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臺灣電視綜藝節目「教父」王偉忠--「我是一個純粹的眷村人」
他是臺灣電視界名副其實的「大哥」:《連環泡》、《老實樹》、《我猜我猜我猜猜猜》、《康熙來了》、《全民大悶鍋》等王牌節目都出
自他的手;胡瓜、澎恰恰、吳宗憲、小S 等名主播也是他發現、調教出來的。而據王偉忠說,他的本事大部分是眷村教會的。他與賴聲川合作的眷村題材舞臺劇《寶島一村》,正在臺灣和大陸熱演。不久前,這位臺灣電視界大腕在臺北接受了《外灘畫報》專訪。
文/ 劉牧洋 圖/ 徐嘉駒
30多歲的攝影師徐嘉駒說,他這一代臺灣年輕人,是看王偉忠的節目長大的。而王偉忠說,他一輩子也忘不了陪伴他成長的眷村。
臺北市光復南路260巷48號是王偉忠的製作公司。小院門口對面有一張「王姐姐的眷村菜」大海報,「眷村」兩個大大的字掛在製作室裡。王偉忠坐在這兩個字下面,讓我們照相。
53歲的王偉忠身形高大,聲音洪亮,很有「大哥」派頭。他也是臺灣電視界名副其實的「大哥」,《連環泡》、《老實樹》、《我猜我猜我猜猜猜》、《康熙來了》、《全民大悶鍋》……這一個個紅得不能再紅的王牌節目,都是他的手筆;胡瓜、澎恰恰、吳宗憲、小S等知名主持人,也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可以說,我一個人改變了臺灣的電視節目。」王偉忠說。
從自己的少年時光,直到現在和賴聲川合作的舞臺劇《寶島一村》,他和我們聊了近兩個小時,始終繞不開「眷村」這個話題。
「我是一個純粹的眷村人,」王偉忠說。他講一口純正的京片子,四川話、山東話、湖南話、江西話等五湖四海的方言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他剛進電視臺時,臺灣電視是貴族文化,沒有後臺進不去,只有他愛用新人,大膽推出澎恰恰、胡瓜這些原本的街頭小人物;他敢想敢幹,鬼主意一大堆;他講義氣、重感情,三教九流都有好朋友……這些,都是眷村教會他的。
王偉忠在會客室的醒目位置掛了一幅畫:在他的老家、嘉義眷村「建國二村」被拆之前,他在村巷口拍下照片,並請精於描繪臺灣風景的本土畫家楊興生依樣畫出。
「眷村是臺灣一個特殊的文化現象。窄義來說,十個人中就有一個和眷村有關係。廣義上,七個人就有一個人和眷村有關。」王偉忠說。
1949年起,為安排自中國大陸各省遷臺的國民黨軍政人員及其眷屬,當局在臺灣興建大量房舍,被稱為「眷村」。據統計,全臺「國防部」列管眷村有886個,住著近十萬眷戶。其中陸軍眷村最多——301個,其次是空軍、聯勤和海軍眷村。1980年代,臺軍方推動老舊眷村改建。到2009年年底,絕大多數眷村已被拆除,這一景觀即將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
王偉忠指著不遠處的臺北101高樓,說旁邊有臺灣第一個眷村「四四南村」,它是為數不多被保存下來的眷村之一;仁愛路附近有家老兵開的東南飯店,裡面專做黃豆牛肉等正宗的眷村菜。說起兒時那些熟悉的美味,他咽了下口水。
採訪時正值春節前,臺北的陽光燦爛。王偉忠坐在院子口吊椅上回憶說:「也是這個時候,一樣的太陽。早晨溫度還比較低,中午才熱起來,家家戶戶拿棉被出來曬。太陽的味道、棉被的味道,和掛在外面的香腸的味道、臘肉的味道混在一起。每次一聞到,小孩子就知道快過年了。」
他至今按捺不住對眷村日子的嚮往。為了排《寶島一村》,王偉忠遊說導演賴聲川整整兩年。在臺北上演時,當年那些坐在眷村曬太陽的老人們,已經像樹葉那樣一片片凋零。林青霞等特地坐飛機趕回來看,男女老少坐在劇院裡泣不成聲。戲散場了,還有不少眷村老媽媽坐在椅子上不肯走。
王偉忠上前去勸說,一個老太太指著臺上,說:「你們演的就是我啊。」
臺灣媒體稱,這是「話劇界的《海角七號》」,它讓很多觀眾回歸劇院,重溫那一段抹不去的回憶。「做這件事,我覺得很幸福。」王偉忠說。
B=外灘畫報
W=王偉忠
「眷村是臺灣的特殊文化現象」
B:這幾年,你在「眷村」主題上花了很多時間,從電視劇《光陰的故事》、《閃亮的日子》,到現在的《寶島一村》。為什麼會執著於這件事?
W:有兩個因素。我是眷村第二代,我父母來臺灣時,族譜丟了,我便想記錄下從父親這一代開始,我們在臺灣是怎麼回事,以後給我的孩子看。
另外,我們第一代來臺灣的老家眷村要被拆掉了,臺灣所有眷村都要被拆。你不去講它,隨著歲月流逝,它就不見了。眷村是臺灣一個特殊的文化現象。它是大人的難民營,小孩的遊樂園。我想排出來給大家看看,勾起大家共同的回憶。
B:眷村話題一直有,但不熱烈。《寶島一村》在眷村即將被拆掉的時候出來,一下激起了很多人對眷村的情感,造成了轟動。
W:對。以前的八年民進黨執政,眷村的聲音比較少。很早以前也有人做眷村的東西,但選在這個點上,除了時間原因,我們這代人也成熟、知性了。眷村要拆了,第一代人到臺一甲子了。我們開始尋根,對父母開始懷念。我之前拍過一部記錄片,叫《偉忠媽媽的眷村》,順勢寫了一本書叫《偉忠姐姐的眷村菜》,又找賴聲川做舞臺劇。這幾個東西在一起,一下子滾起來了。
B:《寶島一村》在臺灣很受追捧,也在大陸巡演。你認為大陸觀眾對眷村情感能否理解?
W:我相信他們都會有某種情感上的認同,不是眷村的人會好奇眷村生活。在一個多族群社會,如果不去了解對方生長的過程,你就不了解這個社會。《寶島一村》不光是眷村人看,它是一個民族遷移的故事,對臺灣近代史是個很重要的東西。眷村文化是臺灣文化,臺灣本來就是多元文化。
B:《寶島一村》的很多素材都是你的親身經歷。你有沒有詳細研究過眷村的歷史?
W:我沒有從歷史角度去收集很多資料。做記錄片《偉忠媽媽的眷村》,也是非常小題大做的。就像龍應臺寫《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也是根據自身的經歷,因為那個時代很難解釋。我就選了自己的故事,以人的故事為主軸。
B:眷村的規模一般多大?
W:小的只有十幾戶。林青霞的村子就三、四十戶。我們那個兩千來戶,所以我們小時候很好玩,大巷子接小巷子,就像是胡同,不像四合院那麼寬敞。最早是一排房子,中間有路。後來大家在裡面搭竹籬笆院子,互相隔開。小孩長大、尤其女孩長大了,就加蓋磚牆。後來人越來越多,就不斷地圈地搭建。其實所有全臺灣的眷村都長一個樣,亂搭亂建的,家裡長了一顆樹、一根電線桿的很正常。
B:《寶島一村》裡寫道:人們剛到臺灣時,覺得很快便能回大陸。所以你所說的眷村亂搭亂建,也是因為大家都沒想過會長住。
W:是的。來臺灣時,我媽媽才16歲,多年輕啊。她根本是來玩的,什麼都不懂,沒想到一住四十幾年。我有個鄰居來的時候,連床都不買,10年來,每天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捲鋪蓋,覺得可以隨時回大陸。到真正買房的那一天,他邊買床邊大哭:「再也回不去了。」
B:眷村文化最特殊的地方在哪裡?
W:其實眷村也有階級之分,分軍、公、教、警。軍人裡面又分陸海空軍,空軍又分開飛機的和開發電機的,我爸爸就是開發電機的空軍,所以我住的是軍人裡面最底層的眷村。用大陸的話說,就是根正苗紅!但眷村再苦,苦不過臺灣本省人,因為我們有糧票,軍隊不會讓我們餓死。當年國民黨剛來臺灣的時候,大概有上百萬人。現在外省人已經有三百多萬。
B:眷村內外是不是兩個世界?本省人會和你們經常起衝突嗎?
W:這是族群融合的故事。1950年,我們的眷村就有人過世,沒人敢出去買棺材。我爸爸當時才20歲,騎自行車出去找棺材,交了一個臺灣本地的朋友;這個朋友一交就是一輩子。他去世時,我爸爸幫他辦的葬禮;我父親死的時候,棺材是他的第二代送的。
「眷村發明了四川牛肉麵」
B:你小時候的眷村生活是怎樣的?
W:我記得有一年過得很精彩。那時我上小學四、五年級,大年三十的時候,我們小孩吃完年夜飯,穿著新衣服出來放鞭炮。不知道誰放了第一顆衝天炮,飛到了對面的陸軍眷村。陸軍的孩子不幹了,開始買衝天炮放回我們這邊,我們便開始巷戰。那一天好好玩,到後來,所有人的零花錢都買衝天炮了。
最後實在沒錢了,我們便慫恿一個叫老三的孩子,他家是開雜貨店的。我們對他說,老三,兵馬未到,糧草先行啊,沒錢就偷出來吧。就這樣,老三把家裡的衝天炮偷出來繼續供給,我們從傍晚八點多,一直打到半夜一兩點。男孩子負責丟炮,女孩子也拿臉盆出來,對方有鞭炮丟過來,她們就拿臉盆往上面一蓋,嘣的一聲在臉盆裡炸開。到現在我都忘不了那天的情形。我們那兒有個規矩:大年初一到初四不能打孩子,因為不吉利。結果每次到大年初五,一過12點,我媽就開始打我。當那一年,村裡第一個被打的不是我,是老三!
B:你從小就很喜歡鬧事?是很調皮的孩子頭?
W:我其實是諸葛亮型的,專門躲在背後出壞主意,壞事讓別人幹。小時候,我媽媽喊我紗門王,因為如果看到紗門凸出去,就是我出門了,凹進來就是我回家了。我們個性比較皮,也敢硬著頭皮自己闖出去。
B:以前的玩伴現在都在做什麼?
W:眷村有些人走得出來,有些人走不出來。在我們那個時候,高中畢業,男男女女都要離家。像我們這種中下階層的小孩,第一條路是去當兵,考軍校或者考幹校、考教職員,都希望你捧鐵飯碗,有口飯吃;考不上就停留在高中階段。所以對我們來說,高中是一個關。當時的大學錄取率是10%,考不上必須自己養活自己。我們就在那時離開了眷村。
B:你考上大學了?
W:是的。我很清楚地記得,1975年聯考放榜那天,幾家歡喜幾家愁,有個叫小為的朋友在家裡撞頭大哭。我爸爸給我兩萬臺幣去讀大學,但我媽媽讓我重考,因為我們讀不起私立大學。我爸爸說,讓他去吧,他能考上大學已經不錯了。我便背了包,7月就上成功嶺去參加新生集訓。6個禮拜的訓練結束,我收拾一下行李,第二天便上臺北。
走的那天我回了趟家,和我媽說:「媽,我不走了。」她理都沒理我,在廚房炒炸醬,說走吧走吧,還給我帶了兩罐炸醬,做得特別鹹,因為不容易壞。
B:你和姐姐一起開了「王姐姐的眷村菜」。「眷村菜」有什麼特色?
W:眷村菜沒什麼特定講法,其實就是南北合。我媽媽那時在市場買很便宜的菜,主婦們沒事,便互相交流家常菜的做法,四川、湖南、老東北的都合在一起。最後我們燒的紅燒肉是用老玉米做的,紅白豆腐是豬血配白豆腐。四川做辣菜,天津做包子,我家做臘八粥,大家就互相交流,換著吃。眷村菜其實就是百家菜、大院菜。
B:你最喜歡哪道菜?
W:臺灣的四川牛肉麵很有名。其實四川最開始沒有牛肉麵,臺灣人不吃牛肉的,把牛看得很重要。老兵來了,牛肉便宜,弄點辣椒,搞了一大鍋,乾脆又下起面來,就變成了四川牛肉麵。我們還有道菜是黃豆燒牛肉,吃牛肉本來沒有用黃豆來燒的,但當時黃豆是美軍配給,眷村每家都有。我爸爸當時就在黃豆裡弄點醬油,放一點點牛肉,串點味。有段時間,上課的時候臭得要死——大家都放黃豆屁。
B:《寶島一村》在大陸演出,讓很多大陸觀眾對「眷村」充滿興趣,想了解眷村的歷史,這是你做這些事情的最大目的嗎?
W:是的,這是屬於民族的故事。我很高興看到「眷村」這兩個字也在大陸傳起來。因為我父親以前是個很熱心的人,經常幫助村裡的老人家,是我們眷村的村長。他過世的時候,整個眷村路祭,繞村走一圈。我想他一定會很高興,我做這些事,多半也是為了他。
「我專門找和我一樣講人話的人」
B:在臺灣電視界,你是一個另類,雖然做的是娛樂節目,實際上有很多都在諷刺政治。
W:我們做節目也怪,不是唱歌跳舞,開創了很多新的形態。創意的東西,窮則變,變則通,這都是在眷村學到的。我長大會做政治諷刺節目,其實可能是因為小時候受過傷。因為空軍的小孩要上學的話,分「忠、孝、仁」班,我們是最底層的,就要讀仁班。但有時忠、孝班滿了,有的小孩只好進我們仁班。
我當時有個同學,便是這麼到我們班來。他爸爸是連隊長,在關島,全家吃的是美軍餉。他坐我前面,我死活看他不順眼,覺得這個人長得就是比我乾淨。我記得他有件夾克上有流蘇,這是很時髦的元素。上課的時候,我拿剪刀一點點絞掉了。結果他一起身,就和我打架。
B:據說當時的臺灣電視界沒有背景的很難進去。為什麼你可以混進去?
W:我們做電視的時候是比較難,電視節目都是給長官看的。我們這樣的小鬼進去,誰理你,叫得親一點,離得遠一點。我很勤快,不求目的,只求表現。我的老師是當時有名的製作人江吉雄,他累的時候,我就拼命多做。老師給了我很多空間,讓我做創意。後來我做《連環泡》時,因為是在眷村長大,我嘴巴很甜,很會做人,華視的長官又看我是軍人的小孩,大家都喜歡我。那時小夥子在電視臺做事很不得了,出去女孩子會自己貼上來。1979年臺灣電視制播分離,我成立了第一家製作公司,當時才二十五六歲,先做《綜藝100》,《連環泡》做了幾百個單元,也沒有老師教,想怎麼做就怎麼做。
B:你似乎很有眼光:棄大牌不用,偏找貌不驚人的小人物,最後都一個個成功當了大腕,比如胡瓜等人。
W:我一個人把臺灣電視改變的。以前不可能帶人進電視臺,我卻帶了多少人進電視臺。我有平民精神,專門找一些和我一樣講人話的人。我找藝人甚至會去康樂隊、小劇場找。胡瓜、方芳、澎恰恰都是這樣被找來的。到今天,我還是很熱衷找新人。有的小孩可能不適合讀書,但很適合表演。
B:你怎麼判斷他們的表演好不好?
W:就在這個辦公室裡,胡瓜靠《老實樹》翻身。他以前在康樂隊,就是一個跳舞的,後來在一個不太紅的節目裡客串。那時我已經有點名氣了,我去看他,覺得他很有趣。他掰一個事情,亂說八道,但臉不紅氣不喘。我覺得這小子太厲害了,太能亂說,就找他來,說我幫你設計一個東西,做一個訪問的單元;我的原則是你小牌來訪問大牌,但大牌都很注意形象,不會說真話;「樹倒猢猻撒,牆到萬人推」,只要大牌一說謊話,我們就把樹推倒。
10分鐘後,我們就談好了。兩個禮拜之後,我帶著胡瓜進去,第一期來賓是張帝。張帝一說話,我鑼一敲,鈕一按,樹就倒了,張帝很緊張,連忙站起來扶這個樹。我在後面一看,心裡就知道:這個節目紅了。
B:你製作了這麼多成功的電視節目,你覺得節目要成功有什麼訣竅?
W:現在臺灣的環境比以前差太多。可是不管是綜藝還是喜劇節目,表演的方式都一樣,媒體是為了反映那個時代的需求。會做電視節目的人,對社會的脈絡很熟悉,很入世地關心很多事情。一個東西不外乎是內容和表現方法,越做越熟。觀眾其實很容易被教育,你想一個東西,他就會跟著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