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上映於 1990 年的電影《阿飛正傳》,導演王家衛與攝影杜可風的合作。王家衛自成一脈的敘事形式加上杜可風手持攝影的運用,共同成就了這部電影的獨特韻味,顆粒感的畫面加上那一抹濃到化不開的綠,都給人呈現了上世紀六十年代獨有的香港味道。
王家衛從來不是一個講故事的人,他的電影用放棄講一個精彩故事的代價,換來大量的意向與色彩元素堆砌而呈現的情緒本身。它們往往是一種情緒的宣洩和「王家衛式」人生觀的表達。
有人說王家衛的電影像一個萬花筒,花花綠綠的碎片毫無意義與內在聯繫的拼接,但等你真正把眼睛湊上去的那一刻就真的難以挪開,手也會跟著不自覺的轉動那個萬花筒,期待看到下一個畫面會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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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去何從
《阿飛正傳》的主角不叫阿飛,而是旭仔,「阿飛」這個詞在香港俚語中是對遊手好閒,舉止輕狂年輕人的稱呼。劇中張國榮飾演的旭仔是個對生活和感情都看似不上心的浪蕩子,用無腳鳥的命運來比喻自己的一生,並最終在「不停飛啊飛」的追尋中著地的故事。這也引出了王家衛電影的一個重要主題:尋找。
如果用文字來描述這種尋找是什麼,可能是在尋找自我存在意義,尋找心靈可以安放的歸宿。在尋找的過程中來處與歸宿似乎已經糅雜成同一個地方。尋找生母,質問生母拋棄自己的真相,或者不問。思考自己為什麼來到這個世界上,質疑養母養大自己的動機。對旭仔而言,對無條件的愛的追逐就是對於自我認同的答案。
電影的價值在於它帶給我們的覺察,在每一個因找不到存在價值的虛無者心中投下一顆石子,激起一陣漣漪,隨著漣漪蕩開,人們的心中也有一些部分感受到了波動。讓我們嘗試思考是否我們終其一生也都在尋找。尋找自己存在於這個世界的價值與意義,尋找自己是值得被愛的佐證,尋找一個無條件愛著自己的母親,也在尋找一個值得為之心甘情願付出所有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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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清的來處
《阿飛正傳》中的每一個人都渴望找到自己存在的價值和意義,但都在電影中無處不在的綠色布景中掙扎徘徊,這也許就是觀影時體會到的濃烈孤獨感的來源。
電影的前半段在旭仔的愛情故事之外一直有一條帶有些許懸疑色彩的線,線的一頭就牽在旭仔的養母手中,旭仔從小被生母拋棄,養母始終不願意告訴旭仔他的生母是誰,即使這引起了她與旭仔強烈的敵視,讓兩人之間互相充滿了仇人般的怨懟,她也不願意透露隻言片語。旭仔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走向前方,但是好像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怨氣需要發洩。對養大他的養母,對拋棄他的生母,對那個騙錢的「小白臉」。他都充滿了憤怒。這也為之後他知道了生母下落時毅然踏上了尋找自己存在意義的路做了鋪墊。
在旭仔的不停尋找中,我們也在跟著他一步步探尋真相,一路走下去看到的景象愈發地悲涼,我們會發現旭仔被生母拋棄已成事實,無論他是否找到那個拋棄他的人,也無論是何種原因被拋棄,這種悲劇的種子或許在那個時候早已種下,阿飛尋而無果的結局在一開始就註定了,但是他無法抵擋尋找生存意義的誘惑。也讓我們看到了王家衛早期電影要表達的那種尋找是不計後果和代價的,或許這個看不清的來處也象徵著那個究其一生都註定到不了的歸宿。這也是「阿飛」看不清的來時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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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係的複製
劇中張曼玉飾演的蘇麗珍與旭仔的「一分鐘的朋友」成為了影史上經典的「搭訕」場景。王家衛鏡頭下的每一個角色仿佛都是渴望被愛的,但沒有哪一個是真正得到愛的。旭仔的這一段關係,其實是一種報復,他潛在的目的是想證明自己是可以被女人所喜愛的。隨著時間的推進,等蘇麗珍真正想跟他再進一步發展時,他退縮了,旭仔明白自己想要的根本不是這段穩定的關係。他也沒有相信一段真情可以長久的勇氣。這其實也是他無法真正與女人建立穩定關係的一種複製,與生母、養母、愛人都無法建立真正穩定的關係。
接下來畫面轉到旭仔與養母,出現的鏡頭是旭仔拿著錘子,憤怒的砸向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欺騙了他養母的感情,旭仔為了養母出頭,但是養母並不領情。他們的對話可以清晰看出互相之間充斥著怨恨的情緒。她不願意告訴旭仔生母的下落,養母年輕時是個舞女。受到旭仔生母的委託撫養旭仔,在這段撫養關係中是看不出愛的,養母撫養旭仔也只是為了從他生母那裡拿到錢,至少從開始看是這樣的。正是這樣「有條件」的關係,造成了雙方的不安全感,所以養母認為旭仔遲早要離開。養母的這種不安全感也促使著她自己去尋找一段證明自己是值得被愛的關係,她原本想從旭仔身上得到親情,當她徹底對養育了多年的旭仔失望的時候,他們二人之間成為了互相敵視的仇人。她明知自己年老色衰,對方只是貪圖她的錢財,但還是願意享受那些看似被人追捧在手心裡的愛。這也影響了其後旭仔與其他人所有人的相處模式,現今比較多的提到原生家庭的影響其實正是如此吧。
而劉嘉玲飾演的舞女咪咪的出場其實是旭仔想要跟養母和解的一個隱喻,咪咪就是年輕時候的養母,不論是舞女的職業,還是其後咪咪與養母的對話中提到的兩人對待感情敢愛敢付出的個性,都在像我們展示著這兩人的相似之處。其實咪咪就是旭仔想要和養母和解的心理投射。咪咪給他帶來了溫暖,但是這種溫暖簡單而又短暫,在旭仔養母決定要跟隨一個男人去往美國定居時也宣告了旭仔與咪咪之間親密關係的結束。這次他又失敗了,這次和解的失敗也促使他真正走上了尋找生母的路。
其實關係到了這裡我們就會發現,電影中出現的「無腳鳥」的隱喻並不是只在主角身上出現,無論是旭仔、養母和咪咪身上,我們都可以看到「無腳鳥」的身影,而且是一段又一段關係的複製,親密關係的不斷複製不禁會讓人陷入是否這就是宿命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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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烈的羈絆
養母說:「我就是要你恨我,這樣你不會忘記我」。 其實某種層面上愛與恨是同義詞,都代表著最強烈的羈絆,旭仔在成長的過程中所見到的就是有利益關係的「愛」和不成全彼此的「恨」。所以在他看到蘇麗珍對他的真情流露之後落荒而逃,看到咪咪因為吃醋而跟他鬧彆扭時不會選擇和解,只丟下一句:「走了就別再回來」。這都是旭仔學到的溝通方式,也是他所羈絆的情感的表達。 所以他的世界裡沒有無條件的愛,如果有了恨就報復、對立、不會和解,他也以這樣的方式在跟這個世界溝通。
旭仔經過打聽找到了在菲律賓的生母,來到生母所在的別墅,可是生母卻不願意見他。他確定生母就在這棟別墅裡,但是他依然選擇用自己的方式表達情感,畫面中旭仔背影晃動,整片綠色叢林仿佛跟這個背影凝結成了一塊化不開的顏料,跟隨著背影動了起來,這段手持攝影的拍攝配合畫外音:「我只不過想見下她,知道她長什麼樣子,既然她不給我這個機會,我也不會給她這個機會。」這裡是整片給我印象最為深刻的畫面,旭仔報復的決絕,多年苦尋未果的失落,一切希望破滅的絕望,都在這個不足一分鐘的畫面中呈現,仿佛旭仔的整個世界也在他的背後轟然倒塌,觀者於無聲處聽驚雷,振聾發聵。當年也有媒體戲稱張國榮是用後背都可以演戲的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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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戀的水仙花
在希臘神話中,有一個容貌俊美的少年,雖然有許多少女愛慕他,他均不為所動,自負而冷淡地拒絕女神愛可(Echo)的愛情,使之因傷心憔悴而死,僅留美妙的回聲。而有天他在水中倒影中看到自己,就被自己的影子深深迷住而無法自持,不願離去,最後還躍中水中而亡,以與自己的影像結合。據說納西瑟斯死後,化身為水中的一株水仙花,所以,水仙花就稱為「納西瑟斯」。
人在無法再現實世界中找到一個確定的身份歸屬的時候,是會有很多彷徨和掙扎的,在面對這種彷徨和掙扎時往往作為單獨個體的人可以選擇的方式就是找到情感的寄託,而對於在不安全感中長大的旭仔而言,這個人就應該是自己。他要欣賞自己,通過對自己的欣賞來抵禦這可以吞噬人心的孤獨感與茫然。於是就出現了電影中另一個經典的畫面,旭仔對鏡獨舞,好像希臘神話中的納西瑟斯一樣,對影自憐,或許在他的心目中,他只愛自己,也只能愛自己。這何嘗不是一種可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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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飛群像
電影的最後出現了被認為是「神來之筆」的一幕,梁朝偉飾演的另一個「阿飛」的出現隱喻那個時代背景下這樣的邊緣人物其實不是個例,是一個時代年輕人的群像,有無數個茫然尋找歸屬感的青年人也在不同城市的各個角落裡收拾著行裝,準備在屬於他們的舞臺上粉墨登場。
「孤獨」是個抽象的情緒,王家衛可以在電影中用最具象的影像將其表達,是非常了不起的。我們也時常會感覺到孤獨,這不禁讓我想到了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物質生活開始豐富,越來越多的時間被解放,不再需要為了基本的溫飽去整日耕作,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茫然,一種身處鬧市人群中的孤獨感。或許我們也都開始了或多或少的尋找。
這部 1990 年上映的電影仿佛也給 28 年後我們提出了問題,在這個所有人都想要所謂的做自己,都想要追求成功,追求自我價值實現的時代裡,我們如何找到那個讓我們一生追逐的「意義」所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