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聲川的《冬之旅》是一次戲劇界「汪辜會談」式的大碰撞,《茶館》中的「秦二爺」(藍天野)要和《暗戀桃花源》中的「老陶」(李立群)同臺飈戲。 CFP 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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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奚牧涼
「我是看著你的戲長大的」這句話,要是講給一些中年藝人聽,或許不免尷尬,但對於藍天野、李立群兩位先生而言,這卻是實實在在的讚美。今年88歲的藍天野已可謂是大陸話劇表演藝術家中的活化石,而63歲的李立群亦是臺灣表演工作坊早期輝煌的扛鼎人物。雖然藍先生一度將興趣轉過向繪畫,李先生近年來也主要在大陸發展,但他們二人身上仍然凝聚著海峽兩岸話劇演員黃金一代的風採。
所以說導演賴聲川通過此次《冬之旅》完成的,已可謂是一次戲劇界「汪辜會談」式的大碰撞,試想一下《茶館》中的「秦二爺」要和《暗戀桃花源》中的「老陶」飈戲了,這可真讓人遠不止是「小激動」呢。
不過進入劇場前我細細想來此次「巔峰過手」,倒是生出了隱隱的擔心:藍先生和李先生的既往畫風其實相差蠻大,短兵相接會不會關公戰秦瓊?藍先生即便在表演法十分傳統的北京人藝,舞颱風範也是出了名的「正」;如果說《茶館》中的于是之先生是遊刃有餘,鄭榕先生是慷慨激昂,那麼藍天野先生就是英姿勃發,要的就是一出場身量一展雙眸一望,就是碰頭好。而李立群先生帶給我們的印象反而更多來自他的喜劇角色,他的表演一貫活潑自如,但歡喜背後又能蘊含人生的淡淡憂傷,譬如他在《紅色的天空》中飾演的老李,便是整出悲劇最歡樂卻又最悽傷的一筆。
經由幾乎完全不同的精進路徑直至表演事業巔峰的兩位先生,之間的風格鴻溝其實不僅是個人的,更是海峽兩岸的;雖然廣為流傳的故事是,李先生自上世紀80年代最早在日本看到有藍先生出演的北京人藝《茶館》的電視轉播後,便一發不可收拾地看了三十餘遍,但這仍不足以將我的顧慮徹底打消。
所幸《冬之旅》最終的演出,寬慰了我這一層的憂慮:藍先生明顯放下了不少自己既往的舞臺腔調,李先生亦用標準的北京話將自己的表演「規矩」了許多;兩相歸中後,雖然兩位先生也還是沒有破天荒地會合在同樣的表演路數上,但他們的角色設定偏巧與他們的表演風格形成了互文式的契合,最終也可謂幫助了二位先生消解了違和、達成了和諧。但是我忽然發現,演前的憂慮若與演後的憂慮相比,便實在是小巫見大巫;《冬之旅》真正的頑疾,反而是其通體的空洞、拖沓早已從劇本開始,傳染至導演、表演、舞美的各個方面。
《冬之旅》的劇情,如果較為詳盡地概括,可以這樣表述:陳其驤帶著對當年「文革」時他出賣老金的愧疚,多年後上門負荊請罪,幾次三番甚至將懺悔寫於自傳,終於得到了老金的原諒。可當老金忽然慍怒於陳其驤似乎在借公開懺悔為自己賺取好形象時,後者已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同樣身患癌症即將走向生命盡頭的老金,最終選擇與陳其驤一泯恩仇。
對,按照劇本的原名《懺悔》,這是一個有關「文革」、有關贖罪的故事,它確實觸及了歷史與人性的一些深水區;但按照常理,這樣的故事似乎除了懺悔本身,還應該著重於這樣兩個重要問題:當年二人結下了什麼恩怨,這恩怨又對二人的未來造成了何等影響。可或許是陷於「文革」的題材與戲劇的形式,《冬之旅》最終的文本不僅言及二人的前史——尤其是那段特殊年代的背叛吞吞吐吐、籠而統之,且更是乾脆將文筆就集中在了二位老人多年後來來去去、拉拉扯扯的「道歉—不接受—道歉—接受」的糾結之中。
全劇行進到40分鐘時,劇中人還在用「那件事」代指那場背叛,賣這麼長時間的關子,就真的只能說劇情過於寡淡了。我確實不理解作者為何要煞費心力也不討好地虛構出一段其實在當下現實中處處有影的故事,如果她真想談、觀眾真想看對「文革」的懺悔,去年廣受關注的「卞仲耘丈夫不接受宋彬彬道歉」事件其實都更為合適;那一段跨越50餘年的恩怨,甚至根本不需藝術加工,就比《冬之旅》更震撼人心。
在這種局面下,似乎是為了讓二位劇中老人還能絮絮叨叨起105分鐘,作者加入了老金喜歡舒伯特的《冬之旅》、陳其驤喜歡詩歌這樣的設定,但看來看去這些關於藝術的討論似乎最終也無力為淡薄的劇情力挽狂瀾,而更多化為了作者從書本中苦求創作靈感的註腳。
於是最後的最後,《冬之旅》徹底淪為二位老人的一場若即若離的愛恨情仇;若從這一角度說,本劇倒還是飽含溫情的。但不知為何文本又竟然多處做出老金與陳其驤似乎是「斷袖之情」的暗示,甚至下文中將會提到的年輕歌者都與老金有「要不要我為你歌唱?」「你太純潔了我不能汙染你」這樣引發全場鬨笑的臺詞,讓我甚至一度錯以為本劇前40分鐘諱莫如深的「那件事」也許都與此有關。我由衷希望這一現象只是我等年輕觀眾腦洞亂開後的錯覺,因為我也難以接受這樣的情節竟然出現在眼前這兩位我格外尊敬的先生的演出中。
然而更加遺憾的是,本劇在一度創作已然這種局面的情況下,二度創作不僅沒有「幫忙」,反在「添亂」。或許是導演想要突出兩位先生的舞颱風範,本劇很多橋段都貫徹了「白描」的理念,兩位先生在被高低錯落的臺子強行劃分出的狹促演區中或坐或立,燈光變化與配樂除了在橋段與橋段之間有所使用,於橋段之內幾近徹底摒棄;加之兩位先生應該真的是無法實現高強度的調度設計,於是他們二人基本整場都在用不疾不徐的臺詞與肢體「悠然」地表演,場面如劇本一般寡淡、拖沓,讓有時我身邊運轉作響的投影機都比舞臺之上更吸引注意力。平心而論,如果不是倚仗著兩位先生極強的個人魅力與表演積澱,這樣的場面早已能具有催眠觀眾的效果;俗話說「看戲看角」,未曾想《冬之旅》最終真淪為了一出只能看角的作品。
此外,本劇的一、二度創作還有不少頗令人不著頭腦之處,最令人痛心疾首者即為那位一身白西裝的帥氣歌者。本來本劇多次穿插他現場歌唱《冬之旅》的橋段,甚至把中文字幕投影在屏幕或天幕上,不僅沒有烘託出氣氛,反而因仿似現場歌唱會而十分跳戲;更加令人費解的是,唱歌小哥還一次次走入劇情與老金對手,一開口就將他與藍先生雲泥之別的「演技」暴露無遺。對手便對手吧,但為何唱歌小哥如是幾次三番下來,我也沒弄明白,他到底是在代表老金放的音樂,還是在代表老金的第二人格,抑或在扮演一位具體的親人或傭人?我揣度,答案可能根本就是開放的,三者可以都是,也可以都不是。
賴聲川導演在去年的作品《讓我牽著你的手……》中,即採用了這種音樂人跳入跳出劇情的手法,當時我對此就頗感不適;想不到今年在《冬之旅》中這一手法更進一步,實在令我無話可說。除此以外,劇中人不時改行如「我走入房門…」的自白介紹自己的行動,劇中人隔空對話時帘子降下又升起,最後一場還安排臺下的託兒貢獻打火機,這些手法的使用也都實在是勉勉強強,含含糊糊,不如不用。
如果把《冬之旅》定位為一件藝術品,那麼如上所述已經闡明它顯然是不合格的;但如果將其定位為一件藝術商品,那麼《冬之旅》似乎也十分合理:它的主要賣點是兩位老藝術家的碰撞,創作團隊費盡心力成功將其完成,作品全程也都在高亮他們二人,那麼那些被這一賣點吸引入劇場的觀眾,想必也能自認物超所值了。只是兩位老藝術家,乃至萬方、賴聲川,真的希望我們將《冬之旅》定位為藝術商品麼?我不敢妄作猜測。只是從小「看著你們的戲長大」的我的本心,真的不希望事實是那句刺耳的「對」。
最後,我要直白地吐一個槽:請戲劇人不要再用片面、扭曲、無聊的橋段黑記者了!你們藝人魔高一尺,難道媒體不會道高一丈?而且別忘了,觀眾這群上帝才真是全知視角呢;你們在舞臺上耍什麼小聰明,他們心裡都明鏡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