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被收音廣播與有線電視支配的時代,尼爾·波茲曼就在《娛樂至死》一書中憂心忡忡地表示,我們更有可能通往一個《美麗新世界》,而非通往一個《1984》的世界。近日,由孔雀臺(peacock)出品的美劇《美麗新世界》,改編自阿道司·赫胥黎所著的同名小說,在開頭就極富衝擊力地展現了這樣一個世界。
列寧娜的主管伯納德把她叫到辦公室,給她展示一個3D畫面,畫面是她與另一個男人性交的場景。伯納德放大了她的表情,畫面顯示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安心與迷戀,緊緊擁抱著懷中的男人。
「你不能這麼自私。你不能試圖獨佔這個男人,因為他屬於所有人。你這是唯我主義的表現。」伯納德訓斥道。
列寧娜此時是什麼心情呢?她可能有些憤怒、羞恥和悲傷。然後她掏出了一小顆藥丸,吃了下去。她的表情迅速回到平靜狀態,眼睛裡無悲無喜。
快樂:一種虛無的情緒
如果沒看過原著小說的話,「新倫敦」的設定可能會讓觀眾有一些迷惑。
「新倫敦」是一個真正意義上人人有等級的世界。從胚胎開始,人被按照希臘字母的順序分為α(阿爾法)、β(貝塔)、γ(伽瑪)、δ(德爾塔)以及ε(厄普西隆),每個等級又分為加和減,宛如一個高科技版本的種姓社會。
阿爾法+是永遠的領袖,貝塔則可以做高精尖研究工作,伽馬屬於普通市民,適合做服務行業的工作,德爾塔和厄普西隆則是智力低下的人群,負責重複而辛苦的勞動,他們的語言只有幾個單詞,甚至不具備說謊的能力。但從未有人對自己的階級有疑問,從胚胎開始,每個個體就被有秩序地分往不同的階層。還是兒童時,等級分明就被清晰地強調出來,阿爾法的孩子可以在桌上搭建積木,而伽馬等孩子則在一邊站著,如果積木塌掉就要飛快地上前清理。偶爾有孩子「不知好歹」地想要觸碰阿爾法的玩具,就會被一旁的管理者用鞭子抽打。
負面情緒偶爾會出現,但一顆藥丸就能讓人重新開心起來。這種藥丸名叫「soma」,中文譯名為「唆麻」,有嗎啡、大麻一般的效果,一顆下去,讓你重新進入空虛的開心裡。
巧合的是,赫胥黎本人似乎也認同尼爾·波茲曼的觀點,在給喬治·歐威爾寫信並請求對方寄給他一本《1984》的時候,他告訴奧威爾,自己筆下的反烏託邦版本或許更可信。
赫胥黎說,他不認為折磨是徵服一個民族的必要手段,比如老大哥和真理部。「你所需要的就是教會人民熱愛他們所受的奴役。」
伯納德和列寧娜本來也完全熱愛這樣的「美麗新世界」,直到一次去「野蠻之地」的旅行,遇到一位名叫約翰的「野人」。
性:一種被允許的自由
在這個星球上,有一群人保留著舊世界的習慣,於是土生土長的「新倫敦人」來此地參觀,他們饒有興致地看開膛破肚的手術、看黑色星期五的爭搶、看未婚先孕的婚禮上有人搶婚並槍殺對方。
直到「野蠻人」不堪忍受被觀察而舉槍起義,身負重傷的伯納德和列寧娜被約翰所救,而約翰也在與他們一起被追殺的過程中進入了新倫敦。
新倫敦會讓外鄉人有多驚駭呢?這裡推崇性愛,永遠有大型的性交派對為人們敞開,男男女女的肉體交織在一起,但劇中呈現的場景並不讓人感到興致盎然。那種迷醉在五顏六色燈光的照射下,宛如一個吸毒後的混亂世界,藝術性蓋過了場景本身。
沒見過這樣場景的「野蠻人」約翰自然無所適從,他誤入一場群交派對,躲避著赤裸男女伸出的手臂,有女人想上前擁抱他,他嚇壞了,慌不擇路地逃到舞池中間的柱子上,一腳踢開下方有人伸出的手,大聲尖叫道:「別碰我!」
新倫敦的居民不明所以,於是停下了動作,赤身裸體地站在那裡,仰望著柱子上面的「野蠻人」,他穿著衣服,無法讀取他的等級是阿爾法還是厄普西隆。畫面在這裡完成了諷刺的轉變:一個「野蠻人」,當他高高在上地俯視赤身的新倫敦居民時,仿佛完成了向神明的轉變。
「野蠻人」約翰,正如首領預言的那樣,成為了一個「病毒」,他給新倫敦居民講述野蠻世界中的殘忍與暴力,給嚮往穩定關係的列寧娜「一夫一妻」的體驗。劇中的視角表現是,圍繞在他身邊聽故事的居民,衣著逐漸從純白色變為黑色。
約翰似乎逐漸沉淪在派對中,沉淪在絲毫不需要壓抑的性宣洩中,然而,一個性自由的世界就是所謂的「美麗新世界」嗎?赫胥黎在序言中寫道:「隨著政治和經濟自由的消亡,性的自由會相應地增加作為補償。」
事實上,在人類歷史上,就有人試圖創造這樣的烏託邦。
在美國,最著名的「自由愛情」公社莫過於奧奈達社區,這片聚居地的發起者是一名宗教狂熱分子約翰·諾伊斯。從1847年到1881年,奧奈達社區最多有超過500名居民,他們耕種集體土地,生產捕獸夾賣給外界,每個成年人都有自己的房間,但其他一切都要共享,包括孩子和性伴侶。
在這裡,只對一個人產生愛情是可恥的,人人都有義務與其他人性交。但漸漸地,諾伊斯的獨裁統治與社區成員之間產生矛盾,因為年輕男子被要求與年長婦女做愛,而諾伊斯本人卻能夠行使與處女發生性關係的「初夜權」。於是人們揭竿而起,諾伊斯流亡天涯,社區分崩離析。
反觀這個「實驗」,人們會發現儘管諾伊斯獨裁專制,卻不能阻止男女之間產生愛意,並在私下結為連理。事實上,在西方,沒有一種群婚制試驗能維繫幾年以上。正如人類學家瑪格麗特·米德所言:「不管發明多少『公社』,家庭總還是會悄悄地回來。」
美麗新世界:一個需要逃離的地方
正如開篇時,伯納德當著列寧娜的面播放了她的全方位性愛錄像。在新倫敦,隱私並不存在,伯納德本人甚至一邊蹲坑一邊跟上司談話。
人人需要佩戴一個類似隱形眼鏡的裝置,這個裝置會連接到indra系統,只需要看一眼就能知道每個人的等級是阿爾法還是貝塔。人們也可以通過另一個人的視角觀看ta所看到的影像,宛如一個24小時在線的網絡直播。
Indra系統,就像一個大型的天眼系統,或者《生化危機》中的「紅後」,監控著所有人的生活。
這似乎有點《黑鏡》的味道,而這部劇的導演就是執導過《黑鏡》系列的歐文·哈裡斯。遺憾的是,這部劇在最後幾集中滑向了「反抗人工智慧」的俗套劇情,而並非赫胥黎所想表達的「反烏託邦」的概念。
劇中的改編不少,indra系統也是原創劇情。除此之外,靈魂人物約翰的改編讓人有些遺憾,在原著中,雖然生活在野蠻之地,約翰卻飽讀《莎士比亞全集》,在理念上黑白分明、毫不動搖。因此在進入新倫敦之後,他的反抗要比劇中激烈得多。原著中使他看透新倫敦本質的,是他的母親因過量吸食唆麻而死的悲劇,劇中卻刪掉了這一情節。
這位「需要上帝、需要詩、需要真正的危險、需要自由、需要善、需要罪惡」的野蠻人,在與首領的激烈辯論中點破了赫胥黎想要表達的觀點之一。
野蠻人約翰說:「我現在就要求受苦受難的權利。」
首領回復道:「你還沒說要求衰老、醜陋和陽痿的權利;要求害梅毒和癌症的權利;討人厭煩的權利;要求總是戰戰兢兢害怕明天會發生的事的權利;要求害傷寒的權利;要求受到種種難以描述的痛苦折磨的權利。」
一陣沉默後,野蠻人終於答道:「這一切我都要求。」
在《美麗新世界》的開篇,赫胥黎引用俄國思想家別爾嘉耶夫的話:生活正朝烏託邦奔去。或許一個新的時代正在開始,在這個時代裡,知識分子和文化階層想方設法逃避烏託邦,希望回歸到不那麼「完美」但更加「自由」的非烏託邦社會。
即使這樣的非烏託邦社會如赫胥黎所言:「人類被賦予自由意志的目的就是在瘋狂和愚昧之間做選擇。」但瘋狂和愚昧,這一切我都要求。
原文刊載於《VISTA看天下》,微信公眾號「天天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