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玉琪
《八佰》,對於日益陷入困境的小影城老闆們來說,似乎並非一棵救命稻草。
黃華在徐州一個縣級市經營著兩家影城。8月16日,華誼兄弟的駐地發行人員打來電話說,黃華的兩家影院都在公司的保底發行名單裡,通知她繳納保底款,一家將近8萬元,另一家4.5萬元。這讓她一度陷入兩難。
9月4日,《八佰》票房突破22億元,上映兩周後排片率仍接近50%。
8月31日,《八佰》票房突破20億(圖片來源:電影八佰官微)
然而,救市之作《八佰》,救得了小影院老闆們嗎?
保底費背後的小影院之困
8月15日,廣州的影院經營者劉捷接到院線通知,可以申請《八佰》17、19、20日三天的點映資格了,申請無關去年票房、無關是否繳納保底款,只要遞交申請批准後就可發放密鑰。
申請成功後,劉捷開放了電影票的預售,光19日一天就賣出了上百張票。
但劉捷稱,剛拿到17日的電影密鑰,他又接到院線通知,稱如果在18日不繳納保底款,就取消後續點映資格,無法獲得19、20日的密鑰。「我問院線已經售票的怎麼辦,他說如果要放的話,那你就交錢,要麼你就退票。」
湖南一影院經理李文峰也表示有類似的遭遇:「這讓我們這些看到申請名單上有(自家影院)就排片,並且預售了的怎麼辦?是退票降低自己影院的聲譽?還是為了保聲譽而妥協,去交保底款?」
要預交保底款的發行方式迅速在網絡上發酵。華誼兄弟電影有限公司副總經理、華影天下電影發行有限責任公司董事總經理劉歌接受媒體記者採訪時回應,「200萬為界、3.5%保底費」都是謠言。
華影天下發表聲明(圖片來源:電影八佰官微)
保底費爭執的背後,是目前一些小影城難以突圍的困境。
據了解,目前我國的電影票房在繳納5%的電影事業專項資金、3%的特別營業稅後,還要繳納1%~3%的發行代理費,剩下的票房作為分帳票房,一般情況下,影院得50%,院線得7%,片方/發行方得43%。
以目前了解到的最低保底款2萬元計算,票房至少要達到4萬元,影院才能回本,如果票房達不到4萬元,保底費不退回。「我們縣另外一家(交了保底款的)影院《八佰》票房差不多4萬元,如果我們買了,相當於分一半票房過來,其實是賺不回本的。」李文峰說。
負責此次《八佰》發行工作的華影天下(天津)電影發行有限公司回應,此次制定的發行方案是為了打擊偷漏瞞報票房這一行業「毒瘤」。劉歌稱,主要是針對違規影院而非小影院,片方通過比對國家電影專資辦數據和票務平臺的數據,如果發現專資辦數據低於平臺出票數據,則判定其為數據異常。
華誼兄弟電影有限公司副總經理劉歌朋友圈截圖
偷漏票房是影業頑疾,不使用電腦售票系統,非法使用假系統、雙系統、手工票,把賣電影票的錢當作賣爆米花的錢,列印出的電影票與觀看的電影名稱不符,這些現象層出不窮。
近年來,國家不斷加大了對偷漏票房行為的監察和處罰力度。今年1月,電影局點名去年拖欠票款超過10萬元的471家影院,若不及時補齊票款,將無法放映春節檔電影。
此外,《八佰》片方對密鑰採取了兩天一做的方式,還成立了一支700餘人、覆蓋全國500餘個城市的監察團隊,在線下嚴查偷票房行為,如發現違規行為,將立即停止相關影院密鑰供應。
8月27日,黃華的影院可以放映《八佰》了。
黃華沒有正面回應自己是如何拿到密鑰的,只說自己沒有給錢,「稀裡糊塗就有了」。
小影院的冬天,在疫情之前已經悄然逼近
在一個小影城經營者的群公告裡,群主寫道:「沒有六年前的小影城,奠定不了今天的電影市場,小影院是最大開拓者。」
但如今的小影城,面臨著被擠壓、被分流、設備老化、服務質量下降等問題。
黃華的兩家影院沒有開在綜合商業體裡,也都是非標影廳。從2014年開業至今,兩家影院從一年四五百萬元的票房,逐漸被票房上千萬元的大影城分流,現在年票房能維持在200萬元左右,除去開支後,一年盈利在40萬元左右,還能堅持。
劉捷就沒這麼幸運了。他的影城在8年前開業時是縣城唯一一家影院,佔據了縣城所有的觀影需求。但自從2015年一家大型連鎖影城進駐後,劉捷流失了近80%的客戶,去年,連鎖影城的票房是他的4倍。
最近兩年,由於一直處於虧損狀態,劉捷在湖北的影院帳上早就沒錢了。好在,他在廣西及廣東廣州、東莞還有5家影院,拆東牆補西牆,勉強還能維持。「(縣城)這家店是我們起家的地方,一直捨不得扔掉它。」
成都一家影院管理負責人朱羽辰介紹,層高是區別非標影廳與標準影廳的一個主要標誌,早年投建的縣級影城多是非標影廳,層高不足8米。除此之外,標準影廳還在放映設備、幕布尺寸、起坡、排距等方面做了嚴格限制。
黃華也意識到了影院跟不上觀眾的需求了,本來打算過了春節就升級改造,卻被疫情打了個措手不及。「我們再小,也給顧客提供了一個就近觀影的渠道,難道就讓我們這麼倒閉了嗎?」
影院停業了,但花錢的地方一點沒少,水電、員工工資、設備維護……再加上已經過期的飲料、零食,劉捷的影院已經虧損了將近10萬元。帳上沒錢了,他就把自己的錢存到公帳上去用,他自己也沒仔細算過已經倒貼了多少,「大概三四萬吧」。
影院復工以後的情況也不甚理想,放的都是一些重映影片、經典影片,也就《誤殺》《哈利·波特與魔法石》表現好點,上座率能達到10%。「一天就三五十個人、兩三百塊錢的收入,連電費都不夠。」黃華說,她到現在還拖欠著員工的工資,5個人連軸轉,也給不起加班費。
「反正一天也沒幾個人,就自己隨便掃掃唄,我倒是想服務,沒有人我服務誰去?」黃華說。
改變規則,能解利益之爭嗎?
一邊是試圖改變發行規則的片方,一邊是還沒走出「寒冬」的小影院,雙方的拉鋸戰背後是由來已久的電影業利益分配矛盾。
朱羽辰分析,華誼此次發行方式的改變是「特殊時期的特殊試點」,只有一部新片上映的檔期是可遇不可求的,因此不可能被其他片方效仿,反而還有可能得罪終端影院。
但行業規則的改變早有端倪。前段時間,影響了大半個世紀的《派拉蒙法案》宣告失效。「這也意味著傳統影院的發行規則正在發生著變化。」專注娛樂法研究的浙江傳媒學院副教授、法學博士楊吉說。
1948年,美國反壟斷部門通過《派拉蒙法案》,試圖阻止華納兄弟、20世紀福斯和派拉蒙等大型製片廠全盤操控電影製作、發行、放映三大環節。儘管《派拉蒙法案》抑制了好萊塢巨頭通過垂直整合壟斷電影市場的行為,但迪士尼等巨頭通過橫向產業整合帶來了新的壟斷,流媒體的蓬勃發展成為終止《派拉蒙法案》的關鍵因素。
「《八佰》發行方式惹出的爭議,也在倒逼行業從業者去思考行業規則改變的合理性、正當性。」楊吉說。
製片、發行、放映三方的利益分配矛盾是爭議核心。中國傳媒大學文化產業研究院講師唐建英曾在研究中表示,我國電影業的利益分配格局從發行方居主導地位的「橄欖型」結構逐漸向放映方佔主導地位的「葫蘆型」結構轉變,尤其是萬達院線、中影星美、中影南方新幹線等一些優質院線擁有較強的議價能力。
我國電影放映採用的是電影院線制的經營模式。電影發行公司和製片單位直接向院線供片,由各電影院線負責對其旗下所屬影院就影片放映做出統一安排及管理。
國內院線與影院的關係主要分為兩種:一種是以萬達院線為代表的資產聯結型,即影院由院線或其控股方直接投資設立;另一種是以上海聯和電影院線為代表的籤約加盟型,影院與院線通過籤署加盟協議、約定分帳比例的方式,建立合作關係。
在此次爭議中,院線的態度存在較大分歧。「片方不敢得罪大院線,但一些以加盟為主的院線就很牴觸保底發行,因為如果以後每次都要保底發行,影院肯定不會選擇這家院線了。」朱羽辰分析。
在美國電影市場,雖有議定保底價的先例,但並非主流,也與華誼此次的發行方案有所區別。一般來說,採用議定保底價進行分帳的影片票房如果超出保底價,超出部分歸院方所有,不需要再進行分帳,如果票房低於保底價,則由院方補足支付。
除了議定保底價,好萊塢比較常見的票房分帳模式是階梯分帳,以周為單位,片方會要求提高首周票房的分配比例,儘快收回投資,以確保製片和發行的收益,降低風險;次周和第三周梯級下調發行方分帳比例,例如調整為60/40、50/50、40/60,分帳比例逐步向院方傾斜。
國內電影業單一的收益結構也決定了利益之爭難解。唐建英指出,我國電影業以影院的票房收入為主,因此產業鏈核心環節的利益分配主要體現在影院的票房分帳上。
但事實上,電影收益除了票房,還包括衍生產品開發、渠道版權等。以美國為例,票房收入僅佔電影總收入的三分之一,而電影衍生品收入佔70%。前瞻產業研究院數據顯示,2018年影視衍生品收入佔中國電影綜合收入的比例不到10%。
唐建英建議,要調整國內電影業的利益分配格局,電影公司需要完善營利模式,形成多層次開發、多渠道回收的收益結構,使得產業鏈各環節的企業能在一個更廣闊的市場上分配經濟收益。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黃華、劉捷為化名)
(編輯:黃玉璐 校對:顏京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