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鴉盡,小立恨因誰,急雪乍翻風閣絮,輕風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納蘭性德《夢江南昏鴉盡》
初衣解詩:這首詩,寫的是一個場景。一個男人站在小窗前,身後是他的往事。這個時候是冬天,連烏鴉也藏了起來,這是蕭瑟的冬天。
三年前,納蘭性德娶了兩廣總督盧興祖的女兒,這個比他小兩歲的漢旗家的子女,早在五歲的時候,父親就死了。門當戶對,委實用不在這兩家的身上。有理由相信,這是他父親和他互相妥協的結果。聰慧的納蘭,一直是家族的希望,而他的表現確實也不愧對父親明珠,選擇一個漢旗的女子,更多的是滿足納蘭對漢文化的熱愛,同時也表明納蘭一族無意在滿清的統治下,謀求更多的權勢。
而更有理由相信,納蘭性德在婚前是見過盧祖興的女兒的。也相信是因為他的執著,非盧氏不娶。人生最美好的事是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20歲的納蘭性德,一夕全佔,人生快意,莫過於此。
婚後有非常旖旎的時光。兩個人猜書賭字,居然興奮之下,茶水潑到了衣裙上頭,可以見證這位盧家小姐,聰慧知書。能夠和納蘭性德有的一談,那是納蘭家的林妹妹。此時納蘭並沒有進入仕途,平常應對都是先生,幾個朋友,餘下來的時間消磨在閨閣之中。讓納蘭性德最為幸福的是,十幾年讀書的寂寞,終於有了最溫柔可心的報答。
納蘭性德對於仕途的衝刺,有一半是因為妻子。他想給自己的幸福,加上更多的籌碼。
但是好景不長,這位盧家的小姐,在生下了孩子後的一個月,因為產後的各種併發症死亡。
從狂喜墮入大悲,仿佛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居然就發生了。或者引發了納蘭性德崩潰的,是積年的寂寞緊張,因為納蘭家族,是曾經明朝的藩王,曾祖父死在不降努爾哈赤,而遭滅族的慘痛裡,祖父這一支因降而存,失去了塞外大片的土地,父親謹慎勞碌地做著本朝的官,但是熟讀歷史的他,仍舊能夠從繁華當中觸摸到死亡的陰影。而盧氏的凋零,成為壓垮他心靈的一根稻草,因為盧氏身上,至少寄託了他的未來。像江南的老百姓一樣平淡溫馨的生活,可以退到隱居,這是他的夢也是底線,而支撐他的是他家境沒落卻明慧的妻子。
但這樣的夢,是在五月破滅的。留下他獨自面對這個不穩定的世界。
妻子的棺槨寄在雙林寺。實際納蘭性德本身就有小妾顏氏。但是對於納蘭而講,女人和妻子是不一樣的。這是重大的打擊,他終身都沒有緩過來。意味著一種理想的破滅,而現實重重地壓下來。悼亡成為了寄託的延續,然而他知道,今生的路,已經完了。
這是在冬天。之間納蘭性德已經做了無數的悼亡詞,但是仍舊沒有辦法舒緩那內心的悲慟與惘然。
他此時站在和妻子生活過的地方。按道理,這樣的冬天,會暖閣如春。但正是因為他知道妻子冰涼躺在棺槨裡,所以在這裡,他任由窗戶打開。
外面正下著雪。而風吹過的雪飄進了閣樓。
這或者是與妻子同在最好的方式。他回過頭來一看,那風已經吹到了插在膽瓶的梅花上。
這個梅花是誰插的,他當然知道。這是他的小妾和婢女們,知道他喜歡梅花,也知道故去的夫人喜歡梅花,特地插上了舊時的膽瓶。這不過是溫故知新,想緩解納蘭性德的悲傷。
放在從前,納蘭性德會將窗戶關上,將梅花遠離薰香。但顯然此時的納蘭心情灰暗,他只是由著一陣一陣的風,吹了進來,看見梅花在膽瓶裡搖擺。
這或者就是他自己吧。像剪去根的梅花,只是等著歲月凋零。他放任了自己的生命。
在妻子死後不久,納蘭性德被康熙選擇三等侍衛。不久又一路的晉升提拔,直到一等侍衛。通過納蘭性德的墓志銘,我們可以看到,納蘭性德的塞外詞雖然非常的悲哀,但至少在公事上頭,他是絲毫沒有差錯的。塞外高風,金戈鐵馬,這正是鍛鍊男人的好機會。但納蘭性德的心已經死了。塞外的遊歷,給他的履歷增添了厚重的一筆,從表面上看他的仕途會節節高升。
但是在31歲的那年,他以非常奇怪的方式離開了人世。突然發了寒症,康熙也請太醫不斷匯報情況,但終於還是走了。我有時候在想,他塞外的刻苦,是否是用一種故意的方式消耗生命?
他留下了無盡的悼亡詞,那其中的悲哀僅僅只是失去妻子嗎?他失去的是對這個世界的信任。他不願意活在朝不保夕的富貴裡。而有可能救贖他的妻子,過早地離開了他。所以他的詞風,和他的心靈一樣,是漂泊在空靈的夜的暗黑裡。
那麼關於膽瓶梅,雖然現在的插瓶,仍舊是一種時尚的方式,但如果你喜歡梅花,且給點泥土它。人生其實有很多轉機和生機,只要你心未灰,實際你是可以使一株梅花長久存活的。
不要讓悲哀折損已經存在的人生,因為人生和心靈,只要心氣還在,還有多種可能。
「昏鴉盡,小立恨因誰,急雪乍翻風閣絮,輕風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
初衣勝雪為你解讀納蘭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