理睬我。也不知什麼時候起,她的態度開始有了變化,慢慢地喜歡上我了。幹活時,碰到我不會時,會主動熱情地教我。看我落後時會幫我幹上一陣。每當這時,我像個受寵的孩子感動不已,其實我比她還大二歲呢。在生產隊知青只剩下我一人時,她見我孤獨害怕,就主動每天晚上來陪伴我,與我同睡一張床上。這時,我才明白原來她是個善良的好姑娘,她動了惻隱之心。平時,她聽我講解文化知識時,總會用一種敬佩的口氣說,你好有文化唉,她對我的態度的轉變也緣於此。


滿妹是家中長女,父母年邁,弟妹尚幼,她是家中的頂梁柱。但農村十八歲左右的姑娘就要嫁人的,她也不例外。在這兒,能嫁一個吃商品糧、拿工資的男人是最體面的事,滿妹找了一個在縣農機廠當工人的男青年。這人是鄰近公社的,人也敦厚樸實,對她就不用說了,非常愛她。每次她講起未婚夫,總是一臉嬌羞幸福的樣子。有天晚上吃好晚飯,她照例拿著針線襪底到我屋裡,一邊在煤油燈下納襪底,一邊絮絮叨叨地講要去查人家。我知道這是全南的風俗。女孩出嫁前要帶領親戚一起到男方家中了解他家經濟等情況。查人家時實際已經基本定下親事,一般不會反悔。她邀請我一起去,我欣然答應了,一方面出於好奇,想了解一下當地村民的婚嫁情況,看看她嫁了怎樣的人家。另一方面,可以有兩天的大魚大肉伺候。這對當時吃得清水寡淡的我,實在太誘人了。


第二天一大早,滿妹梳洗完畢,領著父母兄弟姐妹和圍子裡的親戚,再加上我這個朋友一行十幾個人,浩浩蕩蕩向她未來的婆家進發。緊走慢趕,大半天的功夫,大約走了三十幾裡路才到男方家。婆家許多人早已等候在外。看到我們遠遠地走近。馬上點著了早已準備好的鞭炮迎接。見到我這個上海知青更覺得特有面子,殷勤地端椅倒茶。她未婚夫更是笑容滿面,與大家一一打招呼,連連道謝。男的遞上煙,女的遞上糖果餅乾。這時,客廳裡早就準備好兩大桌酒席。雞鴨魚肉一應俱全,卻用搪瓷面盆裝的。還有各式自製的本地點心和自己家釀製的米酒。看到這一切,我才發覺肚子已在咕咕叫了。走了大半天的山路,早已把我餓壞了。也顧不得過多的客氣,馬上跟著大家一起大吃起來。在那物質匱乏的年代,這頓飯簡直就是美味大餐了。酒醉飯飽後,我們開始真正查人家了。滿妹的家人們一個個房間參觀過去,不時仔細地詢問一下收入和收成情況。然後,晚上又是一頓大魚大肉。當天因無法趕回,還在那兒睡了一晚上,直到第二天午飯後才返回家中。


滿妹出嫁那天,作為對朋友的感激,我送了一對自己精心繡制的枕套給她。當她接過枕套時驚喜地對我說:這是她這次婚禮收到的最珍貴的禮物。時辰到了,當堂哥將她背出房門時,她哭得淚人似的。這也是全南的風俗。女孩出嫁一定要同輩的哥哥背出家門,而且女孩必須哭出聲來,越傷心越好,表示她捨不得父母,表示她感謝父母的養育之恩。看著滿妹哭紅的雙眼,聽著她不停訴說著娘家的種種好處時,我心裡不由一陣酸楚,也跟著流下了眼淚。


那時的農村既沒有轎子又沒有汽車,在新郎迎親隊伍的迎接下,新娘還得走幾十裡路才能到婆家。而這裡生產隊娘家人又要擺上好幾桌酒席,請上鄉裡鄉親吃上三天,我也撐了三天。就這樣,一個農村姑娘的新生活真正開始了。


幾十年過去了,滿妹大約早做了奶奶了,但她那張年輕、美麗的面龐一直印在我的腦海裡。祝願我的好朋友——全南山村的滿妹姑娘永遠幸福、快樂。

5

小屋


生產隊就剩下我一個知青了。隊裡要把原先住所騰出做倉庫,叫我搬進圍子裡住,(全南老俵一個大門進出的村落叫圍子)說這樣更安全,我欣然答應了。


圍子的地上鋪滿各種高低不平的小石子,靠近大門幾步遠就是一個泥巴砌成的土屋。打開破舊的木柵門,一股撲鼻的牛糞味迎面襲來,我本能地捂住鼻子,朝裡打量著。這是一間不到十平米的小屋,裡面堆滿了亂七八糟的雜物,地面潮溼不平。牆壁是用土磚砌成的,縫隙很大,沒有窗戶,只是在牆的高處少砌一塊磚作為窗戶用。房間顯得黑乎乎的,隔壁傳來一陣陣「哞哞」的牛叫聲。哦,原來我的鄰居是頭老牛!無怪乎有一股濃濃的牛糞臭味。我是有點小潔癖的人,只得動手將四面八方譁啦啦掃一遍,然後在地上灑滿幹石灰,這樣可以用來吸潮。牆上用塑料布糊滿再貼一層舊報紙,把床擱在另一面不靠牛欄的牆邊,牆上掛了兩張電影畫報。這樣一來,小屋煥然一新。我開始了與水牛做鄰居的新生活。

搬進小屋的第一天晚上,心裡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隔壁不時傳來吭哧吭哧牛的喘息聲,牛是站在睡覺的。有時「咚」的一聲,一定是牛在拉屎。立刻就有一股濃烈的臭味飄進小屋,瀰漫在空氣中。我趕緊捂住鼻子,鑽進被窩裡。憋住氣,直到實在透不過氣再鑽出被子吸一口氣。比這更可怕的是蚊子,水牛的臭味特別招惹蚊子。它們會順著牆壁的裂縫鑽進小屋來,然後在屋內盤旋不停。好在我有蚊帳把它們擋在外面。這樣折騰著,終究抵不住白天的勞累,慢慢地終於進入夢鄉。


一年一度的雙搶季節來了,山區的天氣酷熱難耐,到了晚上卻很涼快。這天晚上我睡得很沉,早晨醒來,圍子裡一片寧靜。老俵們大約早就下地去了,圍子裡就剩下看家的的老人。我突然感覺自己渾身發熱,頭昏昏沉沉沒有一點力氣。我試圖爬起來喝口水,卻一頭栽倒在床頭,怎麼辦。我想要去喊人,腳一著地。軟綿綿的竟像踩在棉花上似的,連走到門口的力氣都沒有。突然,我害怕起來。會不會這樣走了?突然,媽媽慈祥的身影出現在我眼裡。我失聲喊道:媽媽啊,你在哪裡?正在我胡思亂想時,門「呀」的一聲打開了。圍子裡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推門而入,她邊走邊喊著我的名字,說大門沒鎖,肯定還沒起床想看看我沒起來的緣故。也許我的神情告訴了她,她彎下身摸了摸我的額頭,吃驚地說:愛子,你發燒得厲害呢,我去叫醫生(全南人名字後面加一個「子」是暱稱)她先倒了一杯水給我喝下,然後步子一顛一顛地走了。只一會兒工夫,隊裡的赤腳醫生帶著人來了。婆婆還讓他們推來一輛板車。隨即,二個人把我抬上板車。一路小跑推到大隊衛生站。一量體溫竟高達四十一度。醫生說再遲送來就會很危險的。我打了兩針,是平時劑量的一倍。打完針,吃了藥。鄉親們再送我回到了小屋。老婆婆已經為我熬好了粥,看著她慈祥的面孔,慶幸自己在危難之時,有這麼好的一位老媽媽來照料自己,心裡湧起一股股暖流。聽著隔壁傳來的牟牟聲,我一下子感到小屋竟是那麼溫暖親切。


第二天醒來,我感到燒退了,喝了老婆婆送來的大米粥,感到渾身的力氣又來了。面對著慈祥的老婆婆和兩天的悉心照料,我也差不多好了。我想,雙搶這麼忙,我不能再躺在床上,所以我第三天就下地幹活,投入到雙搶的大忙季節中去。誰知這一行為不脛而走。公社廣播表揚了我。我深思,如沒有老婆婆的照料,我能這樣做嗎?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激之情。


隔壁老牛的叫聲再一次傳來,我忽然感覺它的叫聲是那麼動聽,滲透進來的牛糞味也似乎少了許多刺鼻的氣味。被貧下中農認可的自豪感在我心中湧動,激勵我更勇敢地去拼搏。


幾十年過去了,現在每當想起那段與水牛作伴的日子,想起圍子裡那位慈祥的老婆婆,想起那段孤獨的日子。心中的甜酸苦辣會一起湧上心頭。啊,我終身難忘的小屋,我曾經的家。

6

送公糧


盛夏酷暑的時節,隊裡剛忙完了「雙搶」,生產隊長就宣布了下面的任務——送公糧,所謂送公糧,即把剛收上來的稻穀按規定的指標送到公社。


我們生產隊到公社有10多裡路,平時寄封家信,來回約三個小時左右。明天送公糧,挑百把斤的擔子,對我們上海出生,平時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白白嫩嫩的女學生還真是莫大的挑戰,想到這沉重的稻穀壓在嬌弱的肩膀上的痛苦,心裡雖嚇絲絲的,但也下定決心豁出去了。

清晨,在隊裡的倉庫,按序領到了一擔稻穀,承蒙隊長對我們知青的恩賜,臨時把我的稻穀去掉了三分之一,大約有70斤左右。我心中暗想,今天一定要把稻穀一粒不少地送到公社,才對得起隊長的期望。


一條小路曲曲彎彎,蜿蜒崎嶇。我深深吸了口氣,用力挑起沉甸甸的擔子,跟在老俵後面。擔子在肩膀上晃晃悠悠,搖擺不定,我盡力平衡著,一手扶住不聽使喚的扁擔,另一隻手前後搖擺著。但擔子就是不聽話,時常不是滑向前面,就是滑到後面。為了緩解肩膀疼痛,兩隻肩膀要不停地交換著挑。一會兒工夫,人就搞得滿頭大汗,眼看著老俵們一個個大步流星地往前跑去,我已拉下一大截,怎麼辦?我咬緊牙關試著用雙手用力託起扁擔,把它移向肩膀靠近脊梁處,這裡是肩膀最厚實的部位,似乎應該比壓在一邊肩膀的單一點上要輕快些。這是用到了物理學上的槓桿原理,讓受力面大點。我得意起自己的學而致用,認為找到了挑擔的竅門-----。殊不知,挑擔的時間久了,自己肩上靠近脊梁處日後留下了一塊厚實的駝峰一樣的肉塊聳立於肩膀,影響了穿衣的美觀——。這是後話。


盛夏的天氣,驕陽似火,汗水早已溼透了我的衣服。扁擔也磨破了肩膀,陣陣刺痛襲來,我儘管二隻肩膀不停地左右交換著,但也無濟於事了。「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一直通往迷霧的地方。」我想起蘇聯歌曲「小路」。那是一條神秘浪漫的小路,我現在走的卻是一條灑滿汗水和淚水艱難痛苦的之路啊!


張目探望,老俵們的送糧隊伍早已不見蹤影。我索性走一走,歇一歇。不知何時,我挑著擔子來到熱水湖橋。熱水湖因有溫泉得名,湖水湛藍透徹,木板搭成的橋面成弓形,大約有十多米長,2米不到的寬度。這是下遊幾個生產隊通向公社的必經之路。平時空著身子走並不覺得怎樣,但今天挑著沉甸甸的稻穀過橋---我心裡在打顫,腳下開始發軟。到了橋邊,我一定神,心一橫,一步跨上木橋。誰知,因用力過猛,前面的籮筐向前一衝,猝不及防,差點把人和擔子一起絆倒。我連忙向後一退,順勢坐在橋邊的石頭地上,愣愣地看著橋對岸。突然靈機一動,挑過去要擔心掉進湖裡,鬧個人仰馬翻的危險。何不用手推過去,這樣豈不更穩當。於是,我先將一個籮筐沿著橋面用力向上推向弓頂面,然後順勢而為把它輕輕滑下橋面,到了對岸又返回推另一隻籮筐。就這樣,一擔稻穀被我用雙手推過了橋。到了對岸,小路逐漸平坦寬闊起來。我加快了腳步向公社趕去,終於,在公社的供銷社裡,我如釋重負地放下擔子。隨後過了稱,拿回了收條,心裡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回家的路上,兩隻空籮筐在我肩上跳躍著。我心裡暗暗高興,雖然衣衫被汗水溼透。但我掌握了農村自食其力的又一步---送公糧。


夜裡,我趴在床上,這才感到渾身上下都非常酸痛,肩上火辣辣的,手一摸,竟擦破好大一塊皮,碰都不敢碰。身體像散了架一樣,為了這七十斤的稻穀,我付出的代價就是在床上整整躺了二天。這成了我插隊生活中極其生動難忘的一幕。

7

雙搶


七月,一年一度的雙搶開始了.田裡沉甸甸的金黃色的稻穗彎下了腰.清晨,我和老俵們一樣,頭頂鬥笠,手裡拿著鐮刀,他們有的還扛著打穀的禾鬥三五成群的走進稻田。山區的水田一小塊一小塊的,偶爾才有幾塊一畝大的水田。雖說稻子成熟了,但許多稻田因抽不幹水,還是溼溼的,甚至有些低洼地還積有水,故而只能赤腳下田。七月的天氣,驕陽似火,人們揮汗如雨。老俵們刷刷地割光幾塊地後,把四方形呈梯形狀的禾鬥擺放在一塊較大而平坦的地裡開始打穀。禾鬥有一米多高,上面開口大,底盤小。打穀時兩人各佔一個角,每人手捧著滿滿一大把稻穗,掄起臂膀用力往禾鬥裡甩打,穀子譁啦啦掉進谷底。他們不停地翻動著手中的稻杆,一上一下有節奏地甩打著,直到稻杆裡的穀子全部打幹淨為止,這是個吃氣力的的累活。一會兒工夫,人們的衣服就被汗水浸溼了。我呢,更別說了,早已手酸得抬不起,腰酸得直不起。老俵們看到我累得不行,就讓我去堆稻杆,就是將人們割下的稻子一堆堆疊攏在禾鬥邊,給他們打。這樣,我總算堅持到了收割完畢。

一個多星期的早稻收割結束,田裡馬上放水犁地了。這邊男人們剛犁完耙平地,那邊婦女們就開始搶種晚稻了。因為天天赤著腳泡在田裡,沒幾天,我的腳已紅一塊紫一塊了。山區不但蚊子大,還有一種特有的小黑蟲,它會牢牢地叮住皮膚,使人又癢又痛。如果一不小心抓破了皮,沒幾天就會滾起膿瘡,連雙腿都會腫起來。即便如此,我還是照常赤著腳天天浸泡在田裡。這樣一來,傷口非但不會好,皮膚上的傷口還一層層爛到肉裡,碰著水,疼痛便往心裡鑽,腳底也逐漸糜爛,踩在水田裡,有時碰到硬生生的稻禾根部疼得呲牙咧嘴的。就是這疼痛難忍,我也咬著牙不吭聲。我不願讓老俵們認為我是個怕苦怕累的嬌氣的女知青。我要堅持,要得到他們貧下中農的肯定這樣我的前途才有希望。懷著這樣的信念,我隱忍著,堅持著……。


但終究紙包不住火,那天我一瘸一拐地走在田埂上,為了防止滑倒,兩隻腳的腳趾必須像兩把鉤子彎曲用力緊緊勾住泥地。因為爛腳,踩在一茬茬硬硬的稻根上,傷口疼得我不由彎下腰。這時,一位大嫂看出端倪,問我怎麼啦,我面露難色,無法回答她。她堅持要看我的腳。當我抬起腳底給她看時,她大吃一驚,說你的腳爛成這樣,太能忍了,我們都會吃不消,你還敢下地?不行,這樣下去你的腳會壞掉的!她趕緊叫來隊長,隊長看了後,說這樣吧,你去曬穀,不要再下水田裡了。


曬穀是隊裡老人幹的活,不用打赤腳。這樣,我每天可以洗乾淨雙腳,然後塗上藥膏,穿上鞋襪,開始我的曬穀生涯。

曬穀看似簡單其實也不輕鬆。在水田裡幹活,雖然烈日當空,但腳下踩在冰涼的水田裡,身上不會覺得太熱。而在曬穀場上,太陽當頭照著,地下的的水泥地被太陽烤得像一塊燒熱的大鐵板。人站在上面,汗水會像雨點一樣灑落下來。曬穀場上沒有風,只有熱辣辣的大太陽照著。中午時分,熱浪滾滾的陽光真能把人烤焦。我雖戴著鬥笠,能擋在一點驕陽,但臉上還是烘得火紅火紅的,嗓子也火辣辣地幹焦,像喝了多少水也解不了渴似的。我上午把倉庫裡的穀子挑出來倒在曬穀場上,然後用一根長長的推耙將稻穀攤平推開。過一會兒再推來推去地翻動穀子,幾個回合也累得夠嗆。如果碰上變天,那就更忙了。山區的天氣說變就變,有時上午還是豔陽天,但中午過後,天上如果突然飄來烏雲,山風陣陣吹來,頓時感覺涼爽,但這是必須收穀子了。已經幹透的稻穀趕緊裝進籮筐挑進倉庫。沒有曬乾的穀子趕快推成一堆用塑料布蓋住。一陣暴雨過後,天剛放晴,再掃除地上的積水,然後把堆好的穀子推開,燙平來曬。當夕陽西下時,我們把曬穀場上的穀子全部推攏用籮筐裝好挑進倉庫就可以收工了。一天下來,我和另一位老伯也累得腰酸背痛的。但比起其他出工的老俵,我們晚出工,早收工,不下水田,也算輕鬆多了。因為這段日子我穿著鞋襪,糜爛的皮膚也逐漸結成痂子。腳也逐漸消腫。皮膚上的傷疤是好了,但雙搶以來,因體力太透支我又病倒發起高燒來,以後這成了慣例。


每年雙搶我都會腳腫,還會發一次高燒。但因為我有信仰,有自己的目標,最終都能堅持到底。所以我克服了前進道路上一個又一個的困難,朝著光明,朝著理想奔去。

8

茫茫上調路


上調對每個知青來說,都是事關命運的重大變遷,我也不例外。插隊十年,我日思夜想像盼星星盼月亮似地盼著上調的消息,盼著早日離開這種天天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艱苦的勞作生活。

事實是在我插隊的第二年底就遇上了上調工礦之事。那時懵懵懂懂的我還沒搞清怎麼回事,同室的女知青一個個悄然上調到工礦了,最後只留下來我一個人時,我才感到無比的恐慌,連忙跑到公社一打聽,竟然是結束了,以後再說吧,這種冷冰冰的推諉的話語。我一下子猶如掉進冰窖裡,眼看著同伴們一個個打包走人,留下寂寞的我,心裡像被掏空一樣。想想自己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也不比別人差,他們憑什麼呀。誰知這一等,就再也不見有招工的消息了。


年復一年,經歷了多少個難熬的日日夜夜,終於在73年初夏,又聽到了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有大學選拔招生了,而且要經過文化考試。這下我興奮起來。想想當初學校讀書時,成績也算名列前茅吧,文化考試這一關難不倒我。問題是第一關必須公社推薦上去才行。於是,我苦思冥想怎樣才能讓自己先通過推薦這一關呢?這時,我想到公社的丁書記,一個負責知青工作的付書記,原先對我印象很好,看見我總是笑眯眯的。雖說長得五短三粗,臉上堆滿橫肉,有一種令人生厭的感覺。但我也總是笑臉相迎,從不敢得罪他的。真不知何時他知道我家庭出身成分後,馬上變了臉。開始對我冷言相待,我只能暗自神傷。另一位書記是公社林書記,這人平時不苟言笑,有正義感,看上去正直樸實,像個正直的工農幹部。我對他敬仰之餘心中有些懼怕。至於知青辦那個整天混混沌沌的主任,他總是愛打官腔又不肯辦實事,也沒實權。所以我決定孤注一擲直接去找第一把手林書記。那天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去到公社,好不容易找到百忙之中的林書記,只見他黑裡透紅的臉龐,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人顯得精神抖擻,正匆匆向外走。我知道他要下隊裡去調查了。趕緊三步並作兩步迎上前恭敬地叫住他。迫不及待地說明來意,希望公社考慮讓我報考大學,並列舉了自己文化上的優勢,講明自己考上大學的把握蠻大的。他聽後,臉色嚴肅但不失親切地看著我,似乎被我的決心和誠意打動了。他馬上帶我到辦公室拿了一張推薦表並叫我寫一封自薦信給他。說研究好了答覆我。我看到了希望的曙光,連忙當場填好表格並且寫好自薦信給他。他接過後滿意地看著說:「字寫得不錯,文章也寫得好。你回去吧,我們商量一下會通知你。」聽了林書記的話,我按捺不住高興的情緒,連聲道謝。

過了沒幾天,接到公社通知要去參加文化考試了。這次全公社推薦有十人,就我一個女知青,而且聽說林書記認為還就我一個人有希望上大學呢。我高興極了,經過短暫而緊張的準備,我去參加這次機會難得的考試,心想這下可脫離苦海了。上大學是我夢寐以求的事,比起同伴上調工礦強多了,多等這幾年又有何妨。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等到要發通知時,知道了有個叫張鐵生的交了白卷。還說啥反對復闢,不應以文化考試壓製革命等等荒唐言論,反而讓我這個考了全縣第二名的名落孫山。原因是因為我家庭成分不好刷下來了。公社只錄取一名三代僱農出身的復員軍人上大學。聽說他才小學畢業。我聽到這消息猶如五雷轟頂。滿心歡喜竟成泡影。我欲哭無淚,今後該怎麼辦?怎麼辦----這害死人的家庭出身!


以後兩年,我在等待中失去,又在失去中等待。剩餘的知青一個個都走了,有的有門路參軍,有的嫁人,有的遷移他鄉,還有調到林場的。我孑然一身徘徊在命運的十字路口,但我始終抱著宗旨:不在農村談戀愛、不結婚,一定要撐下去。有一次在公社回生產隊的路上,碰見贛州下放的王幹部,她是個老姑娘,這次聽說要調回原單位已在辦手續。她拉著我的手猶豫了一下,然後神神秘秘地跟我說:「愛子,我知道你很不容易,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你一下,因為你的出身,有可能一輩子要呆在農村,你要作好思想準備。」聽了這話,我頭腦「嗡」的一下,突然明白自己一直在欺騙自己。現在被人一點撥,這事明朗化了。該正視目前的現實了。但我還是無法接受這殘酷的現實。我噙著眼淚一個人一口氣狂奔回去。

接連好幾天在田裡耕作,我始終神志恍惚,沉默不語,心如死灰之時,想到死,想到就此結束自己。但怎麼死法還沒想好。這時,有個平時要好的大嫂看到我幾天神情不對,黙黙觀察我好一會兒。這天收工時,她拉著我的手悄悄地說:「愛子,你不要這麼難過,你知道嗎?一朵花是不能還沒開就謝掉的。」這句話像一道閃電深深撥動著我的心弦。是呀,我的青春難道就這樣被埋葬嗎?這樣離開人世我太虧了。我非但對不起父母的養育之恩,更對不起自己。大嫂的話雖樸素,但很實在。我要活下去,我不能還沒綻放就枯謝!


於是,我又振作精神,重新規劃未來。我開始積極地想盡辦法努力表現自己。我爭取參加了大隊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積極寫詩歌,填歌詞,江西的採茶調雖是同一個調,但我會根據形勢需要不斷地變化歌詞。所以大隊領導都很器重我,根據我的努力表現,第二年大隊學校叫我去做代課老師了。

學校裡,唱歌、跳舞、繪畫、什麼課我都上。學生們更愛聽我悠揚頓挫的朗讀課文,因為當地我的普通話水平是無人可及的。這樣幹了兩年自己喜歡的工作。後來,又因大隊書記的兒子高中畢業回鄉務農。就順理成章把我代課老師的位置頂下了。雖說校長遺憾地叫我歸隊,但這種打擊早在自己的預料之中。我又平靜地回生產隊了。以後我又經常給縣文化館投稿,參加公社舉辦的故事會,我寫的小說也被縣文化館看中裝訂成書出版。我的努力終於得到廣泛好評。在文化館老師的撮合下,我與先生相識,相愛並結成夫妻。我打破了不在農村結婚的戒律。一是因為自己年齡大了,在農村待著看來沒啥大希望了。二是因為先生他符合我擇偶的標準。所以在76年春節,我與先生結了婚。


婚後,雖說還沒上調,但已不再孤獨。我的先生是國家正式教師,每個月有固定工資。我生活有了保障,自己也安心多了。但不久後平靜的生活又被打破了。知青返城的浪潮開始席捲全國,如果我再推遲半年結婚,我也可返回上海。我雖懊惱不已,但心中卻升騰起一股希望的陽光。好像國家對知青的政策越來越鬆動了,似乎一切都在撥亂反正中。接著,77年恢復高考制度了,我興奮極了。雖然這時已有身孕,我照樣參加並抓緊時間努力複習拉下這麼多年的文化知識。我刻苦攻讀,啃下一本又一本的複習資料。最後,厚厚的一疊複習資料我能一字不差背下來。輔導我數理化的老師也直誇我思維能力強,腦子好用。這樣,我就信心百倍地投入到這次的大學招生考試中了。


考場上,我雖有妊娠反應,但我還是疾筆如飛,答題順利。高考結束後,我滿懷信心地等待著遲來的高考好消息。但這消息又一次石沉大海,我一再詢問,結果又是政審通不過。這樣一來,我徹底打碎進大學的夢想,看來這輩子大學與我無緣了。


我的孩子出世後,我們母子一直待在上海。第二年還有高考的消息傳出,但我已經沒有信心了,誰知這次是否還在開玩笑呢?同時剛出生的小孩子需要母親,我也離不開他。真實的情況是第二年恢復高考徹底打破了唯成分論這個緊箍咒。但許多人和我一樣並不知曉放棄了。這樣,我與大學這一輩子就這樣擦肩而過了。

79年3月,在上海家中,我接到了公社寄來的公函,叫我立即返回江西,說要將剩下的還在農村的知青全部安排工作。我馬上收拾行李,帶著才幾個月的孩子乘上南下的火車。途中思緒萬千,十年,整整插隊十年,我要徹底結束農村生活了。我要帶著我的孩子重新開始新的生活,我終於上調了!這十年,我盼望過,掙扎過,奮鬥過,絕望過,但最終這股暖暖的春風終於吹到我的身上,我抱著孩子,喃喃地說:「兒子,你是我的福星,是我的天使,爸爸媽媽一定會為你創造更美好的明天。」

後記


這篇隨想錄含括8篇回憶文章,都是我插隊生活真實的記錄,相信也是千千萬萬知青生活中泛起的小小漣漪和浪花。五十年後和老同學的相聚,我只能用文字敘說這些難忘的經歷,每當寫到動情處,我不由掩面而泣,淚如泉湧,我感恩三次從死亡邊緣救起我的鄉親們,感謝對我文章真誠鼓勵並大力協助的老同學。謝謝!

作者:賀愛倫

來源:上海知青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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