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澤周平何許人也?你或許沒看過他的小說,但對大導演山田洋次據其作品改編的「武士三部曲」,即《黃昏的清兵衛》、《隱劍鬼爪》、《武士的一分》,一定有所耳聞。尤其《黃昏的清兵衛》更是獲獎無數,還曾獲奧斯卡提名。藤澤周平筆下那個隱忍溫存、善刀而藏的武士清兵衛,經由山田洋次的再創造,成為感人至深的銀幕形象。中國導演侯孝賢也對藤澤的作品十分激賞,拍《刺客聶隱娘》時還曾布置給主要演員去閱讀體會。
作者:張玉瑤
藤澤周平首批五本
最近,一位已故日本作家的作品成套引進大陸,讓眾多翹首以盼多年的中國讀者歡欣雀躍。這份殊榮,屬於日本武士小說名家藤澤周平(1927—1997)。十年前,由知名旅日作家李長聲先生翻譯的藤澤周平短篇集《黃昏清兵衛》曾由新星出版社出過一版,如今在二手書市上炒到高價,這回譯林出版社一口氣引進了十餘種,首批已推出《黃昏清兵衛》、《隱劍孤影抄》、《隱劍秋風抄》、《蟬時雨》、《小說周邊》五種。其編輯稱,自從今年春公布了藤澤周平的出版計劃,一大幫心急的讀者就開始天天向出版社「催稿」,可見其人氣。
藤澤周平何許人也?你或許沒看過他的小說,但對大導演山田洋次據其作品改編的「武士三部曲」,即《黃昏的清兵衛》、《隱劍鬼爪》、《武士的一分》,一定有所耳聞。尤其《黃昏的清兵衛》更是獲獎無數,還曾獲奧斯卡提名。藤澤周平筆下那個隱忍溫存、善刀而藏的武士清兵衛,經由山田洋次的再創造,成為感人至深的銀幕形象。中國導演侯孝賢也對藤澤的作品十分激賞,拍《刺客聶隱娘》時還曾布置給主要演員去閱讀體會。
藤澤周平本名小菅留治,1927年生於山形縣鶴岡市一戶農家。他小說的背景大都發生在一個叫「海坂藩」的小藩國,被視作是他家鄉的投影。他原是一名中學老師,半生坎坷,鬥病,喪妻,做過多種職業,在文學上出道很晚,四十六歲時才以《暗殺的年輪》獲直木獎。此後二十餘年,創作力驚人,留下諸多名作,在日本家喻戶曉。李長聲評價說,藤澤「全集二十三卷,可能有敗筆,卻沒有一篇粗製濫造,是日本寥寥無幾值得迻譯其全集的作家之一」。至於內地多年沒能引進,理由卻奇,不是因為中國讀者不愛看,而是因為藤澤後人不願意賣太多國際版權,稱「錢已經夠了」,從中可窺其家風一斑。
藤澤周平多年來一直致力於武士小說的寫作,刻畫了一個個貌不驚人卻身懷絕技的武士劍豪。緣此,常常被認為是日本的「武俠小說」甚至「日本的金庸」。但事實上,這是一種文化誤解和錯位,一方面「武士小說」與「武俠小說」本身差異巨大,另一方面,藤澤周平雖被視為與司馬遼太郎、池波正太郎齊名的時代小說家,但其筆力之精細、敘事之高妙,堪超越時代小說而入純文學之列。
如同「黃昏清兵衛」,藤澤周平善寫底層武士,寫一個委瑣庸碌的平凡人如何在孤絕的境地中證明自己的價值,這比劍術本身更顯珍貴。他的故事雖發生在遙遠的幕府時代,卻與今日的人類處境多有相通處,如同人性的鏡像,也映照出我們自己。
■ 武士小說不是日本武俠
時代小說是日本小說的一個門類,與歷史小說有相近之處,以幕府時代為舞臺,不同的是多以平凡小人物為主人公,武士小說可看作是其中一種。在很多人的概念中,「武士」在某種程度上是日本文化的象徵,士以武立身,與中國武俠約可相類,但其實二者並不能夠放在一個層面上來比較。
比起武俠小說多出自文人想像,武士在幕府時期不僅僅是一種人員身份,更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社會階層,受過身體訓練,聽命於領主,最高時在日本人口中的佔比能達到百分之十。在以他們為主人公的武士小說裡,也沒有類似「武林」、「江湖」這樣的虛構概念,武士們都生活在非常現實的生活空間裡,平時在藩城裡有一份固定工作,下班出城回家,按照等級領取俸祿,維持生存。而這份工作也不一定與軍事相關,譬如在藤澤周平筆下,「黃昏清兵衛」就從事的是財務會計、「叫花子助八」是倉庫管理員、「詐詐唬唬的半平」負責土木工程等,各安其事,有上司,有同事,像極了今日之公務員,構成官僚體制的一部分。這和中國武俠小說中縱橫四海踏遍天涯的俠客絕不相同,後者更大程度上完全是屬於文人的浪漫想像。
另一個不同,尤其在藤澤周平的小說裡,是對於「武」的理解。中國武俠小說非常注重對武術招式的大篇幅描寫,動輒飛簷走壁天花亂墜,有違反物理學之嫌疑,而藤澤周平似乎並不著意於此,他筆下的打鬥場面總是極為洗鍊,場面真實,多以一招絕技制敵,如寫清兵衛受命斬殺堀將監,只有寥寥兩句:「堀回頭,要拔出小刀,清兵衛拔刀就砍。刀法似乎很輕快,但堀一刀就倒下了。」學者止庵在採訪中說,若只論武術描寫,比起金庸,反而更像古龍了。
說起「武士」,總聯想到「武士道」。「武士道」這個詞在一般人印象中,總是和「效忠天皇」、「切腹」等緊密聯繫在一起。但止庵釐清說,「武士道」其實是一個近代改造過的概念,最初見於新渡戶稻造用英語寫成、向外國人介紹日本的書,在軍國主義時代,進而成為一種為政治服務的意識形態,到今天一層一層積累成誤解。而藤澤周平筆下的武士,是「沒有武士道的武士」,他們當然也恪守某種「道」,但這種「道」更多來自於自我對道德人性的判斷。面對領主的刺殺指令,他們也只是履行職責而已,無所謂「忠」也無所謂「義」,不分正邪,手刃某人並非為中國武俠式的替天行道,而只是基於對自身境遇的判斷之下的舉措。李長聲將其總結為「行走無江湖,拔刀無正義」,但從另一個角度看,也是拋開一切外在宏大敘事,對獨立個人存在更深處的探索與呈現。
■ 小人物的凡人歌
日本評論家佐高信曾寫道:
如果要問「江戶城是誰建造的」,答「太田道灌」(註:室町時代後期的武將,主持修建了江戶城)會被視作正確答案,答「木匠水泥匠」的則會被笑話……藤澤周平的小說便是站在木匠水泥匠的立場來創作。
如其所言,藤澤周平一生奉行「平凡是真」,在寫作上也鍾情於小人物。他的主角多是一些底層武士,地位低微,俸祿甚少,和收入幾百石的上層武士沒法比,連養家餬口都不容易。正是在這樣的底色與布景上,藤澤周平緩緩展開他峻峭孤絕又不失溫暖的故事。
譬如最著名的「黃昏清兵衛」,這其實是窮武士井口清兵衛的綽號。因家有病妻,他一到黃昏時就得趕回去照顧家庭,買菜做飯,打掃房間,還要編蟲籠來補貼家用,無法和同僚們社交玩樂,故而常被取笑。與此同時,在他所不知道的藩內高層,正在密謀一場政變,在物色刺殺人手時,有人想到了清兵衛,委他以此重任。清兵衛卻犯了難,因為刺殺正是黃昏時,他無法騰出手,但上有令,不能不去。一邊是藩國大事,一邊是扶妻子上廁所,看似孰輕孰重一目了然,卻成為清兵衛的選擇困境。最後,上峰讓步,答應拖延時間等清兵衛照顧完妻子再來。
還有「馬屁精甚內」,天天拍上司馬屁,包括最後不得不出手,其實都是為了自己莫名其妙削掉的五石俸祿;「愛往事的萬六」,退休後記性一塌糊塗,出手是因為兒媳婦被外人羞辱了。類似這些,藤澤周平總是將人物置於此種「平凡困境」中,乍一看說大不大,如袍子上的蚤子,但從一個只期盼生活安康、家人幸福的普通武士的角度來看,說小又不小,常常因為這些事被逼到無可忍受的牆角,以致非如此不可。善刀而藏,圖窮匕見,於是亮出久藏在他們身上、失傳已久的絕技劍法。
諳熟日本文化的止庵對藤澤周平的作品十分欣賞,他認為藤澤是一個非常現代的作家,他寫的是並非只是劍俠傳奇,而是一個人突然落於孤立無援的逆境中、如何證明自己存在的故事,頗有西方存在主義的哲學意味。「對於藤澤周平筆下這些武士來說,不出手比出手重要得多。我所有的出手都是無可奈何,但如果我出手,就可以證明我的價值。」一個人半生庸庸碌碌,但劍出鞘那一瞬間如同寶藏奪目,儘管這一切無人知曉,且隨後依然要回歸庸庸碌碌的生活。在這一點上,他覺得魯迅小說《鑄劍》中幫助眉間尺復仇的黑衣人有相似的精神。
可以說,時代小說只是藤澤周平所借用的外殼,他在裡面試圖處理的是孤獨個體的境遇,這給他的小說帶來了超越其他時代小說的現代性徵。他筆下的人雖是古代人,但在很多方面都更接近於現代人。武士們雖身懷絕技,日常生活卻酷肖今日的職場上班族,也有虛與委蛇的客套,也有凡人的種種苦惱和情感,但最重要的是,也會有那樣一個時刻,需要證明自己的存在與價值,「我是我。那個時候就是藤澤周平所揭示的時刻」。
■ 無時代背景的絕唱
時代小說以幕府末年為下限,一般都有真實具體的時間地點,藤澤周平卻繞開了這一背景設置,地點是虛構的「海坂藩」,時間是恆定的「幕府時代」——明治維新之前漫長的安定時期。儘管藤澤周平對幕府時期的種種制度和武士生活有深入的鑽研,但有人想從其小說中找出時空的蛛絲馬跡時,總是一無所獲。
不過,沒有德川家康,沒有織田信長,讓藤澤周平也省去了雲譎波詭歷史背景鋪陳之虞,而安心於最精練的「文學」的部分,也得以緩筆細膩描寫人情,多有動人之處。如清兵衛下班買菜,回到家,「小桶汲了水,把豆腐沉在裡面」,而待完成任務後,去療養院看妻子,「路上有泥濘的地方,他拉著妻的手邁過去。小陽春的青白色陽光映照著山麓的村子」。字裡行間,儘是濃濃的人情味和真實的生活質感,飽含著普通人對其他普通人的愛與憫。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其風景描寫也凝練如畫,堪稱一絕。
藤澤周平是語文教師出身,文字規範優雅,其語言之好、之細是公認的,他獲直木獎時的評委松本清張甚至認為「太細了」。評論家丸谷才一則讚譽稱,「明治、大正、昭和三代,藤澤周平的文筆幾乎是高峰」。止庵也指出,他對女性姿容的描寫,不輸川端康成。雖然藤澤周平被劃入時代小說家,但在寫作這一點上,他的確和被視為俗文學的多數時代小說區隔了開來。事實上,他也是唯一的作品能發表在純文學刊物上的時代小說家。
有趣的是,山田洋次在改編電影《黃昏清兵衛》中,將藤澤周平虛化的背景落了實,置於明治維新前夕的動蕩年代。確切地說,電影主要情節取自另一篇《叫花子助八》,清兵衛奉命去斬殺對手時,兩個人進行了一番關於「最後的武士」的對話,成為影片高潮。電影還給清兵衛設計了最終結局:藩主抗衡天皇,清兵衛在這場新舊之戰中戰死。如同一個時代的終結,渲染了夕陽殘血的悲情。這或許是山田洋次對藤澤周平筆下武士的一種敬意,現在已經再沒有了這樣的精魂。武士小說只能寫到那裡了,再往後,便是熱兵器的時代,再高妙的獨門絕技,也無用武之地。
(原標題:善刀而藏,一朝驚人)
來源:北京晚報
編輯:TF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