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這半年,郝玉青(Anna Holmwood)過得有些「抓狂」。
金庸小說《射鵰英雄傳》(以下簡稱《射鵰》)首部英譯本出版的消息一經披露,引發了英國出版方也始料未及的熱烈反響;而瑞典裔、英國籍的譯者郝玉青,作為「向西方世界介紹『降龍十八掌』的外國人」被推向話題中心,採訪和邀約、讚嘆和爭議都鋪天蓋地而來。
據了解,英文版《射鵰》第一冊《英雄誕生》(A Hero Born)在英國出版首月即加印到第7版,銷售火爆。郝玉青還透露,近日美國知名出版社St. Martin’s Press高價購得英譯本版權,將於2019年正式推出美國版;另有西班牙、德國、芬蘭、巴西、葡萄牙等七個不同國家也相繼買下了版權,未來將出現更多語言版本的《射鵰》。
英文版《射鵰英雄傳》封面
近日,郝玉青應邀來到北京,在「2018故事驅動大會」上做了《為什麼我翻譯了<射鵰英雄傳>》主題演講,分享她的翻譯體驗,以及金庸作品能在2018年走進英文市場的原因。演講之外,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就更多問題對她進行了專訪。
她首先回應了關於譯本的爭議:為什麼給金庸作品起《英雄誕生》這樣的「別名」?為什麼把「黃蓉」譯成「黃蓮花」(Lotus Huang)?為什麼要和《指環王》、《權力的遊戲》扯上關係?
「金庸的讀者廣泛,翻譯難度也高,所以我預料到出版後一定有讀者來『挑錯』。這也是我起初有些害怕的原因。後來我想,這樣壓力太大了,只要用心去做就好。」郝玉青說。
但幕後的故事遠不止這些。
「我翻譯金庸的動機很容易理解——對所有從事中譯英的人來說,這樣的機會都是夢寐以求的。重要的是,為什麼在《射鵰》寫成六十年後,才誕生了第一部英文譯本?這是我想探討的,這才是關鍵。」郝玉青告訴澎湃新聞。
儘管郝玉青一再地強調,金庸小說是可以被英文讀者理解的;但一個極其「中國化」的故事被國際市場廣泛接受,並不是那麼理所當然。英譯版《射鵰》成為「爆款」,看似一炮而紅,背後是等待60年才成熟的時機,和整個行業近10年的拓荒與鋪墊。
此時郝玉青不僅是一名譯者,還是一名從業八年、致力於中外文學作品版權交易的「推手」。她注意到北歐文學成功輸出的啟示:十年來堅持不懈地「敲門」,直到打開國際市場,再進一步培育市場。她從最開始考慮的就不只是翻譯一本書,而是一個更宏大的設想——把「《射鵰》三部曲」(包括《射鵰英雄傳》、《神鵰俠侶》、《倚天屠龍記》)製作成一個完整的系列(Legends of Condor Heroes Series),把中國作品真正推向英文主流圖書市場。
郝玉青,英文名Anna Holmwood,瑞典裔英國人。《射鵰英雄傳》英文譯者。
計劃十二年譯完「三部曲」,
讀者反響太熱烈 譯者「壓力山大」
澎湃新聞:英譯版計劃分成十二冊出版,現在只出了第一冊,剩餘部分的進度怎麼樣?
郝玉青:第二冊譯稿已經交稿,是由合作譯者張菁(Gigi Chang)完成的,正在編輯校對。不過出版社的後期工作非常細緻,包括歷史背景、時代細節、名詞、名字等,都要精確地核對,而且這些工作都是英文編輯在做。
我自己希望今年能譯完第三冊,而張菁開始翻譯第四冊吧。書的市場反響很好,出版社希望能儘快翻譯,我們壓力也挺大的。
我們最初的計劃就是一共花十二年,一年一本。過去我的經驗是從籤一本書到出版要兩年時間,所以這已經是比較緊張的安排了。
澎湃新聞:現在第二冊《A Bond Undone》的封面也公開了,我們能感覺到英譯版的封面設計風格統一,而且很有特點。
郝玉青:對,是偏向西方小說中成人奇幻文學(Fantasy)的風格,比較高雅的封面設計。之後有可能會考慮出版青少年閱讀本,但還沒有最後確認。
澎湃新聞:英譯版給每一部分冊另起了書名,比如第一冊叫《英雄誕生》(A Hero Born)。分冊書名是怎麼定的?
郝玉青:起初我們花了很大的力氣才讓英國的出版社理解,「射鵰三部曲」不是三本書,而是一整個系列。然後我們把這個系列分成三組,每組四本,每一本單獨起一個書名。否則如果只叫「射鵰英雄傳(一)(二)(三)」,對西方人來說太籠統了,和內容沒有很強的聯繫。
起「英雄誕生」這樣的書名當然考慮了西方人的閱讀習慣。書名是我和張菁一起討論出來的,我們希望每一組書名之間有聯繫,同時提到故事中的一些核心概念。
我們其實壓力很大,很擔心被批評——「你們憑什麼給金庸小說另起名字?」但我們真的是為了讓更多英文讀者接受而考慮了很多。
郝玉青在「2018故事驅動大會」上演講
華裔讀者感觸最深,
還有一批「洋粉絲」對「黃蓮花」耿耿於懷
澎湃新聞:從英語讀者那裡收到過什麼樣的反饋?
郝玉青:推特上一直有人在@我,談他們的讀後感,其中有一類是我特別感興趣的。他們是在英語環境中長大的華裔,已經不會讀、寫中文了,可是因為家庭的緣故對來自中國的故事充滿好奇。我常常收到來自這類讀者的信息。
我很開心,因為我自己也是跨文化的背景下成長起來的,能理解他們的感受。我在英國長大,母親是瑞典人,雖然會說瑞典語,但總還有一些隔膜,有些瑞典文化的細微之處,我沒有切身體驗過。所以我想閱讀《射鵰》應該是一個好的契機,讓他們走近父母輩的文化。
而且我想,等美國版《射鵰》推出以後,這種例子會更多,因為美國有更多ABC(美籍華人)。
澎湃新聞:網絡上有一些英文論壇是專門翻譯中國武俠小說的,集中了一批外國的金庸粉絲,您看過他們對這次譯本的評論嗎?
郝玉青:我很佩服他們,這些英文讀者很早就發現並且喜歡金庸作品,也有一部分人在從事翻譯的工作。他們提出的主要爭議點就是,有人認為角色的名字不能翻譯,應該忠實於原文(拼音)。[註:譯本有些人名採用意譯,如黃蓉譯作Lotus Huang(「黃蓮花」),梅超風譯作Cyclone Mei(「梅旋風」);也有些用拼音,如郭靖譯作Guo Jing。]
但是我認為,不翻譯太可惜了,有些名字如果按照拼音來寫,英文讀者看起來會非常平淡,感受不到其中的含義。當然對於一些資深的金庸粉絲來說,把名字譯成英文聽起來就像綽號。我覺得金庸的小說本來就帶有幽默,角色的人名、稱號都帶有強烈的金庸風格,我希望把這種風格也呈現給英文讀者。
當然這是我個人的觀點。出版前我曾通過出版社收到過相關的意見,每一條意見我都很尊重,認真地看過,考慮過。所以出版後的爭議,我也有心理準備。
但我覺得這也是翻譯的意義。為什麼金庸的小說這麼多人關注,從這件事也可以看出來。有些人已經把故事讀到心裡,像是自己的寶貝一樣,不容許別人「侵犯」。就好像,名著改編成電影,原著的粉絲通常都會抵制電影一樣;但電影是視覺的、緊湊的,跟小說的呈現方式必然不同,二者不可能一模一樣。同樣地,翻譯也意味著妥協和選擇。
澎湃新聞:您也知道,許多中國讀者在網上發表意見,覺得金庸小說博大精深,有太多背景知識需要給外國讀者普及。您怎麼看待網友的這種「操心」?
郝玉青:我覺得中國讀者太擔心這個問題了。打個比方,同一個故事,孩子可以看,家長也可以看,他們會有不同的理解,但不能說孩子就看不懂這個故事。
我覺得外國人讀金庸也一樣,不同的讀者有不同的背景,他們理解的程度也許不一樣,但不代表他們不懂。有一些細節,比如什麼是穴道,西方讀者可能會事後補充去了解,但不了解也不影響他們讀這個故事。
推介《射鵰》不比翻譯輕鬆,
中國文學「走出去」並非朝夕之功
澎湃新聞:《射鵰》從開始翻譯到出版為什麼花了五、六年?
郝玉青:確實拖了很久,但回過頭來看也是好事。這期間我同時做了很多工作,包括做文學作品的版權經紀人,這些經驗讓我成為更成熟的譯者。
我在早年和英文翻譯圈的接觸中就意識到,譯者不能只是譯者,我們需要在背後做很多工作,包括挑選作品、有人脈、懂市場,才會有說服力。編輯也需要譯者提供不同的眼光,為什麼選擇這本書、為什麼這樣翻譯等等。所以我就決定,要做翻譯的話,必須同步學習出版,兩個工作都在做。
澎湃新聞:具體做過哪些版權經紀?
郝玉青:現在做的是英文作品版權的對外推介。之前在臺北的經紀公司,主要是把英文童書和青少年小說引進中文市場,以及把中文作家推介到國外,兩個方向都做。這樣很好,從不同的角度來了解這個行業。
要把中文書推向國際市場,你會發現翻譯這件事比想像中複雜。做翻譯版權的工作,我最感興趣的就是這個問題:怎樣把一個故事向另外一個文化背景中的人去做介紹?
從事出版業的經驗確實有很大幫助。因為了解出版人挑選和包裝一本圖書的方式,我可以給出版流程也提出建議。包括文字的編輯、要不要使用腳註、封面的風格等等,出版社也把我當作團隊的一員。而經紀公司在推廣的過程中,有人提出什麼樣的報價,他們也會聯繫我。
澎湃新聞:那麼當時是如何說服英國出版社買下《射鵰》的?最初的接洽中是什麼抓住了英國出版商的目光?
郝玉青:我準備了推薦文件,翻譯了大約一萬字的樣章,然後約他們碰面,一次又一次地聊。大概花了半年的時間。
我用的推介語就是後來飽受批評的:「這是中國的《指環王》。」
但我的本意不是向讀者這樣介紹,而是把它作為出版人之間的一種溝通方式。出版方了解這是什麼類型的書,並且產生興趣以後,才會進一步去看我準備的那些材料:金庸的地位、故事的梗概、有哪些共通的價值觀可以打動西方讀者等等。他們也把這些材料發給懂中文的第三方人士「鑑定」過,判斷市場的價值和翻譯的質量。
當時有四、五家英國出版社都表示有興趣,其中麥克萊霍斯出版社的創始人Christopher MacLehose先生很堅定地說:「這部書我一定要出版。」此前他曾經成功推出過瑞典作家Stieg Larsson的《千禧三部曲》系列(Millennium Trilogy,包括《龍紋身的女孩》、《玩火的女孩》和《直搗蜂巢的女孩》),所以大家知道他是有能力和眼光的。
麥克萊霍斯版《千禧三部曲》(Millennium Trilogy)封面
過去我們談到把文學作品譯成外語,好像就是衝著諾貝爾獎去的,嚴肅地擺在「文學」的架子上,真正去讀的人恐怕不多。這次在作品的定位上,英國出版社沒有強調「嚴肅文學」(literature),而是以「主流奇幻」(fantasy)來定位,它就是一個「很受歡迎的、精彩絕倫的故事」,並且「來自中國」。我覺得這樣是對的。
澎湃新聞:向英文市場推介中文作品,最困難的部分在哪裡?
郝玉青:英文是在全球許多國家通用的語言,出版行業自然有一些「福利」。一本英文書想要賣到其他國家,通常相對容易。全世界的出版經紀團隊都需要懂英文,推介一本英文小說,不用費力氣鋪陳背景,數百年來積累的文化交流已經鋪墊好了。
可是反過來,我要推薦中文作品,首先要給出一個畫面——故事裡的中國,是怎樣的一個中國,時空背景如何,是怎樣的一個人物……我要想很多角度,讓西方人理解,這個人物與他們有什麼聯結,為什麼能讓他們產生共鳴。之後,我們才能開始談具體的書、作者。
中國很大,歷史很長,故事很豐富,外國人了解得雖然越來越多,但仍是有限的。要把這樣複雜的背景介紹給他們,是一個大工程。我感覺自己在過去10年間都在做同樣的事,就是和同一批人持續地見面、不斷地聊天、不厭其煩地解釋一些事情,直到可以賣出一本書。解釋這樣龐大的背景真的需要很長時間。
另外,中國其實沒有很多專業的文學經紀人,很多優秀的作品還沒有機會被世界了解到。
澎湃新聞:您做版權經紀的時期和餘華、麥家、劉震雲、遲子建這些知名作家都有合作,這部分的經驗是什麼?
郝玉青:當時主要是代理這些作家作品的國際版權,向全球市場推廣。這些作品的定位是更加「文學化」的,並且要申請參加一些文學獎的評選。與《射鵰》是不同的路線。
每個國家的市場會有不同的特色,比如法國很歡迎中國的嚴肅文學,有很多「高端」讀者,品位比較有文學性。有不少中國文學都有法文版。義大利的份額也在慢慢增長。德國偏向更政治化的選題。北歐目前還很難,市場本身比較小,能翻譯中文的譯者也少。
澎湃新聞:結合這十年的經驗,您覺得中文書應該怎樣走向國際市場?
郝玉青:我們可以看一個很有意思的案例:北歐文學近年來在國際市場上很成功。
過去同樣因為語言的原因,北歐文學對外推廣很困難。除了在德國、荷蘭、東歐這些文化上比較接近的地方以外,在其他國家的銷路不佳。
後來因為出版《射鵰》的這個英國麥克萊霍斯出版社率先引進瑞典作家斯蒂格·拉赫松(Stieg Larsson)的《千禧三部曲》大獲成功,國際市場的大門突然被「撬」開一條縫;緊接著,寫作類型完全不同的一位瑞典作家弗雷德裡克·巴克曼 (Fredrik Backman)的作品又熱賣,他的書甚至在中國也非常暢銷。
每一部書的成功,都把那扇門推開了一些。現在,我感覺在國際書展上許多人在聊北歐圖書,風頭甚至蓋過了西班牙文、德文圖書,在國際版權的銷售上可能僅次於英文。
弗雷德裡克·巴克曼 (Fredrik Backman)作品中譯本在豆瓣上的條目,評分較高
北歐的文學版權經紀公司,在某些方面彼此是競爭者,但也是合作者,他們前赴後繼地開拓市場,形成一股整體的力量。而且他們善於藉助整個北歐文化的力量,包括已經有相當影響力的北歐音樂。
北歐文學的這條路也走了10年。我覺得我們做中文書的外推可以參考這個經驗。
最近《三體》在國際上的成功對我們也有很大的幫助。就像剛才說的,我也感覺到有一扇門在被一點點打開,每一個成功的案例都把它往前推進一步。這時候應該趁熱打鐵。具體的「成功」雖然無法預測,但專業的眼光可以判斷潛力。
《三體》英文版第一部The Three-Body Problem
我希望《射鵰》英譯版的「成功」不是說某一本書賣得好,而是能不斷地累積影響力,甚至擴展到其他的形式、帶動其他的中文作品。喬治·馬丁寫《權力的遊戲》,也是經過多年積累成一部大作品,不是一蹴而就的。比如現在《射鵰》要出美國版,還聽說好萊塢方面對拍主題電影也表示了興趣,這都是新的拓展。
英國《衛報》有一句評論讓我覺得很欣慰,就是說這部小說可能會激勵更多西方人去了解中國,看更多中國文學。作為中國文學的英譯者,我希望不只是介紹金庸,更希望大家能對中國文化、歷史感興趣。
本文來源:澎湃新聞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