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黃靜潔
親子教育專家、華東師範大學特聘「實踐講師」、冰心圖書獎作者、著有《父母的格局》《學習的格局》、公眾號「父母堂」創始人。
前天，我接到一位廈門的媽媽轉給我的簡訊，附上的還有一位正在經歷痛失兒子的父親的公開信。信的標題是《請看護好自己的孩子，不要讓悲劇重演》。他的孩子才上初二，正值花樣年華，卻毫不猶豫地於3月20日讓生命戛然而止在晚上九點三十分。
除了震驚和心痛之外，我內心感到憤怒，怒的不是某個孩子或是他的父母，也不是某個學校或某位老師，怒的是所有的成人，包括家長、老師和所有對孩子的成長產生作用的社會。為了成績和在校表現，我們集合在一起除了用言語要挾、行為控制、要求寫保證書等手段，其他的心理疏導和有效的家校幫助幾乎接近於零。我們心甘情願地互相當「幫手」，互相當槍使，結果是槍響了，孩子倒下了，卻沒有一個人明白是誰開的槍，是誰殺了孩子，是誰該對孩子的死負責？
我想邀請時時刻刻把愛掛在嘴上的父母們，一起來讀一下葉錦浩同學的父親致全體學生家長的一份信，我希望小葉同學沒有白白失去生命，他至少喚醒了他的父親，再由他的父親去喚醒眾人。
致全體學生家長的一封信
各位家長:
大家好！
我是廈門外國語學校瑞景分校初二七班葉錦浩同學的家長，今天我懷著無比悲痛的心情，給全體家長寫一封信，告訴大家發生在我家的悲劇，以我兒子失去生命的事實教訓，希望能給社會、給教育界、給家長們一點警醒，也讓失去獨子的父母心裡得到些許安慰。
現就事情發生的經過闡述如下：
2020年3月20日晚上9點43分，我兒子葉錦浩、一名初二學生從廈門龍山海西文創大廈七樓窗戶一躍而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調取監控顯示，兒子是9點31分離家出走，9點34分到達事發大樓（離家約500米），前後不過十多分鐘，一個花季少年就此凋謝，把我們父母是家裡唯一的希望的心也一併給帶走了，痛心疾首，萬念俱灰！
由於受疫情影響，2020年春節後學校還沒有開學，為了不耽誤學生的學業，各地都在有序組織網上教學，廈門外國語學校瑞景分校也不例外。但在實際運作中，這種教學方式效果並不好，雖有些學生能夠認真完成網課，但也有不少學生不理解不積極，讓老師和家長操碎了心。
針對這種情況，2020年3月20日晚上，學校召開了網上家長會，會後對學生不配合上網課的問題，向家長和學生提出了要求，要求每位學生必須寫保證書確保不缺課，並認真聽講、完成作業和參加考試，若有違反，願接受年段處罰。並要求在學生、家長共同籤名下完成。
因在短短上網課幾周的時間裡，學校各科老師都多次在家長群或QQ私發提到我家孩子學習問題，並有老師打電話問我，說你家孩子是不是要轉學了，上課遲到、曠課、作業不按時完成，要求我好好管教我家孩子，並讓孩子給老師回電話，我按老師要求，孩子也非常聽話的給老師回了電話。
可就在20日晚上我讓兒子寫保證書時，他起初就是不願意，由於擔心學校會在家長群再次點名，家長會有連帶責任，於是在催促他三次後，言語稍有加重，但絕對沒有打罵。他極不情願地寫了保證書，隨後按要求，孩子的母親將保證書拍照上傳到了班級群（班上大部分學生都有提交），沒想到他寫完過後一個小時左右就偷偷跑出去了，我們萬萬沒想到他再也沒有回來……
我真沒想到，事發當天吃晚飯時間還有說有笑，活蹦亂跳的孩子，毫無徵兆。一份保證書竟可以讓我兒子義無反顧地去赴死，一點都沒有考慮下父母，十多分鐘的時間，決絕得連挽救的一線希望都不給。事後我從他們QQ群聊天記錄中發現，老師說出了「有什麼臉面，滾出群裡」的攻擊性語句，可想而知事發前孩子在網課學習上就承受了來自學校的一些壓力（事發後我發現各科老師對學生要求苛刻的語言記錄均被群主刪除）。慘痛的事實教訓證明，我們的教育真的出了問題，不好的教育就好比殺人於無形的刀，如不改革和引起足夠重視，下一個又會是誰呢？
為避免類似悲劇的再次發生，以此警示全社會，在此我呼籲各位家長們，請看護好自己的孩子，防患於未然。經歷此事，我以血的教訓深刻反思：
1、教育應該是先成人，再成才！人一旦沒了，我們還要教育有何意義？所以除了關注孩子的學習成績，更應該關注的是孩子的人格培養，加強意志和毅力鍛鍊，重視生命德育教育，愛惜生命，做堅強的人、做有強烈責任感的人是成才的前提，必須通過社會、學校、家長、學生四方共同努力，把孩子從易碎的「瓷性」教育培養成無比堅強的「剛性」。
2、一定要把未成年孩子看護在自己視線範圍內，包括心理視線，這是每個監護人應承擔的責任，我就疏忽了，沒有做到這點。家長和老師們除了要隨時掌握孩子看的見的行蹤動向之外，更重要的是掌握了解孩子看不見的地方——內心世界。我兒子平時很乖，一切正常，就是學習差了些，所以我們不知道。
但他這次的行為表明，他心理是掙扎的、承受巨大壓力的，但這些竟然都沒有看出倪端來。所以多陪孩子、有效溝通非常重要，在孩子健康成長上，大人們所謂的忙都不應成為推卸的理由，要挖出孩子的真實想法，好的要鼓勵，不好的要引導，有情緒要讓其發洩，一起克服認知和情緒上的困難，父母應該成為孩子們吐槽的那個「垃圾桶」，成為孩子們信任的良師與益友。
3、要理性判斷事物的界限，如果有可能越界，請馬上撤回甚至放棄。兒子這次悲劇，本可以避免的，但我們失去應有的判斷力。孩子已經強烈抗拒寫保證書，必定是有原因的，但我因為過度擔心學校問責失去了判斷，如果第三次催促時我及時放棄，兒子沒有寫成保證書也就不會發生後面的悲劇。
事後網上查詢廈門2018年2月10日同樣的一份保證書引發學生跳樓死亡事件，2020年2月11日，教育部有關負責人就疫情期間中小學延期開學「停課不停學」有關問題答記者問。教育部表示，對上網學習的要求，可借鑑一些地方好的做法，對小學低年級上網學習不作統一硬性要求，由家長和學生自願選擇，對其他學段學生作出限時限量的具體規定，避免學生網上學習時間過長。
同時，不得強行要求學生每天上網「打卡」、上傳學習視頻等，防止增加學生不必要的負擔。2020年3月12日，針對廈門市湖裡區一中學生弒母傷父案，廈門市教育局發出了《廈門市教育局關於加強新時代中小學心理健康教育工作的通知》，對加強學生的心理健康教育提出了具體要求，並組織收看了心理教育宣傳片。但是國家的三令五申，在貫徹執行中並沒有引起足夠重視，變形甚至變本加利了，如果上網課沒有強制打卡、如果不需要寫保證書或者我們在引導方法與界限把控上加以正確判斷……我兒子也就不會出事了。
錦浩跳樓事件已經發生，悲劇已無法挽回，但痛定思痛，他應該成為一面鏡子照進現實世界，讓千千萬萬的家庭引以為戒，讓孩子在陽光下快樂學習、健康成長，也算兒子死的有一點價值，也給作父母的一絲心裡慰籍。
一位剛失去孩子的家長
2020年3月25日
我的讀後感悟
小葉同學正在進入青春期，這個階段的個性表現就是情緒衝動，難以自控。他可能不常與家長爭辯，甚至很"乖"， 但是孩子的內心卻充滿了強烈的自尊，他不願意被別人說教、威逼或暗示，因為他要找到一個獨立的自己，不是父母和學校捏出來的「自己」。他對學習可能已到山窮水盡的境地，即使內心仍舊在默默地向上，但在現實中卻無法控制成績向下俯衝的事態。
小葉沒有與自己妥協，看起來是一份老師讓寫的」保證書」惹出了大禍，但其實是一個激進少年在跟成人世界做最後的對抗。他沒有話語權，因為他沒有好成績；他沒有尊嚴，所以老師和家長可以在群裡隨便點名批評孩子，好像他從來就不需要自己的「臉面」。小葉不屈了，他用最沉默的聲音喊出最大的憤怒。
小葉同學一定掙扎過，而且掙扎的時間不會太短，可是沒人看見，或者看見了沒人看明白。悲劇大致延續著同樣的軌跡發生著，悲哀者發出過信號，卻發現沒人來看看自己，於是漸漸地退縮到不能再退縮的角落，直到最後讓自己真正地相信「我無路可走了」，於是他獲得了最大的拼搏的能量，找了一條可以走通的路，走了。
等孩子走了，我們還是沒有看明白他的委屈。
成績不好就是孩子最大的成長委屈。為了寫作新書《學習的格局》，我研讀了許多世界前沿的關於學習力的書籍和文獻，我發現真正無法讓孩子學得好的主要原因有三個：
· 不科學的教學方式
· 低效率的學習方法
· 沒有內心驅動力的學習目標
這三項重大缺失就像掛在孩子頭上的三把大刀，時刻提醒孩子：學習就是一條不歸路，只有少數「學霸」才能成為別人眼中的英雄，我麼，就算了吧。
這份委屈和無奈雖然來自無法改變的學習弱勢，但是卻扼殺了許多孩子的鮮活生命，於是有些孩子蔫了，有些孩子反了，有些孩子逃了。可是，小葉選擇走了。
我很想把我的書《學習的格局》親自送給小葉的爸爸。我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我也經歷過孩子打遊戲、反叛逃學、被老師批評的痛苦期。我挺過來了，也把許多經歷記錄在書裡。可是小葉的爸爸媽媽怎麼挺得過來呢？沒有了小葉，他們的日子太難了，他們不再需要我的書了，因為小葉已經把最終的答案告訴了他們。
小葉的爸爸在公開信中這樣寫到：「我們的教育真的出了問題，不好的教育就好比殺人於無形的刀，如不改革和引起足夠重視，下一個又會是誰呢？」
我想補充一句，「不好的教育」中一定有父母和家庭的教育。希望我們都快快醒來，不要讓下一個委屈的小葉再走了。
《學習的格局》
黃靜潔 著
中信出版集團 20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