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時,很喜歡日本歌曲《北國之春》,這首歌把離鄉後的思念之情表達得細緻入微,令人動容。「家兄酷似老父親,一對沉默寡言人。可曾閒來愁沽酒,偶爾相對飲幾盅」,這個細節引起我不盡的遐想。尚不知愁為何物的我,想像中父子對飲的畫面充滿了香醇和熾熱。而這個冬日,和父親時時相對而飲終於成為現實,因為我把父母接到了南京。
從18歲離開家鄉,彈指一揮間,已整整38年。幾十年裡,雖經常回老家,但與父母總是聚少離多,與父親對飲的機會並不多。幾十年裡,應酬的酒喝了不知多少,與父親同飲的酒少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現在好了,每到周末,我都會去東郊陪父母,父子倆終於可以安安心心、悠悠篤篤地坐下來一起喝幾盅。父母能吃到我「秘制」的紅燒肉,這是兒子的反哺;我能吃到母親煮得微爛的青菜,這是媽媽的味道。
父親並不愛酒,酒量也不大,年輕時能喝個三四兩,退休後從每天喝二兩減到現在的一兩,只是如豐子愷先生所說增加就餐的興味而已。我不知道這些年來他獨飲的滋味如何,但看得出來,能和兒子一起喝幾口,他還是滿心歡喜的。他並不瑣碎,不像有的上了年紀的人那樣總說兒女幼時的事,他說得更多的是我的文章、他的活計,興致高時他會加個半兩和我碰杯,一飲而盡後我們又各幹各的事。
對養生,父親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和做法。年輕時他常犯胃病,他把姜、蒜、蘿蔔這些東西都當作良藥,常年不斷。他以為每天少量飲酒既能驅寒去溼,又能激發活力,所以他雖已年過八旬,仍然腳下步伐很快,手上力氣不減。瞧,喝了一兩酒的父親又去陽臺上幹起了木工活,他說要打幾張小板凳給我送人,放在家門口換換鞋子很好哩!陽光中的父親臉龐泛紅,銀髮閃亮,手起木落,讓已是微醺的我又加了一份沉醉。
那天午間小飲後,我忽然覺得頭髮長了,於是讓父親給我理髮,他爽快地答應了,立即取出他帶來的理髮工具。從小到高中畢業,我的頭髮都是父親理的,今天卻是他近四十年來第一次為我理髮。推子在我頭上熟練地遊移,落下的雖然是白髮,我卻仿佛仍在童年,我的心潮溼而溫暖,泛起比相對而飲更大的情感波瀾。
那天晚上我們還在吃著飯時,母親就離開餐桌去燒水了,我問她幹嗎去,她說要灌湯婆子,我笑著說才七點多,太早了,母親說一直是這樣的呀!我這才憶起,在我小時候,冬天一吃過晚飯,母親就會去燒水,給每個人灌一隻湯婆子,套上父親做的布套,塞進我們被窩裡。父子對飲間,幼時的這幕重放,仿佛都能感到被窩裡那被焐得滾熱的特有的溫暖,我仿佛真的回到了從前,一個我生於斯、長於斯的原初家園復活了,這比任何濃烈的美酒更讓人醉心啊!
一月住下來,父母喜歡上了南京,把東郊完全當成了自己的家,而我每周去則真像到了父母的家,這種適應是最令我們欣悅的。父親說,我做的紅燒肉比飯店的好吃,因此,我走的時候會給他燒一大碗紅燒肉,讓他獨酌的時候吃幾塊,同時等著我周末回來和他同飲,這種期待是最令我們嚮往的。《北國之春》唱道:「棠棣叢叢,朝霧蒙蒙,水車小屋靜。傳來陣陣兒歌聲,北國的春天已來臨。」在這個我又能聽到兒歌的冬日,快到耳順之年的兒郎終於能夠與耄耋之年的父親時常相對飲幾盅,春天啊已然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