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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剛川》主題曲《英雄讚歌》MV
對中國觀眾來說,《金剛川》的觀影過程會不可避免地進行兩重比較。首先跟「別人」比:都是戰爭電影,《金剛川》跟《敦刻爾克》《血戰鋼鋸嶺》《父輩的旗幟》《1917》等戰爭片相比,美學上的差異在哪兒?其次是跟「自己」比:與《英烈千秋》《地道戰》《大決戰》等經典創作相比,今天的中國戰爭片是否有所超越?無論結論如何,分歧性的看法基本反映了在新的技術條件和文化語境下,制約創作者理解、表現戰爭的一系列困擾——戰爭片創作應該走向歷史敘事還是政治抒情?應該訴諸戰爭再現還是哲學反思?
三次「戰爭史」
所有戰爭片都要完成三個任務:一是在劇作上交代戰爭動機,亦是書寫戰爭正義;二是再現戰爭過程,將遙遠的歷史轉換為生動的現場,通過敘事將戰爭史知識合法化;三是塑造戰爭中的個體,以形象為載體反思戰爭,進行情感認同和政治動員。通過對歷史的重訪再現戰爭現場,當然也是《金剛川》創作的首要目標。影片創作者放棄了全景式的宏大視野,以微觀視角介入歷史,選擇1953年7月12日、金剛川、過橋三個元素為敘事核,以期在時間、空間和事件上精準定位、窺斑見豹。
但具體來說,又該如何組織戰爭、書寫這段歷史呢?通行的處理辦法無外乎線性與非線性兩種。線性敘事從戰爭的起因、進展、轉折到終止,三幕或四幕劇經典結構意味著雖然戰爭很複雜、漫長,但講述形式使得戰爭因此變得可理解、也「很好看」。非線性敘事則如同拼圖遊戲,通過對過程的拆解、重組,一方面創造了更強的形式感和參與性,同時也創造了新的價值觀。因為具體的敘事結構蘊藏特定的世界觀,變換了敘事手法就是更換了進入歷史的方式。
四段式的《金剛川》從渡河士兵、美軍飛行員和高炮班戰士三個局部對戰爭進行敘述,分別以衝鋒主體、敵人和掩護者三種不同的視點,企圖建立戰爭的豐富質感和立體真實。視點是敘事的重要組成部分,因為你所看到的世界,取決於你所置身的位置。多視點當然是建立真實感的重要技巧,因為單一視角只能獲得一種知識,觀察事物的角度越多,認知事物的客觀性就更完整。合理的視點變化可以為觀眾尋找理解故事的不同位置,不但會增加敘述話語的豐富度,還可以提升角色和主題的品質。但多視點存在兩大難題:一是視點要有差異,避免重複敘事;二是視點必須縫合,避免敘事斷裂。《金剛川》提供了3個視點,但他們幾乎沒有創造足夠豐富、不同的信息。一個士兵「死了三次」,驚嚇的戰馬、炸橋、命令等關鍵的細節、動作、臺詞、鏡頭,以及注釋軍事知識的字幕等,相同素材重複使用,造成「一個故事講三遍」的負面觀感。「對手」段落的意義,只是為了以美軍為視點,讚美中國軍人「難以置信」的意志品質。沒有改變理解故事的路徑,視點變更也就失去了意義。拋開為數位技術提供施展空間的視覺需求,這一段幾乎就是冗餘的。
重複表面上是重現事件,實質上是重歷相同的時間,是對時間的再次強調。跟復調、排比、慢鏡頭等抒情手法一樣,當創作者通過重複,將觀眾的體驗從故事線中抽離出來,觀眾的體驗重心變成了形式結構所關聯的時間體驗,事件變成了情感,這正是抒情的秘訣,也是《金剛川》這種視點處理的最終效果:導演組通過重複將戰爭事件變成了歷史情緒。
兩個人的「英雄譜」
戰爭片寫人都是惜墨如金。一方面戰爭曠日費時,涉及人物不可勝數,這決定了戰爭片人物群像式、組態化的特徵;另一方面,戰爭過程再現作為創作的重點,一定程度上會擠壓塑造人物的時間,造成人物浮光掠影的缺陷,《決戰中途島》等均是如此。於是,以焦點人物的行動為線索跟蹤戰爭進程,將寫人和敘事結合起來,便成為規避上述兩個問題的有效做法。但它對人物創作提出了兩個更高的要求:一是需要建構人物的歷史,交代他(她)與戰爭的關係,從微觀上強化敘事的動力;二是呈現人物在戰爭中的成長或轉變,以轉變的代價突出主題價值。
張譯和吳京分飾的張排長和關班長無疑是《金剛川》中最有顯示度的「高光人物」。導演通過方言、造型、動作和臺詞,特意強化了他們之間的個性反差:張排長謹慎理性、惜彈如命,又善良仗義。他警惕戰場上的細微變化,計算每一顆炮彈的用處,不折不扣執行上級命令,對關磊抽菸、浪費炮彈等不理性的行為善意勸阻,把熱乎乎的玉米送到戰友手上。吳京飾演的關班長,則是個粗放隨性的典型軍人,他目光如豆、無懼無畏,情緒宣洩酣暢淋漓,言談舉止自帶鋒芒,崇高和嬉皮融於一身,形成了一個富有張力的矛盾體。影片通過AB炮位將他們區隔在兩個不同的空間,在比較和互動中強化志願軍戰士群體的鮮明個性。
人物最大的變化出現在張排長身上,這給張譯的表演預留了足夠的空間。在目睹了美軍的殘酷轟炸、關班長的壯烈犧牲後,張排長決定點火引敵、與敵對決,最終以血肉之軀擊碎美軍戰機,譜寫了一曲悲壯的英雄史詩。可以說,張排長變成了關班長,成為懸浮在銀幕上的精神符號,情緒超越了理智、勇氣戰勝了常識,人物成了精神的讚歌。
一面「浮雕牆」
第四部分「橋」開場,當小戰士挺立橋頭,身邊的士兵奔湧向前,創作者已經放棄了敘事,電影變成了油畫,敘述體轉為抒情體,寫實語言變為寫意語言,人物形象被定格、表情被雕刻、意義被凝固成永恆。
最終,中國軍人用身體搭建的「橋」,解決了戰爭的困局,克服了敘事的障礙。緩緩橫移的鏡頭捕捉到每一個士兵的表情,駕駛美軍戰機的希爾凝視著這人間「神跡」,創作者開始為歷史塑像、向英雄致敬。老年史密斯和小胡的旁述最終匯合,他們的聲音穿越時間,企圖在當代對歷史的回訪和緬懷中,獲得富有張力的敘事時間框架。這種結尾既是一個註解,也是一次合唱,更是片尾曲《英雄讚歌》的前奏,導演組顯然無意為故事畫上終止符,而是將前三段的講述升華到民族精神的高度。
影音關係的複雜性體現為互動、反身和分立三種情況,這註定了聲音一方面會輔助敘事、豐富現實的質感,又會主導敘事,提供政治或情感上的另一層「真實」。對聲音的這種主導性運用,正是《金剛川》造成抒情體效果的關鍵。最外層是解說聲和非常飽滿密集的配樂、音效,前者介紹戰爭背景、解釋戰爭意義、評價戰爭精神,後者推動觀影情緒的生成;中間層是視點聲音,以旁述回溯歷史,創造戰爭親歷感;最內層是臺詞,對人物的精神境界進行開拓和提煉。
作為一部紀念中國人民志願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70周年的影片,《金剛川》延續了此前一大批國慶獻禮片的美學模式,將創作由重返歷史、再現現場,轉為解釋歷史、禮讚英雄。但是,商業訴求和思想性的粗線條混合,某種程度上也造成了少許偏離邏輯常識的硬傷與不夠節制的煽情催淚現象,這對於正在大步走向世界的中國電影而言是應當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