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父親,都應該寫成一本傳記,留住一段段珍貴的記憶,不被歲月的河水衝走。
張娟筆下的父親,曾經在歷史的滄桑中掙扎,他用寬厚的肩膀扛起了苦難,四海為家,大地為席,蜜蜂為伴,時光一晃五十年,依然執著,樂此不疲,與蜜蜂情緣一生,這才是工匠精神。
萬分感謝張娟同學授權興隆中學校友會公眾號首發她的短篇傳記文學《父親與蜜蜂的一生情緣》,可以堪稱十年難遇之佳作。
興隆中學/敘永一中/北京理工大學校友 梅紹彬
2018年5月16日於瑞典 斯德哥爾摩
背景。新中國解放後的第一個冬天,父親出生於瀘州市敘永縣一個名叫檬梓村的小山村,奶奶是爺爺的第三個合法妻子,爺爺比奶奶大15歲。是時,家底殷實,人丁興旺。父親9歲那年,爺爺去世,享年51歲,父親還有兩個親妹妹,一個6歲,一個3歲。祖輩靠著開採煤礦積攢的家產在時代的變遷中化為烏有,後人依然要頂著成分不好的帽子面對食不果腹的日子,少年喪父的悲痛沒有擊垮父親的堅強,儘管升學、參軍等能夠改變命運的道路全都被堵死,斷斷續續念完小學的父親扛起了家庭的責任,苦難的歲月磨礪了父親柔弱的肩膀和堅強的內心。勤勞、善良、堅強、勇敢的父親學會了當時農村人的大多數生計,卻還是只能維持著捉襟見肘的艱難生活,「天無絕人之路」,一次偶然的機會父親發現鄰村的養蜂人家的蜂蜜可以賣出好價錢。從此,開啟了與蜜蜂的一生情緣,幾十年如一日地堅守著外人不能理解的苦差,儘管風餐露宿,依然用腳丈量著鳥語花香的祖國河山、用心釀造著詩情畫意的甜蜜生活、用情演繹著傳統技藝的工匠精神……
圖一:張娟老家的木屋,經歷了80多年的風雨依然屹立
圖二:父親珍貴的全家福,拍攝於1960年前後
生活給予他苦難的煎熬,也會回饋他努力奮鬥的美好。每當說起上世紀60年代那一段艱難歲月的苦難生活,父親總是唏噓不已,我想也正是那些磨鍊和艱難,給予父親在未來的歲月裡堅持、堅強的巨大能量——不管多苦、多難都堅守著撐下去的信念。那時候家裡窮得叮噹響,沒有人願意嫁給父親,就算有好心人給父親介紹對象,在別人詢問家庭條件的時候,父親總是如實回答,以落得一個「老憨」的外號。父親學著養蜂后,家境慢慢好了起來,終於在27歲那年娶了母親,28歲那年有了我當上了「爸爸」。父親的兩個妹妹也先後結婚成家。父親的蜜蜂也越養越多、越養越好,除了在家裡養了幾箱中華蜜蜂外,父親帶著他的義大利蜂群們輾轉各地開始了趕花的生活,家裡也慢慢富裕了起來。父親從來沒有重男輕女的思想,反而是對我和妹妹寬鬆一些、對弟弟更加嚴格,用弟弟的話說,「小時候只要爸爸在家裡,自己大氣都不敢出……」嚴厲而寬容的父親,一直鼓勵我們姐弟仨要好好學習,努力讀書,並竭力為我們創造更好的物質條件。我依稀記得,當我考上大學成為村裡第一個大學生的時候,父親的笑容是幸福的。隨後,妹妹和弟弟也先後考上了大學,這應該是父親最感到欣慰的事。
圖三:父親年輕時養蜂工作場景
雖然養蜂人的生活是孤單寂寞的,內心卻是充盈自由的。我想父親是靠著養家餬口的信念戰勝孤獨,在春暖花開的各地收穫著甜蜜和享受著喜悅。在我的記憶裡,一年的大多數時間父親都是帶著他的蜜蜂們奔波在各地,辛勤勞作掙錢養活一家老小、供我們念書。母親大多數時候是留在農村的家裡,照顧年邁的奶奶和我們姐弟仨,當然還要管理好家裡的生產生活。我們逐漸長大,離開家鄉外出念書,從此一家人便聚少離多,這倒讓我們更加珍惜團聚的日子,用父親的話說就是「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是過年。」對於只有通過書信與父親保持聯繫的那些年,我們著實深深體味到「過年」的味道和團聚的珍貴。春節前回家的父親,總會給奶奶買好吃的,給我們買新衣服、新皮鞋等等,在那個物資相對匱乏的年代讓大家過得幸福滿滿。外公90歲生日那年,大家都趕回瀘州給老人家賀壽,看著外公紅潤而沒有一點斑點的皮膚,我們紛紛向外公討要「駐顏術」,外公一遍遍耐心地給大家講解、示範後,慢悠悠地說,這最大的功勞要歸功於幾十年來每天攝入的蜂蜜、蜂王漿和蜂花粉……我想這該是父親的蜂產品獲得的最高榮譽與讚賞。
圖四:外公90歲生日宴會
圖五:外公今年94歲,仿佛返老還童
讓一家人過得幸福是一個成年男人對責任的堅守和承諾的兌現,勤勞的父親精心伺候的辛勤的蜜蜂便是他養家餬口的活期存摺。養蜂當屬勞動密集型和靠天吃飯型產業,需要隨著花期四處遷徙,出售蜂蜜的收入是養蜂人最主要的經濟來源。搬家的日子正是考驗體力的日子,一兩百箱的蜜蜂和整個流動的家當要在短短的時間內收拾好、挑上車,到達目的地後挑下車、收拾好,一挑蜜蜂加上蜂巢裡的蜂蜜重量基本在120—150斤左右,體弱之人根本沒法勝任與堅持。安頓好一切後一邊要管理好蜂群的繁殖——育王、交配、產子、育蜂,一邊要創造出經濟價值——移蟲、取漿、脫粉、搖蜜,當然還要與當地居民處好關係、照顧好自己生活起居,忙時恨不得三頭六臂,閒時兩眼瞪青天。比起養豬養牛養雞養鴨而言,養蜂的區別是蜜蜂會主動覓食、釀造蜂蜜為養蜂人創造剩餘價值。只是「天時地利蜂和」缺一不可,好蜜蜂遇上好花期好天氣自然會豐收,遇上流蜜期下雨降溫便會錯失良機、顆粒無收、血本無歸。曾記得有個暑假,我去了蜂場,被蜜蜂蟄了頭頂,眼睛腫得來幾乎啥也看不見,那時候的囧樣,至今還依稀記得……可以想像這麼多年父親身上被蜜蜂蟄了多少次,常年奔波在外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汗?
父親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從花開到花謝,從春夏到秋冬,從年少到年邁,樂於享受著大自然給予的清新空氣和鳥語花香,輾轉於四川、貴州、雲南、陝西、甘肅、寧夏、青海等省各個地方趕花,辛勤地收穫著大自然的饋贈和積攢起養家養娃的資本,而養蜂也從最初的謀生手段逐漸轉變成父親真心熱愛的工作。長期的體力勞作和風餐露宿的山野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加上可以享受最新鮮的各種蜂產品,68歲的父親健康硬朗、樂觀豁達,我想這便是辛勞的養蜂生活給予養蜂人最好的回報,也是父親對為什麼能夠幾十年如一日摯愛養蜂最斬釘截鐵的回答。
圖六:父親流動的家在寧夏
圖七:父親流動的家在羅平
圖八:父親流動的家在敘永普佔
唯有是對養蜂發自內心的熱愛,才能四十多年如一日地堅守自己的小世界,也才能在自己的小世界裡怡然自得。興趣是最好的老師。從當年飼養中華蜜蜂開始,只有小學文化的父親訂閱了多年的《中國蜂業》和《蜜蜂雜誌》,經過認真學習、反覆實踐、思考改良,練就了精湛的養蜂技術。不管是繁蜂育群,還是除蟎祛病,父親都有他一整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和技術,而父親也毫不吝惜把他的技術傳承給他的徒弟們。幾十年來,父親會循環反覆走很多曾經待過的地方,父親說,每到一個地方都有很多老朋友,有的是幾十年的買主,有的是坦誠相待的朋友,有的是有共同興趣愛好的養蜂人,與人與物的每一次重逢都若是初見。記得父親60歲那年,因40年前老家烤菸房二樓掉下的斧頭砸在頭上形成的血腫發作住院手術,弟弟說,一個星期後出院回到蜂場的父親瞬間就恢復了生龍活虎的狀態,父親真的是屬於他深愛的小世界,在他的小世界裡他才能發自內心的喜悅。有人問父親,「這麼大年齡了還在外頭奔波,你的孩子們是不是很不孝啊?」父親哈哈大笑,卻只顧著向別人講起他養蜂的種種好處與樂趣,而全然忘記了養蜂路上的艱辛與孤寂。父親說,40多年50年了,習慣了,很喜歡天南海北到處跑的養蜂生活,每天取蜂王漿、採蜂蜜,享受自己的產品,家人也享受自己的產品,就算幾年以後不再到處趕花,若固定生活在老家或者孩子們的城市,他也會堅持養一些蜜蜂,養一輩子的蜜蜂,給自己,給家人,給身邊的朋友。
圖九至圖十一: 父親的一組工作照
圖十二: 跟隨父親幾十年的工具
後記。去年弟弟帶著朋友們去父親蜂場裡拍攝的視頻裡,對著鏡頭的父親用三個字「我喜歡」,詮釋了自己一生執著於養蜂的幸福與滿足。我羨慕我的父親,能夠找到並一生專注於自己摯愛的職業,將清苦單調的生活過得幸福滿足。
圖十三:父母親的親密合影
張娟 2018年5月15日於 四川康定
張娟,敘永一中校友,大學畢業後就職於四川康定某國有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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