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頭腦吃飯的知識分子,崇尚的是「百家爭鳴」,生怕自己的思想與人雷同。靠身體吃飯的習武之人,相較而言單純得多,總是願意符合某一派主流價值觀。例如歐洲的騎士精神,崇尚的是基督教的七大美德:誠信、希望、慷慨、正義、勇敢、節制、寬容。關鍵詞是信仰,至於保護婦孺而無可避免招惹的浪漫愛情,那是美德產生的附加值——上帝報答行善的人。
中國的俠客,繼承的是墨家的精神。司馬遷總結道:「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司馬遷所言的正義,是儒家眼中的正義,「俠義」與此,往往相悖。孔子說「言必信,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孟子解釋:「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大概儒家出知識分子,心眼多,不像墨家出身底層,還保留著實心眼的樸實。隨著墨家的滅絕,俠客們棲身江湖,漸漸退出歷史舞臺的中心,直到千年之後在施耐庵、金庸等文人的文字中重新「復活」。
日本學習中國文化之時,中國已是「儒家天下」。故而日本的武士,與中國的俠客不同,他們雖然實心眼,但信仰的卻是儒家價值觀。曲亭馬琴在《八犬傳》中總結的武士精神,是「仁、義、禮、智、忠、信、孝、悌」八德,整個兒一孔孟之道的翻版。後來,新渡戶稻造在《武士道》一書中吸收了義、仁、禮、誠(信)、忠五種,另增勇和名譽,成為了他所總結的武士道精神,大同小異而影響更巨。這大概接近中國朝廷武官、軍人戰士的職業守則。要知道中國一等一的俠客,向來是「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的。日本武士的品質,由此可見一斑。
根據各自首領的不同需要,武士道就像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謙遜禮貌是武士之道,但有時「驕傲」也是;「忍辱」是武士道,但立馬剖腹也是;勇敢是武士道,但「勇於不敢」往往更受推崇。這些矛盾真實存在,正如《菊與刀》的作者指出的:「日本人極度好戰又極度溫和,極度黷武又極度愛美,極度粗魯傲慢又極度彬彬有禮,極度死板又極度靈活,極度恭順又極度討厭被使喚,極度忠誠又極度反叛,極度勇敢而又極度膽小,極度保守而又極度喜歡新事物。」故而那些木頭木腦的日本武士恪守的美德,隨著歷史(首領)的各種不同需要而不斷花樣翻新,他們的面孔也因此而變幻莫測起來。
《平家物語》日本的武士文學,肇始於鎌倉時代的《平家物語》,講述源、平兩大武士集團之間的戰爭,勝者即是日本武家政權的開創者源賴朝。日本武士一開始登上歷史舞臺,就是為了當兵吃糧,他們的最高奮鬥目標,是被天皇冊封為徵夷大將軍(當然,不是哪個平民百姓都有機會的,早期的武士一定出身貴族,後來才有亂認乾爹者混入)。躬逢其「亂」的做了韓信、衛青,活在太平盛世無賊可討的成了展昭、黃天霸之流,給人看家護院。《平家物語》的問世,打破了黑齒引眉的傲嬌貴族們對文學的壟斷。無論是作為勝利者一方的戰神源義經,還是留下「人間五十年」典故十六歲初上陣立馬就掛了的平敦盛,都受到後世一律的讚美和惋惜。不是戰爭的勝敗,而是熱血的靈魂,成為了武士文學的精神支柱。
《平家物語》,[日]佚名著,鄭清茂譯,譯林出版社2017年2月《八犬傳》是江戶時代小說家曲亭馬琴用了28年時間寫成的集歷史、俠義、神魔於一體的超長篇小說,日本武士文學的集大成之作。如果說《源氏物語》相當於日本的《紅樓夢》,那麼《八犬傳》就相當於日本的「《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了。《八犬傳》的背景是日本戰國時代,天皇、將軍、足利氏、上杉氏、武田氏、長尾氏、北條氏這些豪門在書中陸續登場,甚至一休和尚這樣的歷史名人也有客串,陣容不輸《平家物語》。然而源平之戰奠定的是幕府的統治,《八犬傳》中的裡見家雖是源氏一脈,然而並無實力一統天下,故而故事的側重點放在了武士們闖蕩江湖的傳奇經歷。《平家物語》的主人公,以權力的大小定其在小說中的重要性。《八犬傳》中的武士,雖然服務於國主,身份地位不高,但卻是作品的主人公,讀者關注的焦點。江湖上的奇聞異事,也往往比廟堂的權鬥精彩。
《八犬傳》,[日]曲亭馬琴著,李樹果譯,浙江文藝出版社2017年10月《黃昏清兵衛》到了20世紀,日本的武士小說產生了司馬遼太郎、藤澤周平、池波正太郎三大家,仿佛中國武俠小說家排行榜上「金古梁」的地位。有人說,拼命要發跡的傢伙讀司馬遼太郎,對發跡死了心的讀藤澤周平,想擺淵博的讀池波正太郎。成王敗寇,成功者畢竟只是少數,像敦盛卿那樣甫上陣就掉了腦袋的,恐怕才是現實中「可憐的人間」。至於和平年代,又不能上街胡亂砍人,像清兵衛那樣,身為藩府財務部門員工,實為無形派刀法的高手,「封刀隱沒在尋常人家東籬下」,該上班上班,該做帳做帳,做飯掃地洗衣服,柴米油鹽,都是本分。身負絕世武功,也不過是拿普通俸祿的公務員一個。藤澤周平筆下的武士生活,是武士的真實生存狀態。什麼「忠臣藏」,說得好聽,二百五十年才那麼一個,都是領導者炮製的胡蘿蔔。心中有江山的人,豈能快意瀟灑?
《黃昏清兵衛》,[日] 藤澤周平著,李長聲譯,譯林出版社2018年1月《武士》以《沉默》《深河》震驚了許多讀者的遠藤周作,寫過一部叫《武士》長篇小說。徳川幕府時代,知足本分的一名寒村武士,為完成藩主交付的任務,受命遠赴墨西哥。因為任務進行得不順利,不得已之下,他在形式上接受了天主教的受洗儀式。正在此時,日本頒布了天主教禁教令。歷經一路徒勞返回日本,等待忠貞武士的,是被冠以邪教徒罪名的審判與處刑……遠藤周作認為這本《武士》寫得比《沉默》更臻圓熟:因為《沉默》是消極地得到了信仰,而《武士》是積極地獲取了信仰。如果說藤澤周平筆下的武士是在主動選擇淡泊功名和被迫選擇功成名就之間徘徊,那麼遠藤周作筆下的武士,則是一路彷徨在稀裡糊塗中已經信奉的政治信仰(武士道)與被迫接受卻慢慢融合的宗教信仰(天主教)之間。
《武士》[日]遠藤周作著,林水福譯,立緒文化2014年9月(浙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即將出版)小說中武士們的絕世武功,大多是作者吹出來的。即便創造了家庭版暖男武士「黃昏清兵衛」的藤澤周平,筆下也少不了必死劍鳥刺、無形劍鬼爪之類的絕招。排除文人的意淫,要說日本歷史上刀法劍術最高者為誰?有說冢原卜傳,有說上泉信綱,有說宮本武藏。冢原卜傳、上泉信綱,如今已是傳說,真正為後人留下了絕世武功秘籍的,只有宮本武藏(柳生宗矩的《兵法家傳書》與《五輪書》相比太水了)。
《五輪書》,[日] 宮本武藏著,李偉譯,天津人民出版社黑澤明的武士片,是日本乃至世界藝術史上一張大放異彩的黃金名片。崇拜莎士比亞的黑澤明,大量借鑑了莎翁四大悲劇的情節,但其精神內涵,仍是日本底色。《七武士》中,幾名戰國亂世的浪人武士,餓得沒飯吃,被底層的農民僱傭去和山賊打仗。為消滅山賊,有人失去了性命,留得性命的,也就意味著失去了這份臨時工,填飽肚子又成了問題。這正是武士存在的悖論:為消滅敵人,他們存在,消滅了敵人,他們也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武士在消滅敵人的同時,也在消滅他們自己!這是武士的宿命。《七武士》中勘兵衛最後說:「我們還是輸了。贏的是農民。」黑澤明在《七武士》中無奈地發現,英雄是在人們需要的時候才成為英雄,當人們不需要英雄的時候,英雄就是多餘的。戰爭結束後,再勇猛的武士,也只能退出歷史舞臺。一心要把劍術修練到完美的久藏被火槍打死,象徵著一個武士時代的終結,伴隨著英雄主義的消亡,黑澤明飽含無奈和孤寂,譜寫了一曲武士的輓歌。
《七武士》,黑澤明導演,三船敏郎主演《座頭市》在日本,盲劍客座頭市的名號,可謂家喻戶曉,有似中國的黃飛鴻。在座頭市系列電影中出演主人公的勝新太郎,展現出質樸詼諧的性格,為正義為弱者戰鬥的品質。不過為現代觀眾熟知的,恐怕還是北野武導演並主演的後現代版座頭市。黑澤明的武士片打鬥真實,一刀一槍可以作為實戰典範,北野武雖然懂得劍道,但其主演的電影中超現實主義的打鬥反而搞笑誇張,血漿亂迸,斷肢滿天飛。聽說日本觀眾曾聯名抗議,擔心北野武毀了座頭市。如果北野武模仿勝新太郎,恐怕會拍出一部失敗之作,他創造性地給座頭市注入了自己的冷幽默,在武士的諸多形象中,從此增加了一張外表面癱內心狂野的面孔。
《座頭市》,北野武導演,北野武、淺野忠信主演(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