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初秋天氣,荻瘦蓬鬆,水雲涼。下午晃去家門口的東吳石府私房菜,帶一點薺菜餛飩回家,這一晚,沈潔黃昏來,上完瑜珈課,來家裡吃夜點心。
暮色蒼然裡,沈潔一枚瑜伽課後的粉紅臉,窈窕爬上樓來。兩個人並肩立在廚房裡下餛飩,一邊看守著餛飩載浮載沉,一邊笑語碎屑。餛飩小巧,靈活,一點點脆,一點點滑,一碗弱柳依依的姑蘇滋味。如今大多數的餛飩,皆過於紮實蠢笨,金剛怒目,吃得人胃氣疼痛。這都是從小沒有吃過餛飩的人們,無法無天胡鬧出來的餛飩。餛飩終究是種點心,點心最恨,是吃飽。飲食是家教,少了童年的養育,總是追悔莫及的晚了。
沈潔純孝之女,一個人,照顧家裡四位老人,一幅柔軟心腸,常常令我靄靄嘆息。她的公公,九十多歲了,愛吃一口好東西。沈潔下了班,趕去家全七福,打包一份咕咾肉回家,因為公公最愛。上海灘唯一一家,做得出傳統老法咕咾肉的舖子。沈潔笑,阿拉公,會吃吧?我聽得笑軟,伸手摟了摟我的darling女友。有點遺憾,冰箱裡剛巧沒有螃蟹了,閨蜜們夜話纏綿,該應蒸對蟹來剝剝的。
之二,禮拜六的午後,鄰居彭小姐來我屋裡吃茶,我是新樂路新客,而彭小姐,是生於斯長於斯的原住民,無比巧的是,彭老師曾經是包子童年的美術老師,那天在弄堂口邂逅,我趕緊奔過去,抱了抱彭小姐,算算也是十五六年不曾見了。我記得彭小姐,彭小姐已經不記得我這個學生家長了。
彭小姐託著只漂亮的瓜上樓來,不吃茶不吃咖啡,吃了杯摜奶油,講給我聽新樂路的前世今生。darling,新樂路一點點長,卻真的是一條可以寫紅樓夢的路。我的前任房主,將房子賣給我的時候,曾經跟我拍胸脯,darling,這個房子,是我祖父拿多少金條頂下來的,我父親就出生在這裡,房子的開發商是晚清的郵政大臣,這一條街,我一家一家,統統可以講給你聽,故事潮潮泛泛。隨便講一家,新樂路某某號,住了一對老夫妻,沒小人的,49年以後也不工作的,門一直關起來的,有時候我們小孩子踢球踢進去了,老伯伯會拿球拿出來,跟小人笑笑摸摸頭。後來文革抄家,他家裡,抄出來200隻午餐肉罐頭,20隻火腿。
彭小姐那日午後,跟我講了一會兒她的爸爸。我爸爸,是兩航起義,中國航空和中央航空,兩家航空公司起義,從香港回來上海的。回來之後,作為高級技術人員,一直被派在新疆、蘭州等地建設飛機場。很早年,我姆媽就病逝了,當時我才八歲,我爸爸也才四十多歲。後來我爸爸回來上海,住在新樂路,後半生裡,有過三個女朋友。第一個女友,住在巨鹿路的四明村,聖約翰大學畢業的。第二個女友,我記得,每次來,都帶著白蘭花來,我爸爸最喜歡的花,我當時年紀小,不記得其他的了。我爸爸故世之後,我在最最困難的境況裡,遇見良機轉折點,很奇異,附近必定會有白蘭花。我每次都在心裡想,這是我爸爸在天堂裡幫我、想念我,我爸爸那一天,一定是輪值輪到他做天堂的堂長。第三個女友,我就記得比較多了。姓吳,她的父親,曾經做過蔣中正的秘書,為此她坐過足足十年的牢,年紀也比我爸爸大。有一天我和我爸爸在附近走,看見襄陽路上,貼了一張小佈告,私家教英文。我們就去了,就是這位吳小姐,後來成了我的吳老師,她是基督徒。我不單是跟她學英文,還啟蒙了一切的西方文明,跳舞,做西餐,都是吳老師教我的。吳老師最後也沒有跟我爸爸做成夫妻,現在想想,也是十分惋惜十分惋惜的。
那日午後,一路聽彭小姐講新樂路流水往事,屋裡黯淡下來,亦不記得起身點燈,舊事,故人,彭小姐走後,我一個人,在屋裡團團轉了一夜。
之三,跟友人吃午飯,講講閒話,開開無軌電車,友人便講起了母親。我小時候,我姆媽一直跟我講,婚姻最要緊,是要門當戶對,吃龍井茶的,跟吃白開水的,如何一起過日子?我那個時候年輕,哪裡聽得懂?後來長大,去鄉下同事家裡作客,同事的母親,拿我們當大客人,熱心熱肺沖了紅糖水給我們,我才想起我姆媽一直講的那句話。紅糖水,在當年的鄉下,是補煞人的補品,不是產婦,哪裡輪得到吃?我聽得笑軟,心裡還在促刻地想,腰細了,蘇州人講起來,吃碧螺春的,跟吃龍井茶的粗胚,如何一起過日子?無軌電車轉個彎,繼續講到世界兩大平胸女子產地,上海與巴黎,嘖嘖,平胸的優雅,豐胸的粗鄙,如今有幾人會懂得?友人講,我姆媽以前還跟我講,娶妻,要娶小巧玲瓏的女子,精緻漂亮。我問姆媽為啥啊,我姆媽跟我講,儂想想看,半夜裡睏醒過來,看見身邊那麼大一條肉,要不要嚇煞人的?
圖片是荷蘭插畫家Anton Pieck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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