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狂者
葉隱聞書,的確給我這種正在熱衷武士道的人潑了瓢冷水,剎時間現出葉公原形,戰戰兢兢地縮起脖子,吐了吐舌頭。不過這並不表示我要討厭它。
作者山本常朝,是個有著聖徒之決心的偏執狂,這種傢伙,說出來的話很有鼓動性,如果真被他鼓動,只能如有雷同,純屬不幸了。
一個真正的武士,不是不畏死這樣簡單,而是將死視為唯一的、純潔的歸宿,時刻為死準備著,將最美好的死展現在世人面前。新渡戶稻造在他的那本《武士道》中說,為不值得的事去死,是無謂的犬死。而在山本常朝這裡,什麼犬死,不過是浮滑之人逃避死的藉口罷了--當去思考價值何在,懦弱的根已經深植下了。
於是就有「死狂」的說法,死就是生,向死而死,就是完整的生,狂是實踐死的態度,是無論怎麼樣,都秉持心中一股狂氣,實現生命意義的執念。
為主君復仇也是武士的天職。但是,向著必死而行去的復仇行動本身就可以了,如果加上計劃部署,以確保成功的話,就不純粹了。美的是行動本身,不是行動的目的。所以,被後人視為武士楷模的赤穗義士,因為行動中使用了兵法,在山本常朝看來,也不是那麼完全值得讚許。
而忠君是武士的根本。所有這一切死狂,都建立在侍奉主君的基礎上。忠君是土地,武士是長在這土地上的櫻花。雖然很多時候,只見櫻花之美,心裏面要知道,這土地才是櫻花得以存在的根本和庇護。在這種關係面前,父母神佛都要靠邊站。
看到這裡,對於我家三島大人於葉隱的執念,就能夠有所體味了。雖然哀嘆武士精神的勢微,並來了個鬧劇式的謝幕,不過,武士道的影響,仍然在當代日本的影視作品中源源不絕看到。
比如說,正在看的,作為御宅一族消磨時間之物的《銀魂》,用穢語和無聊舉動堆積起來的無釐頭動漫,不管怎麼惡搞,摳鼻屎玩大便,互相扔炸彈,在關鍵的時候絕對不會掉鏈子:
「要像一個真正的武士那樣,為了自己所愛,無畏戰鬥!」
「永遠不要喪失信念!」
「像垃圾一樣被踢來踢去,找不到存在的意義,但是,我絕對不會放棄的!」
云云。對於現代日本無聊空虛的青少年,在人前循規蹈矩連話都講不好的御宅族,這种放縱的惡搞,加上關鍵時迸發的熱血,是很有鼓勵意義的吧。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對未來的人生,產生真切的影響。 從這一點來說,我倒是希望中國的少年能夠多看看日漫。
二 死士
死之事,是一切哲學產生的根本。
加繆說:自殺是唯一嚴肅的哲學問題。記得好像還是新渡戶稻造或者誰,某新型武士道的推銷者,由此誇說了武士道與存在主義的相似處。
武士道認為:因為隨時在面對著死,所以死也就不是問題了--從某種角度,武士道的生死觀,的確有與存在主義契合的地方。但還是有根本不同的,存在主義直面死,是為了追究生之意義。而在山本常朝宣揚的武士道精神中,死是解決了生命意義,但並不是為此而準備的。死就是死,它既是目的,也是過程。
而孔子說:不知生,焉知死。中國人的世界觀裡,並沒有對於死的玩味和追問,自然也不至於思考人的終極意義。中國的哲學,混合了儒道佛的雜燴,有著靈活圓融的優點,或者說是缺點也行吧,像太極推手一樣,以不變應萬變,你始終不能攻入它的力量範圍。既然迴避了死,也就不存在過於激烈的矛盾,沒有了尋之無方的痛苦和決裂,一切的智慧,用於現世的較量。
儒與佛流傳到日本很早。尤以朱程儒學,曾在日本有過強勢力。在武士道以及本土的神道面前,都敗下陣來,只給對方留下一結似是而非的戰利品。武士道到底吸取了中國舶來思想的哪些東西呢?新渡戶稻造亦曾經有所歸納:禪,孔孟之道,陸王心學。對於武士所必要求的幾項品質中,很顯然,仁,禮,誠,是絕對的來源於孔孟先聖的教導。
寓萬物於心,心外無物,致良知而求知行合一,是武士修身的基本信條。幕末維新之精神人物,佐久間象山就是陸九淵(象山)的崇拜者,開設的象山書院,培養出一代維新人傑。
與山本常朝完全鄙視理性的死狂式武士道相比,山鹿素行以儒學為指導的儒教武士道,以其智性,輕易取得現實中主導地位。佐久間象山弟子吉田松陰,即尊素行為先師。所以,從主流來論,山本常朝的一套,實在如他自稱「當焚當藏」,並非深受統治階層歡迎之物。但是,作為武士道之「論語」,他仍然有著自己獨特而強大的影響。
忽然想起仁慈風趣的佐久間象山,最終死於嚴重偏執性殺人狂傾向的「人斬」河上彥齋之手,也算是兩種武士精神的一次照面吧。
漫畫界作者還是很喜歡「人斬」的。劍心就是以他做了原型。幕末時代死士之多,派系各異,死狀各有其慘,但民間似乎不問政治,一統地做傳奇來愛。
所謂死士,政治立場只是那浮雲。我只要,在向死而生中,看見我自己臨終的臉,放出為萬物之靈者的光芒。僅此而已。
說起來,比起屢次大難來時,豬犬般任人驅使屠宰,萬人坑平,然後學者們正名曰民族融合的某國人,要光彩很多啊。
文章來源:豆瓣 作者:這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