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逝世兩周年祭,各媒體都喜歡發一些類似「金庸小說經典名句」的名句,然而這些「金庸小說經典名句」,有多少真的來自金庸小說呢?
比如①「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會有江湖,人就是江湖。」
這句常常被標榜來源於《笑傲江湖》的名言,其實來源於徐克的電影《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電影中的令狐衝要退出江湖,任我行就說「江湖,只要有人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你怎麼退出?」
比如②「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恨不知所終,一笑而泯」,同樣聲稱來自《笑傲江湖》。雖然這句一看就很不像金庸的手筆,倒像是什麼古風遊戲或是古裝偶像劇的風格,但本著負責的態度,我還是在在小說裡檢索了一遍,結果當然是沒有的。
還有③「一座山,隔不了兩兩相思。一天涯,斷不了兩兩無言。且聽風吟,吟不完我一生思念。」有點像言情小說的味道,說是來自《神鵰俠侶》。
還有④「做人要能瞎矇,就瞎矇,生活儘量放輕鬆。」感覺像某些電視劇的主題曲歌詞,說是來自《鹿鼎記》。
讀過金庸小說的讀者,對這些明顯不符合金庸風格的文字,基本一眼就能辨出是假的。但是還有一些,在原文之上加以衍生,就不好區分了。
比如⑤「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與其天涯思君,戀戀不捨,莫若相忘於江湖。」
這一句裡,「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確實是金庸手筆,是《天龍八部》第35回的回目,說的是天山童姥練了「天長地久不老長春功」,可以返老還童,這個「天長地久不老長春功」,以前的修訂版,也就是三聯版裡叫「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舊版裡叫「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功」。
《天龍八部》的回目非常有特點,比如31回到40回的回目,連起來是一首《洞仙歌》:
拆開來看,各自對應那一回小說裡的情節,合在一起,又是一首完整的詞。
雖然「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是金庸寫的,但是後面的什麼「與其天涯思君,戀戀不捨,莫若相忘於江湖。」就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了。
還有⑥「慧極必傷,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原句出自《書劍恩仇錄》,乾隆送給陳家洛一塊玉,上面寫的是「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十六個字,不知道誰又加了「慧極必傷」四個字在前面,原著各個版本裡都是沒有的。
這些錯誤傳播,大部分也不是有什麼特別的動機,各種官方號、營銷號的編輯,並不是都讀過金庸,但又要發點紀念文字,就只能去看其他家的文案,其中一個出了錯誤,就一傳十、十傳百,現在在搜尋引擎上搜這些「名句」,都早已歸在了金庸名下。
像「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恨不知所終,一笑而泯」、「一座山,隔不了兩兩相思。一天涯,斷不了兩兩無言。且聽風吟,吟不完我一生思念。」這樣的句子到底怎麼樣,各人可以有各人的看法,但說到底,好也罷,差也罷,不是就不是,和金庸沒有一點關係。
而給金庸的原話添頭加尾,也是十分莫名其妙的事,比如這一句「慧極必傷」,和原句裡的「情深不壽,強極則辱」是同樣的句式、同樣的哲理,仿佛有個人看了金庸的原句,覺得有點意思,但說得還不夠,要再來說兩句,同樣的,是錦上添花還是狗尾續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不是就不是,和金庸沒有一點關係。
金庸在《金庸作品集》的序裡寫過:還有人借用「金庸」之名,撰寫及出版武俠小說。寫得好的,我不敢掠美;至於充滿無聊打鬥、色情描寫之作,可不免令人不快了。
同樣,有一些匪夷所思的所謂「金庸小說名句」,不但不是金庸說的,甚至扭曲原著,完全和金庸的本意相反。
比如⑦
說阿紫問喬峰:「她有什麼好,我哪裡及不上她,你老是想著她,老是忘不了她?」
喬峰迴答:「你樣樣都好,樣樣比她強,你只有一個缺點,你不是她。」
這實在是太滑稽了,稍微看過一點《天龍八部》的人,都知道阿紫是怎麼樣的人,阿朱是怎麼樣的人,喬峰又是怎麼樣的人。能說出阿紫樣樣都好,樣樣比阿朱強的,恐怕只有遊坦之。
原著裡喬峰倒是心想:「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國,千秋萬載,就只一個阿朱。豈是一千個、一萬個漢人美女所能代替得了的?」
這句不知從哪來的「你樣樣都好,樣樣比她強,你只有一個缺點,你不是她。」倒是有點像金庸《白馬嘯西風》裡的那個真正的名句「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
從傳統名句的角度來說,要在金庸小說裡找出傳唱度高的所謂「名人名言」,確實不太容易,而微博朋友圈發圖,往往又要發「九宮格」,可能這就是造成虛假金庸名句廣為流傳的原因。
文學作品中廣為人知的名句,要麼是人物滿口文藝腔、人均哲學家,要麼是作者喜歡跳出來大發議論,動不動來兩句名言警句,要麼作者偶得佳句,非要借人物之口說出,金庸這幾點基本都不符合,他很少做總結陳述性的旁白,對白也儘可能符合情境和身份,如果冷不丁來兩句「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反而會非常奇怪。
金庸筆下那些讓讀者看得熱血沸騰的金句,如果脫離了小說人物和背景,就會失去很多神採。
比如蕭峰在少林寺獨鬥丁春秋慕容復遊坦之時,說:「慕容公子、莊幫主、丁老怪,你們便三位齊上,蕭某何懼?」
讀者看到這裡,都覺得激發了英雄肝膽,豪氣幹雲,但是如果單單擰出這一句:「你們便三位齊上,蕭某何懼?」分量有多重呢?
很少有人知道,金庸小說中還有另外一個人物,幾乎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這個人就是《倚天屠龍記》裡的張翠山,張翠山在探訪龍門鏢局被滅門一案的時候,被少林和尚誤會,遭遇圍攻,小說裡張翠山也叫陣說:「你三個少林僧便聯手齊上,我張翠山又有何懼?」和蕭峰的名言大差不差,但大家都只記得蕭峰神勇,卻不記得張翠山。
因為在小說中,丁春秋慕容復遊坦之都算是一方諸侯,有很多精彩的故事,遠不是張翠山面對的三個少林和尚可以比的,讀者之所以血脈僨張,是代入了角色本身,那一瞬間,彷佛自己也有了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概。
而不了解蕭峰和《天龍八部》的普通網友,單單看到一句「慕容公子、莊幫主、丁老怪,你們便三位齊上,蕭某何懼?」恐怕不會有多少波動,和看到張翠山說「你三個少林僧便聯手齊上,我張翠山又有何懼?」感受大概也不會有什麼不同。
品讀金庸小說中的名句,必須要回到小說本身,進入到金庸的武俠世界當中,才能讀到其中的味道。
下一回,我們就換一批「金庸經典名句」,都是金庸真的說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