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衣戴帽,本屬個人私務,然而在古代,弄不好,卻有可能為此喪命。《春秋左傳·僖公二十四年》記載了這樣一件事:春秋時期鄭文公之子子臧喜歡收集鷸鳥羽毛以為冠(鷸冠為掌天文者之冠,尋常不得隨便穿戴),鄭文公聽說後,深為忌恨,竟然派人把他騙至陳宋之間暗殺了……讀到這裡,不禁冷汗涔涔。大概鄭文公認為,不按身份著衣即是非「禮」,非「禮」則心懷不軌,心懷不軌則有可能動搖社稷根基,茲事體大,哪裡還顧及什麼「人命關天」和「骨肉之情」?禮教吃人,誠非虛言。
儘管如此,古往今來,奇裝異服總是屢禁不止,終至匯合成流,使「穿衣帶帽」回歸到日常領域,不再成為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中國古人對「禮」的強調,貫穿到衣、食、住、行等生活各方面,並為此建立起各種繁複嚴密的典章制度,《周禮》即是這方面的集大成者。
中國古代冠服制度即濫觴於《周禮》,以後歷朝雖有變革,皆由此演化而來。例如《周禮》規定:君王在六個不同的祭祀場合要穿六種不同的冕服,分別為大裘冕、袞冕、鷩冕、毳冕、絺冕、玄冕,王侯百官則按等級服用冕服。祭祀是大事,自然一點差錯出不得。此外,日常穿戴也被納入其所規範的範疇。
這套不斷演變的龐雜的冠服禮儀體系,對社會各等級所用之冠服進行了詳盡的規定,包括冠帽、服色、服式、紋章、用料、佩綬、髮式……不一而足,目的就是要體現禮治社會「分等級、定尊卑、明貴賤、弘教化」的精神。當然,自古精細面料、上等織物都被權貴包攬,平民百姓只能用麻布和葛布。在這樣的等級差序中,冠服制度成為最直觀的表徵體系,關乎社會秩序與倫理的構建。因此,各朝各代的統治階層都竭力維護正統,同時對那些逾制破禮、奇裝異服的行為嚴加譴責甚至懲罰。
《禮記·王制》有言:「析言破律、亂名改作,執左道以亂政,殺!作淫聲、異服、奇技、奇器以疑眾,殺!」這也是對奇裝異服者最嚴厲的警告。
對奇裝異服進一步「妖魔化」的是漢儒。他們甚至專門創造了「服妖」一詞來表達恐嚇警示之意。
有人考證,「服妖」一詞最早出現於《尚書·洪範·五行傳》,書中有云:「貌之不恭,是謂不肅,厥咎狂,厥罰恆雨,厥極惡,時則有服妖。」
《尚書·洪範》傳說成書於春秋戰國,也有人認為是兩漢,漢儒在編修經書的過程中構建了《五行傳》中「五行—五事—咎徵」體系。五行即:水、木、火、土、金;五事即: 貌、言、視、聽、思;咎徵則是災異變故的徵兆。在這一體系中,「木」對應「貌」,木失本性則貌不恭,貌不恭則服妖興,服妖興則災異生。班固論及 「服妖」的成因道: 「風俗狂慢,變節易度,則為剽輕奇怪之服,故有服妖。」
於是,在陰陽五行、天人感應觀念和禮制習俗的共同塑造下,「服妖」這個危險的異端終於脫胎成型,此後便出沒於歷朝歷代的正史中,成為古代史家筆下災異之變的先兆,這樣的事例可以說不勝枚舉。
漢昭帝時期,昌邑王劉賀派中大夫赴長安製作了大量側注冠(亦名高山冠,原為齊王冠,秦滅齊,以之賜近臣謁者),用來賞賜大臣,又讓奴僕也戴這種帽子。劉向在《漢書·五行志》中認為這種行為近似「服妖」。冠,是地位尊貴的象徵,奴僕是卑賤之人,劉賀用以冠奴,是違反禮制、冒犯尊嚴的行為。更為過分的是,劉賀還給自己的寵物大白狗也戴上一頂冠山帽。這種冠,漢時為祭祀宗廟時樂工舞女所戴。
劉賀的結局果然不好,昭帝駕崩,無子,大臣徵招劉賀繼位,劉賀狂妄無道,殺了進諫的夏侯勝等人,被皇太后廢為庶人。幾年後,宣帝封劉賀為候,又犯罪,令之死不得置後。
漢靈帝劉宏同樣是個讓正人君子頭疼的人。劉宏喜好胡俗,不僅穿胡服,而且用胡帳、睡胡床,吃胡飯、聽胡笛、看胡舞……完全置禮法於不顧。他的這一舉動被其他貴族競相效仿,以至引起整個京都胡俗盛行。
劉宏還在後宮仿造街市,讓宮女嬪妃假扮成商人和買東西的客人,自己則穿上商人的衣服,在「集市」上閒逛廝混,樂在其中。
在漢代的史家看來,靈帝的「服妖」之舉也是敗亡之象,由於他沉溺玩樂,不理朝政,國家大權旁落於宦官之手,致使黨錮之禍復起,引起黃巾起義的爆發。「其後董卓多擁胡兵,填塞街衢,虜掠宮掖,發掘園陵」。
婦女妝容儀態不端也可能招致「服妖」之議。漢桓帝在位時,大將軍梁冀權傾朝野,富比王侯,夫人孫壽為討他歡心,擺姿弄態,作愁眉、啼妝、墮馬髻、折要步、齲齒笑。所謂愁眉者,細而曲折;啼妝者,薄拭目下,若啼處;墮馬髻者,作一邊;折要步者,足不在體下。京都婦女見之效仿成風,以「愁眉啼妝」為美。延熹二年,梁冀事發,舉族皆誅。婦女們似乎在無意間已經預告了梁翼家族的可悲下場。
晉惠帝統治期間婦女的妝容比較豪放,或以五種兵器造型作為腰間配飾,或以五兵造型做成簪、釵等頭飾。在保守人士看來,這是有悖於男女有別的「國之大節」的荒唐行為,因為軍事、兵器傳統上屬於男子之事,婦女不得染指。婦女的裝飾品中出現兵器的因素,預示著女子越權的現象,史家認為賈后亂政即是其應徵。
與之相反的一個例子是西漢末年更始將軍劉玄率眾經過洛陽時,戴著頭巾、穿著婦女的衣服。有人看到後,認為這種不合適的打扮會給自己帶來災患,因此紛紛逃往邊郡避禍,後來劉玄果然被赤眉軍所殺。
有時僅僅讀音也會引發不好的聯想。譬如「琉璃」,戰國時期就已經有了琉璃飾品,但自唐朝以來,有人將戰亂導致的百姓流離失所之意附會在琉璃飾品上,因「琉璃」與「流離」同音,徵兆著「連年有流徙之厄」。宋朝以降,琉璃製作工藝日趨完備,琉璃飾品備受女性追捧,風靡天下。《宋史·五行志》也將「琉璃」稱為「服妖」,國家以律令禁止佩戴,似乎宋朝的國運也寓意其間。
總之,冠服配飾只要不符合「禮」所規定的角色,包括身份、地位、場合、性別、習俗、民族……甚至奢侈了一些異常了一些就有可能被打入「服妖」的行列,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士族平民概不能免。
當然,這些事實都是經不起推敲的,將一些現象穿鑿附會地聯繫在一起,人為地建立一種因果報應關係,這種做法實際上具有濃厚的巫術色彩。
「服妖」逆襲
漢語中的「妖」字具有非常、怪異之意,還含有美好、豔麗的意思。這也是「服妖」的魅惑之處。一方面被視為禁忌和不祥之兆;另一方面又激發人們對美好、新奇和自由的追求與嚮往。
因此,在一些所謂禮崩樂壞的時代,「服妖」蹁躚,與時尚相裹挾,花紅柳綠,鶯啼鸝囀,一時佔盡風光。
魏晉南北朝時期,漢儒讖緯之學崩解,玄學、佛道盛行,名士皆以離經叛道、崇尚自然、追求個性解放為榮,在服飾上的表現就是喜穿寬衣和木屐。
這種寬鬆的衫子袖口寬敞、少有約束,穿起來輕鬆隨意、瀟灑自如。按禮制規定,不穿外衣,只穿單衣單衫被視為「服妖」行為,而且正式場合必須著履,因為「履,禮也。飾足所以為禮也」,然而「禮豈為我輩設也」?許多反禮教人士把穿著寬衣木屐作為放達灑脫的行為,他們時常還敞開衫領,袒露胸懷,不拘形跡。據說著名的「竹林七賢」聚會時就經常如此,引得崇拜者心慕手追。《世說新語》載:「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頭散發,裸袒箕踞。其後貴遊子弟阮瞻、王澄、謝鯤、胡毋輔之之徒,皆祖述於籍,謂得大道之本。故去中績、脫衣服、露醜惡、同禽獸」。
在名士的引領下,寬衣木屐後來成為這一時期社會各階層男子通用的便裝。可見那時禮制的約束力己經大不如前。
魏晉南北朝是個亂世,也是民族大融合的時代,匈奴、鮮卑、羯、氐、羌等少數民族先後在北方建立政權,以致胡風盛行,客觀上催生了各種胡化的 「服妖」現象。
到了唐代,大概與李氏皇族帶有胡人血統有關,「華夷之辨」的觀念比較淡薄,「胡服」成了流行時裝,傳播甚廣。那時,一個時髦女人有可能是這樣的形象:頭戴金錦渾脫帽,身穿翻領小袖衣,腰系細縷條帶,下穿條紋間道錦卷邊小口跨,足登透空軟錦靴。渾脫帽是北周時由龜茲傳入中原的,形狀類似於氈帽。男子則流行穿改良的「胡服」——缺胯袍。這種袍服側面開衩,衩口一直開到胯部,因穿著舒適、樣式簡單、行動便捷而受到人們的喜愛。
唐人見多識廣,心態開放,大多數人都能接受「胡服」,而在保守且民族矛盾深重的宋代,穿著胡服就被視為「服妖」了。據《宋史·輿服志》等書記載,兩宋時期,朝廷曾多次下令禁止民間效仿胡俗、穿著胡衣。不過,胡服與華服經過長期交融,有時著實讓人「拎不清」。南宋學者朱熹在《朱子語類》中抱怨道:「今世之服,大抵皆胡服,如上領衫、靴、鞋之屬。先王冠服,掃地盡矣。中國衣冠之亂,自晉五胡,後來遂相承襲,唐接隋,隋接周,周接元魏,大抵皆胡服。」
明朝建國之初也竭力抵禦胡服、恢復冠服正統,嚴令禁止各種「服妖」現象,但到了中後期,隨著商品經濟的繁榮以及社會風氣的奢靡,「服妖」泛濫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例如明朝官服專用的「補子」,原是嚴禁民間使用的,後來卻連教坊的女子也用上了。沈德符在《萬曆野獲編》中記載「其婦外出莫不首戴珠箍,身被文繡,一切白澤、麒麟、飛魚、坐蟒靡不有之,且乘坐肩輿,揭簾露面,與閣部公卿交錯於康逵」。白澤、麒麟、飛魚、坐蟒等都是官方的「違禁花樣」,倡優卻白日衣繡,毫不避諱。
倡優和文士是那個時期引領時尚的潮頭人物,因此鬧出過很多「服妖」的事情。
倡優社會地位低下,少受禮制約束,他們經常要拋頭露面應酬各種場面,對於時尚有著敏銳的嗅覺和天然的嗜好。朝鮮的「馬尾裙」、時新的「蘇樣」、男女易服、「杜韋娘髻」……等新奇事物很多都是先從倡優那裡流行開來的。
文士主要受王陽明心學和「狂禪」習氣的影響,他們蔑視禮教,放浪形骸,喜穿奇裝異服以示個性。據說唐伯虎有一次著女裝與僧人下棋嚇跑了慕名而來的書生;他還曾與同鄉張靈、祝允明等人假扮乞丐在雨中唱《蓮花落》,討了錢幾人便拿去買酒喝。另一奇士鄒公履經常「頭戴紅紗巾、身著紙衣、齒高跟屐。佯狂沉湎、揮斥千黃金不顧」。紅紗巾是當時囚徒所戴、紙衣為死者入殮之服、高跟屐是魏晉南北朝時流行之物,也可用於女子。如此驚世駭俗的服飾,成為鄒公履裝瘋佯狂、孤標傲世的標配。
儘管朝廷時有處罰「服妖」的案例,但違禁者眾,後來也無力管制了。人們似乎已經不在乎附會在「服妖」上的災異觀念,士庶貴賤都在有意無意間加入了這場服飾上的「叛亂」。
可惜這一奼紫嫣紅、爭奇鬥豔的景象終於在清朝「剃髮易服」令的撻伐下香消豔隕……
晚至民國,古代冠服制度隨禮制的廢除而瓦解,「服妖」才算正式退出了歷史舞臺。
一切雖付笑談中,回顧起來卻也是一段悲歡交加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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