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寧法東
幾十年來,有一盞燈,一直亮在我的心裡。
——題記
在我的腦海裡,經常出現這樣一副場景:在我的老家那間低矮的廚房裡。晚上,一盞煤油燈下,我趴在炕上學習,母親在紡棉花。母親剛猜過我當天在學校學到的謎語,然後說:「我也給你出一個吧?」接著說:「一個老婆一隻眼,旮旮旯旯都看見。你猜猜是個啥?」
我猜不到。母親笑著說:「就是燈啊。你看,這燈就這一個燈頭,不是一隻眼嗎?這屋裡,它哪兒都能照到。」母親一經說破,立刻令我心悅誠服。那雖然不大但卻明亮的燈頭,不正像一隻老人的眼?那落滿灰塵的煤油燈,也正像那個貧窮落後的年代衣衫破舊的老人,真是形象生動!
煤油燈,就是這樣的煤油燈,正是當時千千萬萬的農村,千千萬萬的家庭晚上照明的工具。千千萬萬的農村,千千萬萬的家庭的人間煙火,標誌著千千萬萬農村家庭的親情、溫暖和希望。也正是我家裡一盞這樣的燈,在我心裡,從那時起,幾十年,一直亮到現在。
那是我上小學時候讀書的燈。它的主體好像是一個比墨水瓶細一些、又比墨水瓶高一些、像是止咳糖漿瓶一樣的褐色小玻璃藥瓶。裡邊裝著一個用很新的白鐵皮裹得很規矩的、普通蘆葦杆粗細、二三寸長的小鐵筒和一個銅錢狀的圓盤子焊接得很結實的燈芯。這種燈的核心部件其實就是一個燈芯,就像現在的手機晶片,燈芯的好壞決定著燈的質量。而這個燈芯有一定的技術含量,自己做不成。我這盞燈的燈芯是我上小學三年級時,母親特意趕會花錢(花了大概兩毛錢。當時一個雞蛋五分錢)買的。燈雖不大,但它那紅撲撲的火苗,卻一直像火炬一樣照亮著我的心室。
我的小學時代是六十年代初。那時小學生晚上也是有作業的。記得我三年級時的作業好像有算術題,生字,毛筆小字抄課文。那時不像現在這樣,家家都有規規矩矩的桌凳,明亮的電燈。那時我們國家還很落後,不知道國家產不產石油,會不會造火柴,反正大人們都把煤油叫「洋油」,火柴叫「洋火」,煤油燈叫「洋燈」,鐵釘叫「洋釘」。
最初用的好像還不是「洋燈」,因為買「洋油」要花錢,用的好像是棉油燈。就是用一個小玻璃瓶子,倒進去一些黑棉油,再撕一片棉花套,用手捻結實,在油裡浸透,然後放進瓶子,把上邊一頭點燃。這種燈使用起來很不穩定,隨著燈捻的燃燒,燈頭會忽大忽小,燈捻吸油不好還容易滅。甚至弄不好燈捻還會掉進瓶子裡。我們常常會因為收拾燈弄得兩手油,既髒,又影響學習。
後來情況好轉一點,就逐步地改用洋燈了。「洋燈」用的是鐵製的燈芯和「洋油」(後來知道叫煤油)。開始使用的鐵製燈芯往往是自製的(因為要省錢。那時人們是不會輕易花錢買東西的,一分錢也捨不得花。因為,有時家裡確實一分錢也沒有)。自製的燈芯是自己用鐵皮卷個細筒子,在瓶口位置套上個銅錢。這樣的燈芯,由於上邊的盤子和芯筒不是一個整體,所以燈捻在燃燒的過程中,在瓶子裡總是東倒西歪,燈光忽明忽暗,很不好用,需要不斷地收拾,常常弄得人急頭怪腦。
那時哥哥已經上了高年級,晚自習出村在學校上。我上三年級,在本村,學校條件差,晚自習在家上。很多時候,都是母親陪著我。我學習,母親在一邊悠悠地紡棉花。我每次收拾燈的時候,母親都會停下手裡的紡車看著,替我著急,有時還幫我收拾。好像有時因為耽誤時間,做不完作業,還把我氣得哭。後來實在不行了,母親就發狠地說:「這燈忒耽擱事了,不中,說啥得給你買個燈芯。」於是,湊著一次趕會,就果斷地花了兩毛錢(一個雞蛋當時是五分錢),買了一個。
買了燈芯,就是買了一盞新燈。這盞燈,捻一個綿紙燈捻串在鐵製燈芯裡,添上油,在桌子上一放,端端正正,火苗正直向上,不搖不閃,把桌子,不,把整個屋子都照亮了,就是怎麼剪燈花(油燈的燈捻燃的時間長了,結成的固體的東西),燈芯也不歪不扭。使我心情特別舒暢!
這盞新燈,解除了我晚自習的煩惱,給我的學習提供了很大方便,我的作業總能順利做完。
看我作業做完了,母親也很高興,她就一邊紡線,一邊伴隨著紡線的節奏,悠悠地給我講一些她在姥姥家的時候聽到的和我們家族裡的,好像永遠也講不完的故事。
母親沒文化,不識字,但姥爺舅舅都識字。特別是大舅,還特別愛讀一些史書,愛講故事。
母親雖然沒有文化,但她自幼聰慧,在家裡耳濡目染,受環境薰陶,心裡嚮往文化,歸屬於文化,性格中有一種自然的文化氣息,對這些故事很感興趣。
她愛聽故事,聽舅舅他們講了很多故事,都記在了心裡。她不但知道周文王、殷紂王、姜子牙、諸葛亮、曹操、劉備、關羽、張飛、趙雲,還知道孫康映雪、匡衡鑿壁偷光、李白小時逃學;知道嶽飛,嶽母刺字,精忠報國,老包鍘陳世美,鍘包免;知道瓦崗寨,程咬金;知道趙匡胤,八賢王,楊家將;還知道朱元璋的一些故事,知道諸葛亮下轉劉伯溫。
她還知道我們長垣的李化龍,知道「一拉三進士」,「滿朝文武半江西,小小長垣七尚書」,說那時候長垣農村背籮頭拾糞的老頭兒身上都帶著書,等等。但是她畢竟不識字,是聽來的,知道得不準確,不完整。知道鑿壁偷光,但不知道是匡衡;知道古人借著雪光讀書,但不知道是孫康映雪。還把姜子牙,諸葛亮,李白都說成是我們這一帶的人。李白逃學的版本也和我們學的不一樣,我們學的是,只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她說的是:鋼梁磨繡針,功到自然成。但這都沒什麼關係,並不影響她的意思的表達。
此外,她還知道我們家族中的一些前輩文化人的故事。比如我的嫡親大爺,上過國子監,是個秀才,在很多地方教過私塾;大爺的兩個兒子,就是我的兩個堂伯父,都在哪裡工作,怎麼有學問;我本家的四爺,怎麼自學成才、知識淵博,成為名醫等等。講起他們的故事如數家珍,都是一套一套的。母親說話聲音不高不快,很和藹,講起故事來,更像一個知書達理的人。
母親無論無心還是有意地講的這些故事,都潤物無聲地滋潤了我的心田,或為我樹立了學習榜樣,或燃起了我求知的欲望,在不知不覺中轉化成了我學習的動力。
這盞燈伴我走過本村小學的三四年級,高小出村上學的五六年級,一直走過小學時光。這盞燈和母親陪伴我學習,給我講故事的場景不知什麼時候、不知怎麼,在我的意識裡竟然融為了一體。
它不但幫助我完成了學業,增長了知識,還培養了我珍惜光陰,惜時如金,勤奮學習的良好習慣,幫我扣好了人生第一粒鈕扣。
雖然後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先後上了初中、高中、師範、大學,照明的燈具也不斷變幻,由煤油燈變為罩燈、汽燈、馬燈、蠟燭、電燈,照明條件越來越好,但這些燈具燈光,在我腦子裡都如浮光掠影,沒留下什麼痕跡;唯獨那一盞小小的煤油燈、那盞煤油燈紅紅的質感的光亮、母親講故事那娓娓道來的安詳的形象,以及那些美好的故事,都定格在我的腦子裡。它們一起匯聚成一束強烈的光,一直亮在我的心中,照耀著我前行的路!
母親去世二十六年了,這盞燈的光亮並沒有因為母親的遠去而變得微弱,而是越來越清晰,越明亮!
(來源:廚娘的詩和遠方 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