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車王
這裡最懂中國卡車
「這是限滑差速器,路不好走時打開,就能過去;這是氣剎,旁邊是掛車的氣剎,就跟小車的手剎一個意思……」介紹起剛買的卡車,趙兵顯得眉飛色舞。
他才30出頭,但已經是十多年的老司機了。早些年他給別人當司機,後來又自己買車養車。為了運送貨物,常年奔馳在路上。
2019年,全國共有3000多萬名像趙兵這樣的貨車司機。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2019年全年中國貨物運輸總量為471億噸,其中公路運輸約佔比73%。而卡車司機,就是完成這些貨運的中堅力量。
但在日常生活中,卡車司機卻是被忽略的角色,極少有人關注討論他們。偶爾在馬路上遇到大貨車,人們也是避之不及。相對閉塞的社交環境和較低的文化程度,讓他們難以將自己的聲音和故事傳達給外界。
其實,他們同一般人一樣,也希望跟家人團聚,有更高的收入和地位。只是特殊的工作環境,讓他們常年居住在路上、同盜匪周旋、經常被亂罰款,以及忍受別人排斥的眼光。
好在,越來越多的人士和組織開始關注這個群體,他們自己也抱團取暖。他們所處的環境有所好轉,但仍需改變。
貨在哪,人就在哪,為了送貨,中國的絕大多數地方趙兵都去過。那些主要交通幹道,哪裡有攝像頭、哪些攝像頭在拍攝,他都瞭然於胸。
趙兵身材偏瘦,這在十個司機九個胖的貨運行業裡並不多見。他是寧夏同心縣人,但多年走南闖北,讓他口音發生了變化,以至於鄉音都沒那麼「純正」,每當他碰到寧夏老鄉時,對方都覺得他不是寧夏人。
開著16米長的半掛車,趙兵近幾年往返於新疆到浙江之間,將新疆的棉花、哈密瓜等農作物運到浙江,再將浙江的家電、布匹等成品運到新疆。有時,他也會在西安中轉,接一些別的單子。
就像這次,他通過網絡貨運平臺接了一個西安郊區的單子,運輸兩臺收割機到寧夏銀川。秋收之際,寧夏本地的收割機不足以應付大量收割任務,許多周邊省份的收割機都被調往銀川,這是每年西北地區都會上演的收割機「秋運」。
本來還有另外一個單子,兩個單子的價格一樣,但拉收割機可以算作綠通,能省下上千元的過路費,趙兵拒了另外一個單子。
路上,趙兵說起了自己與貨車的緣分。
80年代初,他出生在寧夏一戶回民家庭,因為條件不好,小學沒上幾年就退學了。家裡也早早的操辦起婚事,他和他現任妻子,在兩個人還未成年時就在名義上成了家,趙兵笑稱這就是包辦婚姻。
早年間四處打工的他,十分羨慕開貨車的人,「看到人家的貨車就想上去坐一坐,摸一摸,當時讓我摸摸方向盤就滿足了」。他從沒奢望能夠開上貨車,更不會想到自己會有輛貨車。因為在那時,貨車司機還是個香餑餑。
趙兵說自己喜歡卡車,有了自己的車,他就開始捯飭。
他現在開的是第二輛車,剛剛入手,還沒來得及裝空調。才賣掉的上一輛車,他下了血本,把駕駛艙裝的像KTV一樣。車頂部裝了大彩燈,花了上千元改裝音響,艙內其他部位也精心裝飾。他說,這就是他第二個家。
常年奔波,趙兵說,一年365天,能在家待的日子只有40多天。回家一般住一天,就再次上路。
即使在開車,趙兵也會時不時降低車速,拿出手機,回復妻子的信息。雖然隻身在外,但家人得知道自己的行蹤和狀況。每到一個省界,他都會給家人說一聲。有時,明明還沒吃飯,他也會說吃了,「肯定不能讓他們操心嘛」。
趙兵笑稱,貨車司機對家人有三大謊言:我吃了、我不累、再也不開貨車了。
常年與家人分離,是這行的特點。為了克服長期分別帶來的痛苦,出現了不少夫妻車,有的是丈夫妻子輪流開車,有的則是妻子照顧丈夫。
趙兵的妻子也曾跟過車,但跟了幾次,趙兵便不讓繼續了。他說,這是個高危行業,「不能把兩個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貨車司機出事的概率高,現在家裡又有兩個孩子,為防止意外,他不讓妻子跟車,「即使出了問題家裡至少還有一個人可以頂著」。
長期行駛在路上,唯有家人的問候與安慰,才能讓他克服這枯燥無聊的行程。他尤其喜歡自己的孩子,即便再累,每次看到孩子都能十分精神。
有時太久沒回家,趙兵也特別難受。就像今年疫情期間,由於各地都在隔離,他連續幾個月都回不了家。自己需要什麼東西,就提前跟家人聯繫。家人準備好之後,悄悄送到沒人的路口。趙兵則趕緊下車去取,「就想做賊一樣,生怕被人看到」。
他說,這種痛苦別人難以理解,只能自己一人偷偷抹眼淚,讓他覺得一切都不值得。
那時,趙兵下定決心放棄貨車事業。疫情形勢有所好轉後,他賣了貨車,決定轉行。在家裡好好跟家人呆上幾個月,感覺把這些年欠下的團聚全部找回來。
不過,他已經習慣了自由散漫的跑車生活,幾個月過後,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最終又貸款,買了現在的新車,重新跑起貨運。
趙兵加了好些卡友群,卡友們會在群裡分享新聞、視頻、貨運等信息。不過從群裡傳來的,不都是好消息。
就在剛剛,趙兵看到群裡傳來噩耗,群裡的一位卡友在河南遇到了車禍。一輛對向行駛的半掛車失控,衝過防護欄,把卡友的貨車連同車上三人一起撞到高速公路外。車頭已經嚴重變形,有人當場離開人世。
因為常年行駛在路上,對卡車司機來說,出事的概率遠高於其他車輛。因此,小心謹慎駕駛,是他們更要遵守的規則。
對於載重的貨車來說,長下坡最為危險,長時間剎車導致過熱失靈,一旦出現就會有生命危險,所以在路上,常常能看到貨車淋水降溫裝置在路上留下的痕跡。
在陝西和甘肅的交界處,有一段長下坡。趙兵說,這裡地方十分容易出事。尤其是冬天,西北地區的寒冷讓水痕變成冰層,再度增加卡車行駛的困難。所以在下坡路段,貨車都減慢速度。到了這裡,高速路最低60公裡每小時的限速規則已經不再適用。
除了路況惡劣這樣的自然險情外,卡車司機常常還要面臨很多人為險情。尤其是小汽車駕駛者,趙兵就曾遇到過很多次。
其中一次,一輛奧迪車從趙兵的貨車的右側超車,由於在視線盲區,趙兵毫無察覺,但這輛奧迪車硬擠,跟大貨車擦掛上,奧迪車左側的前後兩個車門全部陷進去10釐米左右,但趙兵的貨車只是擦掉一些車漆。雖然是對方的責任,但趙兵心情也很複雜,萬一自己當時往右打了方向,奧迪車上的人很可能有生命危險。
趙兵說,這些事情都很常見,有時因為超車不順,一些小汽車跑到大車前面故意慢速行駛,逼得大貨車只得減速,「都還是不忍心,即使是個小貓小狗也撞不上去,何況還是一車人呢」。
行駛途中有險情,貨車司機休息時,也常常不得安寧。
按趙兵的說法,常年開車的,沒碰到過偷油賊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老司機。全國到處跑,哪些地方偷油賊猖獗他也十分清楚。他說,偷油賊猖獗的地方,往往都是團夥作案,還有人打掩護。
幾年前,他曾在西南某地跑車時,車一開進服務站,就會有保安上前問「要不要看油」。這時,趙兵都會選擇交錢,收費一般也就幾十元。他說,交了錢後,保安會在車上作一道記號,有時是用粉筆畫一筆,有時是系上一根小繩。只要這樣,油絕對不會被偷。但是司機不交錢讓保安看油,那這箱油絕對會被偷。
還有一次,趙兵一個人將車停在一個服務站,晚上睡覺前,他喜歡玩玩手機。就在這時,他從後視鏡發現好像有人偷油。那次,剛好他車上有長刀,確認確實有人偷油後,他提起長刀跳下車就砍。雖然這一刀砍偏了,但卻把那個偷油賊嚇的抱頭鼠竄,連忙跳上旁邊接應的小車,落荒而逃。
事後回想,趙兵自己也後怕,要是真砍到人出了事,自己也要負法律責任。但他還是不後悔,在那種場合下,他更在意的是油不被偷。
突然,趙兵按了一聲長長的喇叭,「這可不是睡覺的地方,趕緊去休息吧」,趙兵對著前面正在跑偏的貨車說道。那輛廂式貨車行駛在其左前方,司機顯示是打瞌睡了,路在轉彎,車卻還在直行。趙兵按喇叭提醒後,司機忙修正方向。
其實,這時候的趙兵也非常疲憊,他已經連續駕駛十多個小時了。雖然中間曾有幾次短暫的休息,但畢竟只是一個人開,誰也難以招架的住疲憊。
疲勞駕駛,對於貨車司機來說非常普遍。有兩個司機的貨車稍微好一點,兩人能輪流休息。但只有一個司機的車,則只能一直跑下去,尤其短途貨運。趙兵也曾僱過司機,兩人一起跑。但後來行情不景氣,只能把司機給辭了。
由於疲勞駕駛帶來的高事故率,國家也曾下大力氣整治。
「您將疲勞駕駛,請停車休息」,當貨車連續行駛3個半小時後,車上就會傳來這樣的聲音,這是貨車出廠必須標配的北鬥衛星導航系統發出的。
2017年10月,國務院修訂《道路交通安全法實施條例》。其中規定:駕駛機動車不得有連續駕駛機動車超過4小時未停車休息或者停車休息少於20分鐘。
對於這個防疲勞系統,趙兵不以為意,他認為這個系統並不能準確的反映司機的作息狀態,有時在路況良好的狀況下,連續駕駛4個小時也不會疲憊;有時堵車就堵了兩個小時,結果剛行駛兩個小時,又要被強制要求休息。
趙兵說,有時司機準備進休息時,但服務區卻排起長長的車隊。進站就意味著排大隊,堵在高速路上,司機就只能繼續前行,前往下一個服務區。但時間上,疲勞駕駛已經成了必然結果。
長時間跑車,司機們都找到自己應對疲勞的辦法。趙兵的法寶就是抽菸,煙盒都是放在順手能拿到的地方,一天能抽一包多。
去年出版的一本雜誌上寫道,貨車司機們抵禦疲勞的多種多樣,有靠抽菸的、有靠喝酒的、還有靠吸毒的。但趙兵說,靠抽菸的較多, 他沒見過靠喝酒喝吸毒的。
由於是穆斯林,在路上吃飯時,趙兵能選擇的餐館比普通司機少的多,他只能去回民餐廳。相對而言,這些餐廳一般分布在高速路的服務區,規模和衛生條件相對還不錯。不過來這些餐館吃飯的不都是回民,也有很多漢族人。
貨車司機的生活規律跟一般人不一樣,吃飯時間常常沒有定點。久而久之,在那些貨車司機經常經過的路段,便出現了很多專門為其提供餐飲的地方。
陳麗便在北京延慶的莽山寨附近開了一家這樣的餐館,餐館在國道G110邊上,這裡是大貨車的必經之路。
儘管裝修十分簡陋,但餐館不乏顧客。門前是一大片空地,可以同時停下幾十輛大貨車。餐館所在的房屋是一座只有一層的平房,但卻很長,可以容納多個門店。目前,只有陳麗的門店在營業,其他房間全部關門。從窗戶往裡看,裡面破舊的家具上已經落上了一層灰。
陳麗說,以前這裡開了好幾家餐館,還有修車鋪。門口的空地又大,南來北往的貨車都會在這裡歇腳。但這些年來,長途貨車都直接走高速,經過這裡的只有部分短途貨車。生意越來越難做,其他家都紛紛關門,只有她還在勉強維持著。
好在司機們的飯並不難做,往往就一個菜,土豆、茄子煮在一起,飯就是菜、菜就是飯。再加幾個饃和一些鹹菜,司機們就能夠對付一頓。
貨車司機王偉是這裡的常客,他是一名專職司機,跟自己養車的趙兵不一樣,他每月拿固定薪資,只負責跑車,其他什麼也不用管。
王偉跟另外幾個司機一起受僱於同一個老闆,他們每天一起出車,一起來這裡吃飯休息。他們跑的是短途,主要負責將張家口的煤運到廊坊。北京是繞不開的地方,但管理嚴格,許多地方貨車都不能通行。
王偉等人只能中午將車開到這裡,吃完飯就上車睡覺,一直等到天黑,交警下班之後,他們才繼續上路。如此一來,原本只有300多公裡的路程卻要耗上一天。不過這不是王偉特別在乎的,因為這種特殊情況老闆也知曉,不會因此而為難司機。
但王偉有時會覺得,自己很辛苦,不僅掙得少,還很沒地位。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社會最底層的人,誰都可以來欺負」。不僅經常被執法人員亂罰款,有時也會被裝卸工為難。
按照行業一般規則,司機只負責開車,貨物則由裝卸工負責。但有時,這規則會被打破。
今年9月,司機陳松從山西榆次拉塑料油桶,送到河南濟源的一家公司。當天下午達到目的地時,被現場工人告知需要自己卸貨。
陳松卸貨時,從裝著貨物、高達4米左右的車上摔下來,當場動彈不得。送到醫院檢查,全身多處骨折。
陳松說,他家中還有兩個孩子,妻子身體不好,母親還有癌症,家裡急需用錢,但不想卻遭遇意外。陳松其實不在乎醫藥費,而是難以接受他人的那種冷漠和敵意。他說,當他剛摔下時,周圍沒有一個人,他獨自在地上躺了五六分鐘。
緩過勁後,陳松鼓足力氣求助,結果一名工人過來看了看,但轉身走了。更憋屈的是,後面過來的幾名廠方工人還指責他,「是故意摔下來的,為了廠裡難看」,讓他感覺毫無尊嚴。
陳松還在醫院裡接受治療,他有時會想,「這行到底是咋了」,為什麼總會被欺負。其實跟王偉一樣,陳松也曾被亂罰款。不過他從業時間才一兩年,因此被罰的並不多。但他卻見過一些十分離譜的執法方式。
一次,他在中部某省拉貨時,碰到了兩輛執法車。當時他沒有違規行為,因此沒有太在意。但在行駛途中,發現這兩輛車追上來了,一輛在他前面,一輛在他後面。前面的那輛車不斷給他指引,有時壓線有時超速等。
陳松不明白什麼情況,只得照做。直到後來收到罰單後,他才反應過來,原來前面那輛車指使他違規駕駛,後面那輛車則負責拍照取證。沒想到自己會以這種方式違規駕駛,這讓他哭笑不得。
不過,陳松遇到的這種極端案例相對少見。按照司機們的說法,更常見的主要這幾種,一種是雖然只是一點小違規,但被處高額罰款,經說情後降低;一種車被扣後必須給錢打點,否則不予辦理;還有一種情況則像是收「過路費」,只要從某處通行,不管是否違規都得交幾十或者上百元,交錢之後才能通行。
亂象背後,也引起諸多人士的反思與關注,有人大代表提案整頓,有學者在跟蹤研究。傳化慈善基金會是國內首個系統研究卡車司機的組織,他們連續3年出版了《中國卡車司機調查報告》,調查報告從卡車司機的人口特徵、勞動過程等多個方面進行調研。讓卡車司機這個群體的生存狀況、面臨的問題更加直觀化。
中國的卡車司機有3000萬這個數據,也出自該調研。
權益受損的事情多了,一些司機忍氣吞聲,但還有一些人則開始較真。
河南南陽的王金伍就是其中之一,他被稱為「貨車維權第一人」。早前,王金伍也是一名貨車司機,公路「三亂」最嚴重時,他曾一天連續三次因為同樣的理由不同的單位處罰,罰款金額比運費還高。
這讓他無法接受,接著他就自學相關法律法規,進行行政複議。連贏幾次之後,他的名氣也越來越大,找上門要他幫忙的也越來越多。最後,他的相關事跡得到公安部領導的認可,多家媒體進行報導。在這期間,他也扳倒了好些違法亂紀的執法人員,也改變了一些地方的不規範現象。
現在,王金伍自己也經營著一個車隊,同時也還在幫別人維權。在他看來,部分執法人員亂作為,跟司機的忍氣吞聲直接相關。要是司機都敢於同不規範執法說「不」,相關現象一定會減少很多。
王金伍只是單槍匹馬,在司機群體中,還出現了很多互助組織,「西北雄鷹」卡友會就是其中之一。
「西北雄鷹」原本只是個群名,成立於三年前,最初主要服務於西北五省的貨車司機。隨著影響力的擴大,加入的人不斷增多。如今,「西北雄鷹」發展到八十多個群,成員已有3萬人左右,其中西北地區的司機僅佔三分之一。
在路上爆了胎、發動機出了問題、被貨主欠了錢等等,司機要是遇到類似困難,都可以在群中發信求助,卡友就均會想法幫助,有的出主意、有的提供設備、還有的介紹人脈。進群的不僅是司機,還有維修工、物流老闆等貨運行業中多個相關領域的人。
樊師傅是「西北雄鷹」的一名管理員,他原本是寧夏石嘴山一個物流公司的老闆。在」西北雄鷹」成立第5個群時,他便加了進來。最開始為了發貨找司機方便,後來因為經常無償幫助卡友,便有人讓他做了管理員。「加深卡友關係、養成互幫互助的習慣,這就是成立卡友會的初衷,」樊師傅說。
「西北雄鷹」不僅僅存在於線上,線下也能發現他們的蹤跡,凡進群的司機,都會在車上貼上會標。樊師傅說,「只要在路上看到貼有西北雄鷹的貨車,這就是自己人,一人在路上看到自家兄弟會特別親切,都會互相鳴笛打招呼。」
2016年,一名「西北雄鷹」的成員在四川因為和偷油賊爭執,被偷油賊用車撞死。「西北雄鷹」第一次發起捐款,自此卡友會立了規矩,只要某位成員受重傷或是去世,就會發起自願捐款,籌集善款給司機家屬。3年來,捐款數額已經達到了130餘萬。
趙兵也加入了「西北雄鷹」卡友會,在那些群裡會分享很多信息,他平常信息來源就是這些群。他說,卡車司機確實不易,互相幫助是理所應當。
(為保護隱私,文中趙兵、王偉、陳松為化名)(文/卡家號:卡車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