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 ‖ 蘇麗珍,這三個字是周慕雲一生難以逃離的魔障——《2046》解析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王家衛的影迷，但我確實是梁朝偉的愛慕者。但與其說喜歡梁朝偉，不如說喜歡王家衛鏡頭裡的梁朝偉。《重慶森林》是我反反覆覆看的一部，《阿飛正傳》、《花樣年華》、《東邪西毒》、《春光乍洩》都是我所喜歡的，唯獨《2046》入不了我眼。也許當時太年輕浮躁，《2046》在我眼中不像一個故事，是一個聲色斥耳、光怪陸離的世界，裡面情慾似海，愛恨滔天。也許因為它充滿暗喻，於年稚的我太晦澀難懂。也許我太沉迷於盪氣迴腸的愛情，根本無法察覺或忽視了愛情消逝的苦澀和輾轉反側。

 

在昨晚一個斷網的日子裡，我再看《2046》。或許是因為深夜，終於體味到周慕雲那埋不進樹洞和淤泥的隱痛，那無數個蘇麗珍的影子，他只能凝視然後走開。這的確不是一個故事，在《花樣年華》之後周慕雲再也沒有故事，裡面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都只是在透露這段過往的隱秘情事。

 

開頭，木村拓哉說出2046的意義。

 

「去2046的乘客都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找回失去的記憶。因為在2046，一切事物永不改變。沒有人知道這是不是真的，因為從來沒有人回來過。我是唯一的一個。」

 

「一個人離開2046，需要多長的時間？有的人可以毫不費力地離開，有的人就需要很長的時間。我已想不起我在這列車上待了多久，我開始深深地感到寂寞。」

 

「每次有人問我為什麼離開2046，我都含糊其辭。在從前，當一個人心裡有個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會跑到深山裡，找一棵樹，在樹上挖個洞，將秘密告訴那個洞，再用泥土封起來。這秘密就永遠沒有人知道。我曾經愛上一個人，後來她走了。我去2046，是因為我以為她在那裡等我。但我找不到她。我很想知道她到底喜不喜歡我，但我始終得不到答案。她的答案就像一個秘密，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2046是一個暗喻，它曾是周慕雲與蘇麗珍秘密聚會的酒店房間號碼，它只存在於周慕雲的記憶。它是隱秘而美好的、不足與外人道的一段時光，它是違背倫理道德的愛恨交纏，它以嫉妒和冒充為開頭，卻以真摯和難捨為結束。它是純粹的、精神上的愛戀，它是愛而不得的一生遺憾。它是花樣年華。

 
（《花樣年華》裡的號碼）

可以看出，周慕雲將自己代入了木村拓哉這個小說人物中。他曾經尋找這段愛戀的答案，卻得不到回應。他決定放手，把秘密塵封於吳哥窟的樹洞中。

 

然而，卻永遠在離開的路上，停留。

 

周慕雲的小說《2046》講述木村拓哉在一架離開2046的列車上遇到各色各類人的故事，而電影《2046》則是講述他在決意放棄這段情戀的生活中遇到各色女人的故事。

 

1963年離開香港，周慕雲在新加坡待了三年，過上了賭徒的生活。這段生活可以拼接到《阿飛正傳》最後梁朝偉出場的一段鏡頭，一個賭徒準備出門的一連串細節。《2046》裡補述到他遇上了一個叫「黑蜘蛛」的女人（鞏俐 飾演），她冷淡、高傲、神秘，身上充滿著讓人慾探究竟的過往。

臨走前，他問黑蜘蛛，想不想和我一起走。

 

黑蜘蛛是賭場老手，用抽牌的方式做賭，委婉地拒絕了周慕雲。而這種方式，彼此兩人都知道必定的結果。

 

後來1969年12月24日，他去了新加坡找黑蜘蛛。在回憶裡我們得知黑蜘蛛叫蘇麗珍。很顯然，王家衛暗示著黑蜘蛛身上有蘇麗珍的影子。

 

（鏡頭幾次特寫黑蜘蛛和白玲搖曳的身姿，都仿佛曾經的蘇麗珍）

（得知黑蜘蛛的名字叫蘇麗珍時，周慕雲的表情仿佛陷入了回憶，複雜的眼神）

「幾年前，我喜歡過一個有夫之婦，她的名字也叫蘇麗珍。我是為了她而離開香港到新加坡。想不到幾年後，我會遇上另一個蘇麗珍。我跟新蘇麗珍講了很多舊蘇麗珍的事。」

 

都是受過情傷的人，周慕雲對黑蜘蛛的感情有點複雜，有好奇，有憐惜，也許還有連他也說不清的懷念。懷念什麼？這個女人和蘇麗珍非常不同，一個冷硬，一個婉約。但她們都有一種無言的拒絕，而眼神裡卻含著哀傷。

 

（黑蜘蛛背靠著路邊的牆，這情景似曾相識）

（《花樣年華》裡沉迷於角色扮演的蘇麗珍和周慕雲）

離別時，隱忍的他，突然和黑蜘蛛激烈地吻了起來。這個吻裡，包含著他對兩個蘇麗珍的眷戀，愛而不得的無奈。

 

「現在想起來，這些話好像是說給我自己聽的。其實愛情是沒有代替品的，我一直試圖在她身上找回以前那個蘇麗珍。雖然我是不自覺，但是她又怎麼會不知道呢？」

 

從這段獨白可以知道，黑蜘蛛拒絕和周慕雲走，不是因為她從不談及的過往，是因為她知道，周慕雲想帶走的那個蘇麗珍，不是她。

 

周慕雲知道黑蜘蛛的答案，卻無法知曉蘇麗珍的答案。他窮盡一生，都被困在當年的離別中，蘇麗珍的眼神，她的遲疑，她的心意，她電話裡的無言。

 

所以他後來，在小說裡創造了一個角色來尋找答案，來解決自己的困惑。那就是王菲飾演的機器人。後面再講。

 

1966年底，周慕雲離開新加坡，回到香港，過上了潦倒的生活，也學會了逢場作戲。

 

1966年12月24日，他遇上了露露（劉嘉玲 飾演），和她敘舊：「你老是叫我陪你去賭場，輸了很多錢，欠了一身債，後來我跟朋友湊錢送你回香港。你喜歡跟我談起你死去的男朋友，他是菲律賓華僑，是富家子弟，原本你打算和他結婚，可惜他死得太早。你說他是你一生中最愛的人。」露露像失憶了一樣聽著周慕雲的敘述，眼神裡的哀痛卻證明她其實沒有忘記。

 

這裡的露露就是《阿飛正傳》裡的露露，她愛上了張國榮飾演的旭仔，旭仔卻是無腳的小鳥，離開了香港去了菲律賓，生死未卜。這裡既是聯繫了露露《阿飛正傳》裡的情史，又是緬懷拍攝前一年自殺離開人世的張國榮。

 

巧合地是，露露那晚住的房間，正是2046。

 

露露這個人物，勾起了周慕雲對往事的回憶，引出了周慕雲撰寫小說《2046》的動機和靈感。而且周慕雲在露露的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們看似玩世不恭，卻是痴情至極，念念不忘一生中最愛的人，無法走出那段年華日子。他們都假裝遺忘，帶上輕佻的面具遊樂聲色，卻永遠無法真正愛上別人。

 

他們都下意識地從別人身上尋找某個人的影子，周慕雲尋找的是「蘇麗珍」，露露尋找的是「無腳的小鳥」，旭仔。

 

「搬進去之後我才知道，原來前一天晚上，露露在她房裡被男朋友插了幾刀。那男的是夜總會鼓手，露露很喜歡他，說他像一隻無腳的小鳥。其實這麼多年來，露露一直在找她那無腳的小鳥。雖然總是悲劇收場，但她並不介意。因為無論如何，她始終是那出戲的女主角。」

 

這何嘗不是在說周慕雲自己呢。

 

所以周慕雲同情露露，因為露露情深如他，愛而不得。在小說裡，露露也是走不出2046的人。

 

房東的女兒王靖雯（王菲 飾演，她的本命叫王靖雯），和木村拓哉墮入愛河，卻因為家庭的反對，無法在一起。一如曾經的蘇麗珍周慕雲。

 

木村拓哉問她，願不願意跟他一起走。

 

王菲卻沉默不語。垂眼，側頸，如一株寂寞的百合。

 

於是他們成了《2046》的主要角色，木村拓哉是周慕雲的投射，同樣因為時代而無力爭取，因為世俗而無法得到。王菲是蘇麗珍的投射，因為她們遭遇相似，而且都喜歡看武俠小說，還同樣幫忙周慕雲寫武俠。她們對於這個問題都是一樣的反應。

 

《2046》中周慕雲試圖從角落窗口窺探別人的生活，小說裡木村拓哉也是。

 

木村拓哉向「樹洞」訴說秘密。其實是那年周慕雲在吳哥窟的樹洞埋藏心事。

 

周慕云為王菲寫了《2047》，這是他房間的號碼，暗示他寫的是自己的故事。然而《2046》和《2047》並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只不過《2046》周慕雲是旁觀者，而《2047》他有意識地自我代入到了木村拓哉身上，是參與者。開頭《2046》裡木村拓哉的旁白，在《2047》裡由周慕雲之口重新道出。

 

木村拓哉愛上了機器人王菲，這機器人卻是故障的、遲鈍的，當他向她訴說愛意，王菲卻遲遲沒有反應，知道很久很久之後才反應過來。這也是周慕雲眼中的蘇麗珍，對於他當年的邀請沒有回應，於是他在小說裡為她找了一個理由——遲鈍。也許只是因為她遲鈍，沒有察覺到自己的真實心意，或者是因為遲疑，考慮了很多因素，所以無法立刻給出回應。總之，都不是因為她不愛他。他深篤，或者，他不願面對另外的這個答案。

 

現實生活裡，作為旁觀者，周慕雲願意向王菲提供幫助，幫她寄信，鼓勵她，帶她去報館打長途電話。也許，他看著努力追求愛情的王菲，心裡在想著蘇麗珍會不會曾有那樣的舉動。他羨慕他們，同時也將自己對愛情的希冀寄托在他們身上。終於，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然而他卻無法因此改變《2047》裡他們的結局。

 

雖然應王菲之託，但他遲遲無法下筆。因為，這小說裡的主角不是他們，而是周慕雲蘇麗珍。再歡欣的現實，也不屬於他們。

 

「我也很想這個故事有個開心的結局，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樣下筆。幾年前，我曾經有過這樣的機會，但可惜已經過去了。」

 

周慕雲永遠在惋惜與蘇麗珍的錯失。

 

再講章子怡飾演的白玲，是個風月佳人。「白玲」可能是取自「百靈」的諧音，因為她潑辣精明，快活時歡快盡情地笑，惱怒時狠狠詛咒大罵，她的聲音充滿生氣。

 

她自尊心高，不買任何人的帳，隨時翻臉往男人臉上甩巴掌。遇上嬉皮笑臉的周慕雲，被開了玩笑，一巴掌甩過去。周慕雲伸過去另一邊臉，她卻再也打不下去手。這裡可以看出白玲是帶刺的玫瑰，是多肉的仙人掌，但是一旦被剝開尖刺，內心深處的柔軟和脆弱暴露無遺。

 

男人總喜歡她的身體，她也擅長用色貌勾引男人，然而男人越是唾手可得，她越是渴望得到情慾之外的愛情。她一開始甩了一個男人耳光，說：「你滾！你以為我那麼隨便嗎？有我你就不能有其他的女人！」

 

周慕雲那句話卻輕易地打開了她的心扉。

 

在車上，有一幕手戲很耐人尋味。酒醉的周慕雲把手放上了白玲的大腿上，赤裸裸的性暗示。意味著周慕雲潛意識裡對白玲是情慾上的渴望。

 

而白玲輕輕移開了他的手。是一種無言的拒絕，透露了她心中對純粹的感情的嚮往。

 

周慕雲的手又輕輕地爬了上來，這次是放在白玲的手上，握住了。

 

也許對於周慕雲來說，他握住的人並非白玲，而是塵封回憶裡的那個人。酒醉情迷的時候難以自已。

 

然而對於白玲來說，她沒有拒絕周慕雲的手，意味著她已經對他敞開了心扉。

 

（章子怡的眼神值得回味）

之後他們開始了情慾來回的交歡。周慕雲給了白玲錢，說明他不想和她有情感的糾纏。而白玲卻只要了十元錢作為紀念，並在以後將一張張十元錢收藏在小盒子裡，看著錢幣越來越多，好像他就能屬於自己多一點。驕傲的她，有了心愛的人後，竟因為這麼卑微的幸福而竊喜不已。

 

但是周慕雲依舊雲淡風輕。

 

他清醒地看著白玲沉淪，殘忍地摧毀白玲放在自己身上的所有幻想。

 

——今天晚上我要睡這兒。

——在這裡過夜很貴的。

——沒關係。你要多少，我給你多少。我要把你包下來，我要你天天陪我。

——短租無所謂，長租就免了。

——為什麼？

——我不喜歡。

——那我會不會是例外？

——不會。

 

周慕雲總是帶著這種戲謔的調笑，連說出這種冷酷的話時，亦是。仿佛什麼都不經心，什麼都不在乎。

 

（也許，及時的殘忍，是他對白玲最後的溫柔）

白玲終於離開了周慕雲，於周慕雲心中卻沒有留下很大的痕跡。就算在《2046》中她也只是「偶爾出現」。因為，2046的故事從來無關白玲，也許還有一個原因，白玲與蘇麗珍毫無相似之處。

 
（在小說裡是舞者，就像她名字，獨舞的百靈）

有人看了白玲和周慕雲的這段情後說，《2046》是一個渣男的故事。

 

但這電影裡，隱藏了一個女人，從未在真實故事裡出現，只存在於周慕雲的懷緬中，她是蘇麗珍。如果你沒有看《花樣年華》，不曾知道他們的往事，也許會為白玲憤慨不已。

但是，如果你看了周慕雲蘇麗珍的故事，你會知道，世界上有那麼一個人，一旦錯過了，就是一生的抱憾。此後餘生，周慕雲將一直在追尋那個人的影子。但是，無論那個影子多麼相似，都從來不是那個人。

 

蘇。麗。珍。

 

我想，這三個字，是周慕雲一生的魔障，也是王家衛不為人知的情結吧。

「如果，我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走？」這無答的問，將繼續纏繞著周慕雲的餘生。

不知道，那時的蘇麗珍，是否也有同樣的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