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我的爹爹和姆媽(下2)
雲南:黃種勇
爹爹那時所在的「楚同」艦上是有中共地下黨活動的,後來這艘艦被國軍飛機炸沉了,起義沒有成功。這資料是好多年前在一家新華書店裡翻閱到的,但未提及爹爹的名字。那時我家已住在江陰要塞了,要塞既有炮臺也是沿襲至今的地名。後來我去臺旅遊,大哥跟我說起被他稱作「張阿姨」的一位中共地下工作者來家走動過。爹爹最終並未參與起義,但也未跑到臺灣去。據大哥說當時爹爹跟去臺灣的話,是可以分到一套小公寓的。爹爹請了病假,躲到廈門集美海校去了,直至1949年7月在上海參加了人民海軍。
1949年11月,爹爹從南京集訓返上海擔任華東軍區海軍第六艦隊「濟南」號艦長,1950年9月至1951年6月被調至廣州華南軍區海軍第一艦隊任511號登陸艦長,準備解放臺灣。隨後身體原因不宜艦上工作,便在艦隊當起了航海教員。在這段日子裡,爹爹為人民海軍還是有所作為的。他去世後不太久的某年某月某日,廣州《南方日報》刊登了一篇報導人民海軍的通訊,提及了爹爹的姓名,稱他為「老航海員」,我想這應該是爹爹在他這一輩子得到的最真實的寫照。1952年9月還是身體原因(肺化症及貧血)被中南軍區海軍政治部組織部批准退伍回家。當時領得資助糧數2275市斤,攜帶公家物品為棉被2張、棉衣2套、布16尺、毛巾2條、鞋2雙、襪2對、蚊帳一頂。原爹爹想留在廣州生活,但姆媽不願離開上海,最後爹爹囬到了上海,那時家住吳淞口張華浜街40號,我還有點印象,這是我最初的最早的記憶……
我能記得住家附近的解放軍叔叔逗我玩,爹爹牽著我的小手也是在住家附近的郊野漫步,蹲下身子教我繫鞋帶。後來坐看馬車搬家到普愛坊(又想起來了,爹爹未復員前我家還住過國棉十九廠公房,目睹過公審鎮壓陳小毛的大會)。爹爹當時一個人住過臨青坊,他教我識路,從臨青坊到普愛坊。他當時抽菸的牌子是「飛馬」。
爹爹從1916年去讀煙臺海校到1953年去世,種種原因,三十七年裡,他只囬過莆田老家一次,而且還是帶著新婚的姆媽去的,那時祖母還在。莆田的老家,我也只去過一次,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就想看看爹爹出生和生活過的地方,也去拜了祖墳,僅有土堆而無墓碑。六兄弟姐妹,除了現居上海的大姐和三哥,其他的都去過福建的老家了,尤以二哥更起勁。其實我當時去祖上故地還有一層意思便是順代爹爹叩祭先輩們。後來對於爹爹姆媽的入土在杭州富陽,我是保留意見的,我覺得應該魂歸故土。我甚至有過這樣的想法,把爹爹姆媽的骨灰拿到秭歸長江處去灑,那麼他們的骨灰可以象徵性的通過長江水流向他們出生及生活的地方:上海和福建。
當然也會流經爹爹與日軍飛機戰鬥過的地方:江陰。
爹爹復員後一直失業。他原想部隊出來後能在地方上的航海事業單位工作,可一直未如願。那時大姐在楊浦區政府供職,沒有薪金,是供給制,解決個人生存倒是沒有問題的,二哥在舟山海軍部隊服役,雖是小兵,生活也過得去。但姆媽、二姐(正在高橋中學住讀初中)、三哥(尚未上小學)、我,均無生活經濟來源。所以爹爹當時是承受著相當大的精神壓力,身體狀況越來越差。為了補充補充營養,油煎幾個雞蛋麵餅解解饞吧,哪來的錢?結果只有把家裡的一張雙人睡銅床當廢品變賣了,七十萬舊幣(後來的七十元人民幣)。另一張銅床是鍍銅的,賣不出價,故保存了下來。我家也沒啥家具,最有資格的是一張可以折裝的方飯桌,姆媽娘家的老物件,恐怕有上百年的歷史了,現在我三哥那兒,仍在發揮著作用。家裡皮箱倒有好幾個,適應不安定的生活,圖搬家方便。我下鄉時拎走一隻(規格蠻大的),也算是分得一份遺產了。可惜後在鄉下住處被生產隊堆放的化肥腐蝕了,破了相,正好我不慎將相鄰農戶的一頭小架子豬踢死,就將那箱子作為賠償(雖爛掉一隻角但還能裝衣物)給了那農戶。
姆媽和世界上所有的母親一樣,對孑女是疼愛有加的。對子女的稱謂,除了直呼三哥和我的名字外,喊大姐「貞囡」、大哥「大弟」、二哥「小弟」、二姐「小妹」以示親暱。
姆媽總覺得爹爹去世得早,自己呢,既無積蓄又無收入,愧對子女得很。所以平時在開夥食方面儘量是美味可口,特別是一星期中的二、四、日這三天更要費力張羅。何也?二是三哥技校休息,四是二哥廠休,他兩位平時不住家,日是大姐休息(大姐丈在外地吃軍糧)。姆媽認為他們是家裡的功臣,三哥嘛基本自已養得活自己,技校還發零用錢。燒飯炒菜雖是家務活,弄得多弄得好就不容易了,逢年過節更不必說了。以後輪到自己幹這些家務活,經常會聯想到姆媽那些年在灶披間忙碌的場景。姆媽說自己沒有夲事掙錢(除了「大躍進」時在街道加工廠幹過幾天活),如家務活也拎不起就說不過去了。她有時會將拿手菜給有的好鄰居嘗味道,有時也會親自給某家作「顧問」。
姆媽對大哥的在臺灣一直是耿耿於懷,經常用一句「等於沒有養」以自慰。大姐兩次坐月子,姆媽是百般呵護料理周全。二哥到了二十八尚未婚配(沒有住房是主要原因)姆媽也是十分著急,後來幫他找了個外地工作的,才了了姆媽的心事。二姐腿有殘疾,1956年上了北大,姆媽也是不放心得很,跟她經常書信往來(這時我開始了長達六十餘年的集郵),有時讓我代筆,不會寫的字由姆媽教之,然後依葫蘆畫瓢。1965年春節,二姐從北京回上海結婚,姆媽又鬆了口氣,她原擔心二姐腿疾不好找婆家。現在不但找了,而且又是北大同學,老家也在上海。姆媽在高興之餘又傷感了,說現在二姐是人家的了,留她住一宿說說話也是辦不到的了。就在這年春節,全家除了在臺的大哥及因工作不能來滬探親的二嫂(還有正在吃奶的二侄),都去「天真」像館照了全家福,這也是姆媽留與世間的最後寫真。
姆媽對我也是費煞了苦心。由於我先天不足(姆媽生下我後奶頭開花不能餵我),還算好,我還能吃上面糊和一點奶粉。奶粉是姆媽用金戒指換的。姆媽後來說我「吃」掉她好幾個戒指。所以我自幼體質瘦弱,連牛痘都種在大腿上,可能是胳膊太細的緣故吧?住在十九廠工房時(我兩、三歲),我突然病危,姆媽那時自己也不適,爹爹又在廣州,還是大姐把我送到提籃橋的一個什麼醫院去搶救。以後姆媽為了我的身體,姆媽到處找土方、偏方、秘方來試驗,找私家醫生……姆媽經常會說她上輩子欠我的債,還不清。但姆媽管教我起來也是不含糊的,當我不聽話時會「武力鎮壓」,有時大姐也會參與。姆媽對我的讀書成績從不關注,大概是我學習比較自覺玩興也不重的緣故吧。反之,姆媽對三哥的學習還是督促的。
三年自然災害期間,某日家裡還真的揭不開鍋了,那天下午姆媽遞給我一角錢,讓我一個人自己去周家牌路靠近仁興街的一爿小飲食店排隊買菜粥吃,排隊的人很多,我排了有三個鐘頭吧,十分鐘就吃完了。姆媽那晚一定是空肚子了……
姆媽一年中除了看幾囬紹興戲外,再無任何娛樂活動了,那時的家庭婦女生活狀況基夲如此吧。但姆媽會讓三哥和我在每星期日的上午去楊浦電影院看兒童專場,每人消費一毛。給我們一個課外受教育的機會,當然,在當時像我們這樣的少兒,每星期能看上一場電影,算是較奢侈的享受了。
其實姆媽也喜歡看電影的,她曾還是胡蝶的粉絲,只是把更多的關愛給予了子女,自己再看不看電影已無所謂了。
不過,姆媽基本上是不給我們壓歲錢和零花錢的。除非三哥想去南京路買蘇聯郵票硬向她要才給上三、五角作罷。姆媽還不準三哥和我上桌就餐,她告之大姐二哥是掙錢的,讓他們坐的吃的舒心點。這也算是按勞分桌吧。
姆媽會搓麻將牌,但我從未見她玩過,我想一是自身條件不許可,二是當時政府在這方面管得緊。但我家樓上一對工人階級夫婦照打不誤,麻將牌還是姆媽借出的。不知誰舉報了,最後麻將牌被派出所沒收了。這是借麻將的說辭,我家也未見到實情。借麻將的塞了十塊錢給姆媽,姆媽也不好說什麼,反正麻將擺在家裡也是無用物。當年我已懂點事了,猜想這件事不會那麼簡單,因那副將牌是象牙製品,做工很精道的,裝它們的匣子是紅木的,抽推式蓋子上刻有若干字,字裡嵌塗著蘋果綠,顏色對比很養眼。可以肯定的是,那若干字裡有一副對聯,可惜那時我不懂……我少兒時也賭博過,玩過撲克,但麻將到目前為止,從未沾過。但我懷念那副麻將牌,因為姆媽曾經搓過它們。
姆媽就是個很平民化的姆媽。
姆媽還會在冷天用被子焐甜酒釀,過春節自己動手蒸水磨糯米吊漿紅糖年糕,包白糖花生豬板油丁湯圓,揑海鰻魚丸。有時間還會給三哥和我納鞋底,糊鞋幫,最後讓鞋匠去「組合」。姆媽的這些所有點點滴滴,於今道來仍歷歷在目仿佛昨日一般。
1964年,姆媽已當了七年外婆兩年奶奶了。那時,大姐的老大老二(均為女兒)、二哥的大兒子都擺在家裡養,有託兒所(在長發裡),但送不起。姆媽在享受天倫之樂的同時,體力上開始跟不上了。姆媽跟我商量,說我經常請病假,也不指望我養老送終,不如病休一年在家,也可幫她分擔點家務,生生爐子帶帶孩子什麼的。我正要升初三,已懂點事了,沒多猶豫便應諾了。
姆媽在世時有五個特別要好的同性老鄰。「嬸嬸」(姓錢),解放前在復興坊就結交了,大姐的過房娘(乾媽),解放後保持交往,電話明信片通知登門走訪。普愛坊有四位。寧波阿娘,虔誠的基督教徒,曾住21號,我家最早認識的鄰居,她的長孫至今與我有聯繫。長沙娭Jie(方言祖母),其獨子李力謙,控江中學教高中物理,和馬英九之父馬凌鶴為重慶民國中央政大同學。曾住8號,其後門斜對我家22號前門,並結為親家。其次孫前年春節專程由滬來昆探視我,讓我感動不已。崇明陳師母,曾住15號(私房),其小女至今與我有過一陣微信交往。閩籍沈嬤嬤,光榮烈屬。曾住152號,其夫其長子原為舊海軍軍官,起義失敗被殺。其大外孫女(有71歲了)現居法國,與二姐有聯繫。這些長者,有幾位歲數比姆媽大好幾歲。她們都先後作古在姆媽之後。在此我一併紀念她們。
姆媽有高血壓症,時不時會頭暈,但基本不求醫不吃藥。胃不舒服,到煙紙店買幾支散煙抽抽便了事了。她的身體狀況並未引起家裡子女的足夠重視。姆媽跟所有的世上人一樣也不可能是完美無缺的。她脾氣急,大嗓門說話(現在我亦如比),說話不注意時得罪人。吃力了也會有點怨言,說些厭世的話,比如「巴不得早日鼻頭朝北」。姆媽在用錢方面也不是很精打細算,手較松。1965年2月26日,星期五,春節後不久的一個陰冷的日子,大約上午七點半,姆媽燒了點泡飯,好像隔夜菜沒有加溫,大姐的老二(才五歲)吃時不怎麼爽快,有點哭鼻子的樣子,大姐就說了她兩句,姆媽說孩子小不要說她了,哄哄就是了。大姐說不要管她讓她去,說完就出門上班了。大姐的老大也去上學了。過了片刻,姆媽突然坐在一把破藤椅上哭將起來。用我現在的思維來想,姆媽一定覺得她自己沒有把家當好,早飯都未弄好,外孫女不愛吃,還引起不愉快。那時我見狀並未意識到姆媽這樣已是腦衝血先兆了,還使力地推晃她的肩頭和胳膊,求她止住哭泣不要難過下去了。其實姆媽從坐到藤椅後就再也沒有開口說話了,眼睛緊閉但淌著淚。稍後嘴開始歪,口水外流,我覺得不妙,慌得不行,屋裡的外甥女和侄子(才三歲)當時也驚呆了,站在邊上一動不動。然後是混亂……不知所措……左鄰右舍,好多人都來了,18平米的房間頃刻爆滿,有人幫我把姆媽扶上床靠在被子上,姆媽開始嘔吐。這時和姆媽很有交情的寧波阿娘來了,大喊黃師母好幾聲,叫她睜睜眼,姆媽大概是感覺到了,勉強的微微一睜即又合上了眼皮,這就再也沒有睜眼了。阿娘興奮起來:她看我一眼了,她看我一眼了。我還能做什麼?趕緊通知大姐二哥回家!囬憶至此,鄙人愧疚之極,姆媽當時怎的送紡織醫院之細節不甚淸晰了。於是我撥打了這輩子的第一個電話,地點在順仁裡前弄堂口的西側。當時大姐剛到長陽路區房地局上班處,她感到驚訝,二哥在長寧區的一家皮革機械廠,昨日他廠休囬家還享受了姆媽燒的好飯菜,記得有一紅燒肘子,姆媽那天還洗了一晾衣竹竿的衣褲,覺得有點累,便趁著有菜,喝了幾口五茄皮,說是活活血解解乏。二哥接了電話也是愕然。三哥在軍工路上機技校,當時姆媽生死未卜,不想影響他學習,故未通知。大姐二哥在上午十點三刻這個時候,一路嚎啕大哭進家,告之等候消息的好鄰居們,姆媽不在了,人也送走火化了。就這麼快,我當時領著兩個小的,另一個小的還未放學,所以守在家,大姐說人不在了,去見最後一面也沒啥意思,睹死狀更悲傷。三哥是下午到家才知姆媽永別了,捶胸頓足,極度悲痛之狀。他和我都未和姆媽的遺體作最後的告別,對此事,我至今多多少少還是有點耿耿於懷,未能釋之。因我並不是一個什麼都放得下的人。
姆媽死後不久,大姐二哥分了家。姆媽死後的一個月裡,我是天天夢見她。就是鄰居們,在好長一段日腳裡都不適應姆媽的突然離去……
在姆媽誕辰一百周年之際,我又打了幾句「油」,共兩段八句十六行,藉以寄託一己之思一己之感,並作為本拙文的結束語:
一,子孫撫育品悲歡,風雨人生逝不還。酸憶往年家境宭,幸逢今日國門寬。弟兄情趣難相似,姊妹心思怎一般?但願平常時互動,天長地久共嬋娟。
二,先慈百歲祭清茶,遙拜西天挿素花。不是養尊官太太,甘為受累好媽媽。一朝避亂離淞滬,千裡尋夫入蜀巴。古道熱腸豪爽性,德行贏得四鄰誇。
耽擱網友們的寶貴時間了,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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