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走的女人》：女人的「逃」是為了更接近自己的內心

韓國導演洪常秀，一直以來都是我非常喜歡的導演。雖然，曾多次聽他人說，洪常秀的作品喜歡的人會很喜歡、沒感覺的就是沒感覺，我想，這也是因為洪常秀一直以來都有其強烈風格，一貫的日常街景、空間，大量的對話，從對話中拋出一個又一個議題，又或者是自我辯證。

新作《逃走的女人》也是同樣的，女主角仍然是金珉禧，只不過這一次她將頭髮燙了卷，從長發變為短髮。初見臺灣版海報，只有一個背影，我想：「這是金珉禧嗎？」為何她會在海報上背對著所有人？畢竟許多時候，若有知名演員，通常海報上一定會出現正臉或至少是側臉，通常這樣比較吸引人。

再者，「逃走的女人」是什麼呢？是誰在逃？

當代人無可避免的社交

但電影一開始，其實馬上就破題了。這是一出關於「女人間」的對話，場景不外乎就是在住屋內或咖啡廳、辦公室，這種幾乎不用任何場景轉換的日常空間，讓我不禁想起一出韓劇《浪漫的體質》，主要場景就是租屋處與幾個室友間的談話。《逃走的女人》也相同，但開演沒多久隨即用非常日常而平穩的方式，朝著觀影者丟下一個足以引起內心震撼的對話主題──社交是必然的，還是一種生活裡多餘的附和？

「你喜歡跟人見面嗎？」「大家都這麼做，這是必要的事」

隨即，進入每每參與一個社交場合，就得說些不需要說的話、不需要做的事，我想，這應該是許多人內心的矛盾與痛苦。年輕時好像不得不地必須出席社交場合，尤其當代對「人脈」兩字的推崇，讓人好像不出席社交場合，訓練個人的社交技巧，就是與社會反抗，最後只能成為邊緣人。再者，連社群都成為了大型的「社交」，建立形象的格鬥天天上演，在上頭要扮演真實的自己太難了。

而當你以為，自己強大到一個程度就可以自由決定社交與否，現實就冷不防地直接擊潰你期盼多年、終於等到的這個「自主決定」的時刻。因為地位與名聲使你更沒有拒絕的空間，有些就是不得不去的場，即使只是去露個臉，全場的人你根本通通不熟，也一輩子根本不可能跟他們成為真正的摯交，你就是得證明自己的身份已經到了能拿到邀請函，並去到這種場合的「那種人」。

這是一種證明，一種這麼多年來那張邀請函終於也送到自己手上了，穿著華美的衣裳，氣勢不輸人地進場，開始說一些自己也不曉得為何要帶著笑說出的話，儘管這過程中根本算不上真正的對話與交流，但總之在那個場子裡，你見到了以前見不到的人，出現在媒體上的知名人物們，不能喝醉、不可失態，就是一場完美的演出，要經過縝密的思考，原來這就是「社交」的意義。

你沒有辦法只跟喜歡的人見面，你的身邊就是充滿許多不喜歡的人，但得試圖隱藏，這是基本責任。在這第一段兩個女人的談話中，最後的那句：「我現在覺得這樣好累。」道盡所有人真正的心聲。如果可以，只想把握時間與值得深交的人相處，但現實中就是充滿著身不由己，一日入江湖，你便要在江湖上踩穩。

人類那無可救藥的優越感

接著，導演又藉由鄰居帶出人類與動物之間的關係，那位鄰居說了一句話：「不管怎樣，人類還是優先於動物吧」，而背後原因只是因為，這位鄰居的老婆怕貓，而女主角的朋友們覺得那些貓只是孩子，餵它們並沒有什麼錯。的確，人類與動物究竟誰排序在前，一直以來都是長期被探討與爭論的議題，甚至有非常多影集，開頭或最後的結局，都是人類毀滅後，世界一切都好，人類才是真正破壞這個宇宙平衡的罪魁禍首，並且老是覺得身為人類是如此聰明，是生物鏈中的最高層，然而這背後完完全全是人類的自我優越感，自以為是地認為讓科技進步，對一切都是好的，而人類的情感才是真實且可透過文字表達的，只有那種情感才叫真正的情感。

但動物間沒有情感嗎？比起動物，說不定同是人類之間，更容易自相殘殺、互相逼迫，一個踩著另一個，這就是人類自以為是的「高度」。

伴侶之間的相處模式：有愛也好，無愛也是

談起伴侶之間的相處，則是貫穿整部電影，無論由金珉禧飾演的女主角和哪位舊識碰面，都免不了討論到：「現在的你好嗎？」每個人對於伴侶間的相處，有著不同的想法，比如選擇離婚，回歸自己；活到一定年紀只有自己，想享受自己的自由人生，同時又渴望戀愛；結婚了，卻漸漸地成為最熟悉的陌生人，沒什麼對話的日常。

但自始至終，當他人描繪自身狀態後，反問女主角的狀況，她一直都是同一個答案：「我與老公結婚五年，這五年中，完全沒有一天分開，而這次是他要去出差的時間比較短，所以這是我們第一次分開，他認為相愛的人該永遠待在一起，這是很自然的事」，相同的回答，不斷重複陳述，而每一次重述，導演總是會拉近鏡頭，就是要逼著觀影者聚焦在這赤裸的對話中，鏡頭就這樣讓一個女人的臉硬生生地幾乎佔滿整個銀幕，透過鏡頭語言告訴你，聽好了，她們是這麼想的，你呢？

自我辯證、相互確認，來來回回地對談，每一個女人都在平凡生活中，背負責任與挨著走過荊棘，日常其實是平平淡淡，但總有幾根刺無法拔除，無論他人與自己，抑或是這個社會一直以來給予的束縛，都讓人在刺痛中掙扎，卻一面說著現在的日子不錯。

「逃」並不可恥

導演洪常秀過往的作品中，也有女女對談的日常，但通常也有男女之間的。《逃走的女人》完全聚焦在「女人」身上，鮮少有真正的「男人」露臉，即便有，也是非常狼狽的狀態，反而是女人的對話浮上檯面成為整部電影的重心與焦點。

而逃亡的女人到底是誰？起初我以為是第一次與丈夫分開的女主角，但後來，觀影者或許會發現，所有電影中的女人多少都有想逃亡的心情，並不一定是真正要與另一半分開，但想逃的心是一樣的。女人未必是個躲在男性角色後方的配角，或隱藏人物。這一次，想逃的女人，真真實實地袒露自己所有的心聲，在現實生活中，社會不鼓勵女人「逃」，但有時逃跑並不可恥，因為女人的「逃」是為了更接近自己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