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人物》雜誌的一篇報導《驚惶龐麥郎》在網際網路上引起軒然大波。對於這篇關於歌手龐麥郎的專訪,讚賞者有之,稱作者以銳利的文筆還原了一個不願意幹農活卻妄想成為國際巨星的農民。反對這篇文章的人也不少,原因是作者在採訪之前預設觀點,對採訪的人物缺乏了解,行文之中刻意放大受訪者的缺點,意圖「以筆殺人」。
2014年夏天,一首名為《我的滑板鞋》的歌曲突然走紅網絡,從演唱方法而論,演唱者缺乏歌唱的專業素質,且明顯帶有地方口音。該歌曲的演唱者名字十分怪異,叫作「約瑟翰·龐麥郎」,關於演唱者,網上的信息甚少,所能找到的信息是該歌手生於1990年,故鄉臺灣基隆,目前生活在陝西。
也就是說,到了2015年初《人物》雜誌刊出關於「約瑟翰·龐麥郎」並非臺灣人,而是地道陝西農民出身時,迅速引起了人們的關注。何況,這位網絡紅人還擅自把自己的年齡改小了十一歲,講話不著調,不信守承諾,為了凸顯國家化要求有外國女孩出鏡,可以說,在極大程度上滿足大眾獵奇欲望的同時,也得罪了不少喜歡這首歌的聽眾。
有些事我都已忘記
但我現在還記得
在一個晚上 我的母親問我
今天怎麼不開心
我說在我的想像中有一雙滑板鞋
與眾不同最時尚 跳舞肯定棒
整個城市找遍所有的街都沒有
她說將來會找到的
時間會給我答案
星期天我再次尋找依然沒有發現
一個月後我去了第二個城市
這裡的人們稱它為魅力之都
時間過的很快 夜幕就要降臨
我想我必須要離開
當我正要走時我看到了一家專賣店
那就是我要的滑板鞋
我的滑板鞋時尚時尚最時尚
回家的路上我情不自禁
摩擦 摩擦
在這光滑的地上摩擦
月光下我看到自己的身影
有時很遠 有時很近
感到一種力量驅使我的腳步
有了滑板鞋天黑都不怕
一步兩步一步兩步
一步一步似爪牙
似魔鬼的步伐
摩擦 摩擦
我給自己打著節拍
這是我生命中美好的時刻
我要完成我最喜歡的舞蹈
在這美麗的月光下在這美麗的街道上
我告訴自己這是真的這不是夢
一步兩步一步兩步
一步一步似爪牙
似魔鬼的步伐
摩擦 摩擦
——約瑟翰·龐麥郎《我的滑板鞋》
就歌曲本身而言,大多龐麥郎的擁護者同樣承認他們初聽這首歌時感覺太粗糙,細聽之後才會感到莫名的感動。反對者們則說,這根本不能算作音樂,如同《驚惶龐麥郎》一文所報導的那樣,它純粹是包裝炒作的結果。2013年,一家名為「華數」的唱片公司舉行了一場選秀,龐麥郎到場參加。華數公司看中了龐麥郎的草根氣質,決定賭一把:
投入「超過百萬」資金包裝《我的滑板鞋》。6名企宣,24小時3班倒,買「摩擦」、「時尚時尚最時尚」的關鍵詞搜索,把歌曲熱度頂上去;請大V段子手寫段子造勢;編曲、花3天時間錄歌,在數百個小樣中拼湊剪輯出最終版本。一切都為的是「製造出他是自己火的感覺,特別神秘,但又沒包裝的這種(效果)」。
《驚惶龐麥郎》試圖說明,龐麥郎的走紅並非出於其自身實力,而是背後公司精心炒作的結果。然而炒作能否有如此大的功效,則是值得商榷的。
可以參考的是另一個帶有強烈口音的搖滾歌手左小詛咒,與龐麥郎類似,他唱歌同樣不在調上,與此同時,他的歌卻擁有著一流的編曲。左小詛咒還為政治反對者艾未未打造過一張專輯《神曲》,其中共有六首歌曲,主要內容是艾未未一直以來表達的政治反抗內容。不可否認這張專輯有著極高的製作水平,艾未未的影響力也不算小,可是這張專輯始終也沒有哪首歌能流行開來,只因為艾未未唱得實在太差。可見,一首歌本身不好,再怎麼包裝炒作都無法使它流行起來。
同樣,唱片公司是商業公司,對於其投資自然要追求回報,龐麥郎所屬的公司當然也不例外。問題是,該公司是否具有點石成金的能力,隨便拿一首歌來,投入超過百萬,就可以包裝炒作成一首風靡網際網路的「神曲」?顯然它並沒有這種能力,據該公司網站顯示,其旗下藝人共有十二名,除約瑟翰·龐麥郎外無一為大眾所知,更沒有風靡一時的代表作。反過來說,該公司恰恰是察覺到了《我的滑板鞋》風靡的潛力,才會做出在這麼一個農村小夥子身上投入「超過百萬」的決定。
唱片公司聽到的《我的滑板鞋》是未經他們編曲的版本,並因此而決定在這首歌上「賭一把」,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也證明了他們的判斷是正確的。然而,究竟是什麼樣的原因,使得唱片公司對這樣一首粗糙的歌曲感興趣呢?這大概要從主流文化的亞文化說起。
十多年前,臺灣曾經流行一首名為《轉吧!七彩霓虹燈》的歌曲:
看那七彩的霓虹燈,
它的發明者是愛迪生,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
五個六個七個八個,
天花板總是有許多,
許多數不完的彩虹燈!
紅色紫色藍色灰色!
綠色白色黑色黃色!
頭頂上總是有許多,
許多顏色的彩虹燈!
轉吧!轉啊!七彩霓虹燈!
讓我看透這一個人生,
讓那沒有答案的疑問,
通通掉進雨後的水坑!
轉吧!轉吧!流汗的人們!
忘掉憂愁和煩悶,
隨著穿腦的歌聲,
證明這還是彩色的人生!
從歌曲風格上來說,這首歌是俗豔的,呱噪的,從它的歌詞而言,也基本上比較「非主流」。其演唱者是一個樂隊,名為「夾子電動大樂隊」。而這樣的一支樂隊能夠成功,在於它迎合了臺灣的臺客亞文化。
「臺客」一詞,原指不會說客家話,只會講閩南語的客家人。近年來則指那些穿著打扮俗氣,國語口音不清楚,土裡土氣的臺灣人。臺客的經典形象,就是穿拖鞋,嚼檳榔,開車大聲放音樂的臺灣人。這樣的人在臺灣並不少見,但他們很少在主流文化中出現,他們的喜好與審美,顯然同主流文化有一定的偏差。而這些,正是《轉吧!七彩霓虹燈》能夠流行的基礎。《轉吧!七彩霓虹燈》無論從歌詞或是歌曲的角度,都與主流文化流行不如,反倒是在盡力發出臺客的呼喊。
如果「夾子電動大樂隊」代表了臺客亞文化,龐麥郎則代表了大陸的小鎮青年文化。而類似龐麥郎這樣的青年不在少數,隨著中國經濟化的發展,越來越多的小鎮青年走出家門,到城裡打工。生活的環境,接受的教育等等,決定了他們的品味將不同於主流文化的品味,甚至,他們有一種屬於此種亞文化的獨特審美。
原名龐明濤的龐麥郎無疑是小鎮青年的一個典型:從小生活在一個閉塞的環境裡,沒有受過太好的教育,無法承擔太累的農活,到城市裡打工。龐麥郎的審美,從某種程度上也代表了小鎮青年們的審美,比如說,在他的眼中,漢中這樣的城市是「魅力之都」,「約瑟翰·龐麥郎」這樣的名字更具有「國際氣息」,在自己歌曲的MV中,他則要求要有外國女孩出鏡,這樣才能襯託出他的國際巨星地位。
《我的滑板鞋》這是這樣一種小鎮青年亞文化的產物,一方面,它所表達的欲望簡單到讓人覺得好笑,僅僅是一雙滑板鞋,就足以讓一個小鎮青年感到「這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刻」,而這樣一種情感,很有可能是《人物》雜誌的年輕記者所難以體會理解的。
龐麥郎生於1980年,《驚惶龐麥郎》一文的作者則生於94年,差不多是兩個年代的人。可以說,龐麥郎同記者的生活環境,經歷,學歷都完全不同,這更為相互理解增大了難度。如果一個人生長在新世紀的城市,那她大概很難理解一個八十年代小鎮青年渴望得到一雙滑板鞋的那種簡單的感動。而如果無法被這種簡單的感動觸動,就很難理解這樣一首歌何以大紅大紫,在發現了歌曲作者的一些缺點之後心生厭惡也是正常的。
《我的滑板鞋》所提供單純至極的追求,使得它感人至深。從網上的諸多支持者來看,它所打動的,遠遠不止小鎮青年們,它還順便感動了那些在匱乏的年代生活過的人們。
近兩三年,由於極具影響力的陳昇、伍佰等臺灣著名歌手提倡「臺客」文化,這個詞的貶義已經漸漸消除,成為人們追逐的一股風潮。而龐麥郎們的小鎮青年文化,是否也能有那麼一天,終將浮出海面,被年輕的女記者們理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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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淼
《笑話方法論》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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