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首發】作者 | 王玉芳 (原創作品 侵權必究)
窗外,一片白,遠遠近近,凸凸凹凹都是雪。
窗裡,還是一片白,白牆,白床,白被,白褥子,白色盆,白色碗,白色杯,白色吊瓶兒和白色管兒……
「回家……過年……」白色被褥下,三根塑料細管兒軟軟地爬出來,爬進了三個引流袋;三個袋子並排吊在床邊,是三個顏色——黃色,紅色,褐色。一個含糊不清的聲音時而從病人口中發出,摻雜在氧氣「嚕嚕嚕」的聲響裡,彌散在重症監護室。
隨著微弱的聲音望過,是一張蠟黃蠟黃的臉、稍微翕動的鼻翼、穿在左鼻孔的氧氣管、插在右鼻裡的胃管,還有與胃管連在一起的、放在床頭柜上的蕩漾著汙水穢液的引流碗。
「好,回家,回家……二旦兒他娘,你趕緊好了,咱就回家……」鬍子拉碴、兩眼血絲的老漢,一直候在床邊,聽到這含糊的喊聲,總會更湊近床頭些,就著那張蠟黃蠟黃的臉,溫柔地應答。嘴角的皺紋裡流淌著兩縷淺淺的笑,眼眸裡也閃著兩朵亮光。
老婆子含混不清地喊,是還不太清醒,但只要老婆子還能發聲,就說明她還活著,老婆子活著下了手術臺,老漢就足夠高興!
嘴裡雖這麼應答著,但老漢知道,今年過年是回不了家了。
就在今天,臘月二十六,老婆子又做了一個手術!八個小時啊!早上八點推進手術室,下午四點多才出來!
三天裡做了兩次手術——前天那個,也是六個多小時!八點一上班就進去了,下午兩點四十五分才出來!
昨天上午主治醫生通知他要進行第二次手術時,就告知說「不保證會下了手術臺」,他抖著手在手術合同書上籤「同意」時,腦裡也只是迴旋著醫生和他溝通時的四個字:「死裡求生!」
在手術室門外等待時,他盼著老婆子早點出來,可又怕老婆子出來早了。從上午到下午,每一次手術室門的打開,都會讓他一下子彈起來,一步箭到門口——他怕啊,他怕醫生是出來通知——「你家病人沒下來手術臺」。
現在,老婆子還會含混不清地喊,還沒忘了快過年了,老漢高興啊,打心底裡高興,過年算什麼?只要老婆子還在,以後的每一天就都是過年——「死老婆子,還真是命大哩——我原先還想給你準備一些送老衣來,是女婿攔住我說,咱是來給媽瞧病的,是想著讓媽好了的……真是,你個死老婆子,善良得連個螞蟻都不捨得踩死,膽兒小得連扎進指頭上的一根刺都不讓給你挑出來,整天就知道做,做,做,那活兒能做完嗎?現在才快熬到好時光了,閻王爺咋忍心收了你去?」
黃色的,是尿,260ml;紅色的,是肚子裡的血水,110ml;褐色的,那是膽汁,60ml——老婆子,你的尿要再多些,血水要慢慢地少,膽汁也要完全沒有了,才說明你的膽管通了,膽汁流到了該流到的地方……老婆子,你要加油啊。老漢蹲下,一一查看著吊在床邊的三個不同顏色的袋子,並把各個數量工工整整地記在煙盒紙上,嘴裡還一直嘟嘟囔囔的,不知是說給老婆子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對了,老婆子還沒完全清醒,老漢是說給自個聽的,是自言自語!——自言自語,人生很多時候都需要自言自語,都會自言自語。人生最困難最無奈時的自言自語,就是自己給自己鼓勁兒,自已給自已壯膽兒啊!
「回家……回家……過年了……」
「好,好,好,回家回家……」
老婆子,我也哄哄你吧,你也知道回家過年好呀,想想前幾年,我每年都在外面過年,還不就是覺著能掙個雙工資,好讓家裡寬廣一些,讓孩子們上學上得高些。別人都扛著大包袱夾著小包袱回家團圓,我們一家人卻要遠隔兩地!想著孩子老婆,孤零零地留在千裡之外,心裡的那個揪扯啊,不能說,不能說啊,不能再想了……也虧孩兒他娘,嘿嘿,你真有你的,每次都讓人給我捎個包袱,包袱裡有我一身新衣服,還有你最好看的一身衣服;衣服裡還會裹著一個洋灰皮子的信。
拆開自糊的洋灰紙信皮子,有你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寫了好幾張的,還有大妞、二旦兒、三妞每人各寫的一張——大黑豬多大了,一頓吃多少;小白豬多長了,喜歡吃什麼;又添了幾隻母雞,哪只最能下蛋;「三十畝地」的麥子長得真好,最發愁澆水的老墳口的地也順利澆了水;春地又開了三小塊,糞肥都灌上了;和誰家搭夥漏了粉條,共漏了十六桿,好得很哩,風一點也沒觸著;又拉了多少煤,打了幾千煤球,天暖和了配上柴火,足夠兩年燒的……事無大小,一一絮叨。
尤其是那一句私密話,十來年過去了,至今我還記得清楚啊——
「……他爹,你自個在外過年挺孤單的,如果想我了,睡覺時就把我的衣服放進你的被窩兒,這樣你不就挨著我了……」嘖嘖,死老婆子虧你想得開,也不害羞;我一邊念著信,一邊撫摸著你的衣服,心都蹦出胸膛了,臉也火辣辣地燒,生怕別人看見了——別說,還真管用,我摟著你的衣服睡覺,真有一種貼心的溫暖,還有一種胰子香,自然也就覺著不太冷清了……
還有大妞的信,真使我驕傲啊,「……爹,我年終考試得了全班第一,語文99,數學100,但我不會驕傲的,我一定會像時鐘上足了發條那樣,不停地向前……」自己高興,不覺就拿給別人諞,讓別人眼饞得差點把口水流在信紙上……
三妞還小,但是個巧嘴八哥,寫得挺可愛,帶著奶腥味的話逗得我「噗嗤」「噗嗤」地笑;二旦兒調皮,看來,是你硬逼著他給我寫哩,裡面的話大都是你自己的話,我聽得出來——是他不寫,或者說不會寫吧,你念一句讓他抄一句……
「回家……做鞋……該過年了……」
「好,好,過幾天就回……」
老漢掀開被子,露出妻子纏滿繃帶的腹部,小心翼翼解開打飯膠管兒窩著的一端,一邊把一針管子米油推進去,一邊應著含混不清的話,他分明聽到了老婆子喊「做鞋」。是啊,老婆子原本認為自己是一點小病,一直捱著,也是一直放不下地裡長著的和家裡長嘴兒的;更沒想到醫院裡會耽擱這麼久,手術前還絮叨著快過年了,還有好多活兒沒完,過了年再來看病也不遲。但,是他和孩子們瞞著老婆子啊,病情再也不能耽擱了,容不得回家過年了。
老漢打飯完畢,輕輕地蓋好被子,呆想了一會,叫過兒子,咬耳嘁喳,如此這般交待了一番。
過了一天,老婆子終於完全清醒過來了,弱弱地問:「今天,二十幾了?過年,能不能回去了?」
兒子、兒媳,女兒、女婿聞聲一齊圍上來。
「二旦兒他娘,有你在,咱就是天天過年啊。」老漢湊近床頭,左手握了老婆子的手,右手把一個針線筐晃到老婆子眼前,「別惦記了,你看,你沒做完的鞋二旦兒給你拿來了,放這兒,等你能坐起了你就接著做,咱今年就在這過年了,有你在,哪兒都是家。」
「咕——咕咕」,床下編織袋子裡的母雞怯生生地打招呼,它一準兒是聽出它女主人的聲音了。老婆子眯著的眼一下子睜出了亮光來,「是黑妞,俺的黑妞啊……一天一個蛋,要餵些蟲子啦還會兩個蛋……好好喂喂,過年了,餵點好的……黑妞——」
「咕咕——咕咕——」
母雞非常及時地應答,讓老漢和孩子們哈哈地笑了。這一笑,讓所有的白一下子便暖和起來了……
【推薦語】
嘮嘮叨叨才是愛。
夫妻一場,誰也記得誰的毛病,互相卻陷入彼此的缺點裡不能自拔。
陶醉在你的溫柔裡,最是親人生病的時候。
我曾經在醫院的走廊裡見過一個開朗的女子,打著電話,給家裡報平安,說父親的病情。
忽然接通另外一個電話時,剛才還笑呵呵的她,突然無聲地淚流滿面、身體顫抖,哽咽著說:「二哥,爹怕是不行了!」白皙的手扶著窗欞,抖動的厲害。
我這才理解,或許剛才的電話是打給親戚、朋友的。——很多時候,親人的堅強是裝出來的,裝給別人看,也裝給自己看。
作者在這篇「回家過年」的徵文裡,把一個老漢對老妻的惦念、牽扯、揪心,全部呈現在一個特殊的環境裡,心頭想著的點點幸福,正是感情的基礎。
醫院的細節描寫,讓人心痛。洋灰紙信封裡的信,卻全是濃濃的愛。
這是家庭愛的檢閱,更是一次生死較量。
這是篇散文,但結構卻破費心思。不錯的佳作。
——大愛無痕點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