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時她發來信息,我收工啦回來吃飯,你等我。過了一會兒信息又來了:點好菜了,你下樓吧!
去餐廳裡找她,乍一下四下裡沒見到,正躊躇著,一個穿著深藍色民國大襖、一條大辮子甩在身前的女孩回頭招呼我,是她。
《演員的誕生》劇照
《演員的誕生》新一期節目正式錄製前的中午,黃璐穿著一會兒演出的戲服、帶著戲妝吃午飯,酸湯水煮魚、蒜蓉排骨、素炒絲瓜、醬油炒飯……一桌子菜,她大快朵頤心無旁騖。
那就是她自己,不是角色,沒有混沌和不清晰。
《演員的誕生》之《大紅燈籠高高掛》段落黃璐(左)、劉敏濤(中)、辛芷蕾(右)劇照
這是她在節目中「復活」後的亮相,導演和導師安排她與劉敏濤、辛芷蕾共同再現出演《大紅燈籠高高掛》的段落,她飾演丫鬟雁兒,一個心念藏得深的女子,最後被四奶奶剪刀刺死,10分鐘的演出裡,她的戲份在三人中並不算最多,其中大半時間都要頭頂一個銅盆跪在舞臺口「受罰」,倔而命苦。這個角色相比於上一次出演《親愛的》中無法生育買來被拐賣的孩子的母親,有了些妝發和服裝上的色彩——黃璐在早前接受採訪時曾說,上一次表演時,還有評論說以為她並不是參加節目的職業演員,而是節目組找來的真實村婦。
《演員的誕生》之《親愛的》段落黃璐劇照
黃璐2006年始因出演章家瑞的《芳香之旅》、李楊的《盲山》和蔡尚君的《紅色康拜因》踏入影壇,後又有婁燁的《推拿》等作品,走過了坎城、柏林、威尼斯、臺北、洛迦諾、鹿特丹等諸多國際電影節的紅毯並獲封提名,是要真的到了2017年的秋天,她因為這一檔電視節目被大眾廣為所知。
電影《盲山》劇照
電影《紅色康拜因》劇照
這些年她按照自己的節奏,停停走走,電影創作一直沒有斷。10月份剛剛結束了新作《郊區的鳥》拍攝,一同合作的是演員李淳。這一次電影創作的手法相對自由,很多場次的拍攝都是整條拍下來,很完整很生活的呈現,給演員的表現空間很大,也需要投入更多的心力。李淳描述黃璐的表演時說:「她講臺詞好像不是讀本子,不為了邏輯在斷句,你聽她講的時候就感覺真的是她自己經歷過的。」為了讓自己的角色更加飽滿,黃璐還主動和導演提出,讓自己的女兒出場參演,「她很願意用自己生活中的、身邊的東西來完善角色。」李淳也會說,有時候覺得「黃璐是不在的」,意思是說,她並不會不完全讓自己陷在角色裡,出戲抽離得極快。
黃璐微博上po出的和李淳一起拍攝電影《郊區的鳥》時的一些照片
「靠直覺。」黃璐後來這樣解釋這種「不在。」
我們坐下來相聊時已經是深夜1點了,她從《演員的誕生》錄製現場回來,卸了妝洗了澡,裹著白色的浴袍窩進沙發,說話時頭偶爾會完全靠在沙發靠背上,吃葡萄和棗子,一副沒什麼不能講沒什麼不能聊的開放。
《演員的誕生》劇照
我說起下午彩排時的一個細節,節目中有一句臺詞,因為試麥克風的緣故,導演請黃璐重複了好幾遍,她就悶頭念著:「命裡沒我的,我更得爭。」彼時她和另外兩位演員被工作人員圍在舞臺中間,見不到她們人,偌大的演播廳就只聽見黃璐脆生又有點懶散的聲音:「命裡沒我的,我更得爭……命裡沒我的,我更得爭……命裡沒我的,我更得爭……」
好像一種精妙的比喻,我問她,所以你心裡有一股想要爭什麼的氣嗎?
「太好玩兒了!」她吐吐舌頭,笑盈盈的,「這句話我沒有注意。有沒有爭的東西?」她又自問了一遍,再答。
「其實有時候我也想,我這個人到底是好不好爭的人啊?……好吧,如果有機會來了,我會去爭,如果沒有,我也不要去為難自己。」
以下,是黃璐的自述。
口述:黃璐
採訪、整理:呂彥妮
1.
我也不是沒有想努力去爭過什麼,但是有時候你越想要的東西好像越抓不到。
今天還有朋友問我:「哎呀黃璐,你也不現在這個節目的熱度趁熱打鐵一下……」我後來仔細想了一下,忽然覺得有點累,如果說知名度再高一些,得多累啊。那就這樣挺好的,不要太有名了。
今天錄製我也見到劉芸了,還跟她聊了聊那次節目的事情,其實當天我們倆錄完就沒事兒了。我就是把它(參加《演員的誕生》)當成娛樂綜藝,所以我上次會有那種特別放鬆的心態,就沒當回事,想來玩一下!
我不後悔參加這個節目,至少讓更多人看到我了吧!
我確實是個心理素質特別好的人,從小就是,經常在大事兒上會有超水平發揮,比如我小學的時候名次其實也就是學校十多名,但畢業考試居然突然拿了全區第一名,我都不相信。
所以錄節目的時候,我有點太放鬆了,別人覺得我的表情是有一種蔑視或者是看不起別人的感覺,其實是我自己覺得無所謂,所以我就會有那樣的表情。
我剛才在臺上錄製分組的段落的時候還在想呢,我怎麼就走到了這一步呢?我忽然就想到李宗盛之前拍過的一個廣告裡的臺詞:「每一步都算數!」
剛才和復活的選手們走在一起,我突然發覺,我好像以前從來沒有融入過這個圈子,但是又覺得還挺開心的,還有點樂在其中。今天好幾個同行,尤其是女演員過來找我,之前我們都不認識,她們會來加我微信,僅僅說一聲支持或者鼓勵,我就覺得特別開心,我會覺得只要自己有實力,別人就會尊重你。這次好像吸了不少女生的粉,不知道怎麼回事。
電影《推拿》黃璐劇照
這些年得到了一些圈裡面同行的認同,只不過是走在街上老百姓認不出來嘛,但是他們知道了我演過什麼之後又會說:「啊?這是你演的?」
我已經習慣了我的電影不被大家看到,已經習慣了他們不知道我是誰,反而最近開始被人在街上認出來的時候我還蠻驚訝的,因為我覺得我跟角色其實長得挺不一樣的。
大家總在說我「堅持」或者怎麼樣,我覺得「堅持」是說你不想做的一件事情,硬要去做,那個是堅持;我一直都很享受表演,樂在其中,我覺得我一直在玩兒,這個就不是堅持了,這就是我自己開心的事情。
我之前也有想過,我是不是參加這期《演員的誕生》要表現得特別謹慎、謙虛,但我後來想你不可能裝一輩子吧?喜歡你的人自然會喜歡你真實的性格,我裝一個「人設」,總有一天會暴露的吧?我參加完第一期節目之後,公司也跟我說,不該隨便發微博,後來我就說不行,那樣就不是我自己了,就愛咋的咋的吧!哪怕這樣做不了明星了,那無所謂,只要有人找我拍戲就行了。
2.
我原來還沒上北京電影學院的時候,參加考前培訓,當時演完一個老師就跟我說,你別做演員了,你性格太蔫兒了,爆發力不夠。
剛才我碰到周一圍,他真的是我大學時候的老師,我們好多年沒見了,他就說那時候感覺我整個人都怯怯的,一直要往後躲,他記得點過我兩次名,我都是嚇得慌了的那種。
是,我當時特別害怕,沒有自信。
大一的時候我有一段時間是有一點抑鬱的,會臆想很多,就想,同學都不喜歡我,越這麼想越不跟大家排練,不跟大家排練我就沒有作業交,沒有作業交我就會不及格,然後我就會越想越多,覺得我會被退學……
那時候每天早晨的晨功要求6點鐘到,如果有一個人遲到全班第二天就要早半個小時。我每天都擔心我遲到,後來就發展成睡不著覺,有大概有半年,吃安眠藥也睡不著,頭髮也掉得很嚴重。出門兒也怕,就怕去人多的地方。
其實我分數也不差,我懷疑我自己會被退學的那個學期我最後還得了獎學金呢!所以我完全是被自己嚇出來的。
那是我第一次離開家,離開成都自己生活。我原來上的是普高,理科生,大學本來是在川師大,學了半年英語,才退學要考電影學院的,所以最初進學校很不適應。
是直到拍完了第一部電影,我的抑鬱才被治癒了,是在實踐中找到了自信。
所以你說這些年來遠離人群或者進入人群,我都沒有刻意,真的是只要有電影拍,我的心情就很好,開始拍電影之後吧,我就越來越開心了,性格反而就特別開朗了。其實好長一段時間以來我甚至覺得自己活得太開心、太幸福了,我會因此失去藝術家的特質,我真的會擔心這事兒。因為我覺得藝術家不可能過得太開心,太幸福。
所以當我一段時間內比較平靜或者太幸福的時候,我會提醒自己,不要太開心。
我老在擔心我怎麼還沒有等來悲傷。這個太搞笑了,特別像巨蟹座。
之前特別難受的時候,朋友還推薦我去算過命,那個算命的人說我是一個做間諜的命,就是我只要換一種樣子,別人就完全認不出我了。他知道我是演員之後又說,這很矛盾,因為演員需要被大家認出來啊!我說沒事兒,這樣也挺好的。
現在演電影已經像「玩兒」一樣了,這麼說可能有點不太專業。但就是沒有像以前想的那麼困難了。大家都說《親愛的》我演得好,我覺得那是《盲山》的積累,之前攢下來的東西都沒有浪費。我演過很多底層人物,其實我根本沒有想太多,化上那個妝,把自己帶到那個情景裡,我就知道怎麼演了。這樣說是不是不太謙虛?
電影《盲山》劇照
所以我演《親愛的》,真的沒有故意少說詞,當時我已經把自己搞到渾身發麻了,那種狀態我知道是對的,根本也來不及再去想其他的。很多細節我是上臺之前忽然有的念頭,比如一直在那裡措手,措到手麻,也是為了激發這種生理反應,讓自己感同身受。我以前大學演過一個吸毒的,也會有那種反應,所以當時在臺上我心裡會在暗暗高興,說這樣就對了。
《演員的誕生》之《親愛的》段落黃璐劇照
3.
電影《盲山》劇照,左一的男演員是片中黃璐飾演的角色白春梅被販賣給的對象
我拍《盲山》是被導演罵出來的。那時候我連「走位」是什麼的都不太清楚,第一次拍那麼重的戲,又在一個村子裡,生活也挺苦的,但是再苦我也不覺得比大一時候那種心理上抑鬱的苦更苦。導演也有意把我孤立吧!為了角色,他不讓我看書,不讓我跟家裡聯繫。他還罵我餵豬像大學生春遊,鋤地也不像鋤地,我也生氣,就把鋤頭一扔,把豬食兒倒在豬頭上我就走了!現在想起來挺搞笑的。
我那時跟劇組所有人都不在一起,自己主動提出來要住在山上,因為這樣可以多睡一會兒。他們每天下山、上山都要三個小時。
我自己找了一戶人家,是個村婦,我每天和她睡在一個炕上。晚上我就在月光下刷牙,早上就在豬圈裡上廁所。她大女兒離家出走了,一直沒回來,可能也是被拐賣了,她老公因為砍了山裡的樹被抓起來了,逃到外面不敢回家,家裡就她一個人,晚上也沒有電,以前好像有電,好像說電站被村長給賣了。她每天就在田裡幹活,晚上我們倆一人一碗麵條,也沒有肉。走的時候我還挺捨不得的,偷偷在她枕頭下面塞了錢,她發現後還追出來了,把錢還給我了。
有一天晚上回家摸著黑走,聽到狗叫我就嚇得不敢動,繃著站在那裡的時候忽然看到天上有一顆流星划過,「哎呀我怎麼沒有許願啊?」狗又叫,我還是不敢動,一個人在那兒僵持半天。
還有一天晚上我掉溝裡了,大概兩米多吧!他們就走了,我就只有自己爬出來了。我感覺我當時像一個烏龜一樣背著一個殼的書包,四腳朝天地掉下去,還好下面是泥,沒有摔到,就是眼睛這裡劃了一道口子,我扒著樹枝自己爬出來的。第二天正好拍男人打我的戲,需要一道疤。我不敢跟導演說掉溝裡的事,怕他罵我,就說那個疤自己畫的,大家都說化得好。
後來很久之後有一天製片主任跟我說,每天晚上看我自己背著包獨自走進那個黑暗中,心裡有一種酸楚。我自己不覺得。別人看著是犧牲的事情,我不覺得是犧牲,還蠻享受的。
現在回想,我最開心的是什麼呢?就是拍電影,拍我自己喜歡的電影。
而且我到現在還喜歡看電影,每次都很投入,經常哭,他們說:「哎,這個還會看哭?……你自己就拍電影的,還那麼愛看電影,煩不煩?」
我就是愛啊。
我一直覺得自己跟別人不太一樣,從小就是,我第六感很準,有點「小巫婆」的感覺。比如小學的時候我同桌罵我,然後他回家就會被他爸打一頓,類似這種,我的感覺就會很準。我心裡其實有很多想法,但表面上大家不太看得出來,還都覺得我挺乖的。那個算命的說我是「間諜體質」,還挺準的,我會默默在一邊觀察別人。
而且我小時候心很重。20歲之前,越小越苦悶,擔心好多事兒。小學是我最鬱悶的時候,壓力最大的時候,什麼事兒都擔心,家長籤字有沒有啊?有沒有背書啊?考試多少分兒啊……有一次老師讓帶一個橘子去學校寫作文,我沒帶,那是一件天大的事情,我要狂奔回家,然後找到這個橘子,再狂奔回去。橘子找不到就會被老師罵啊!現在想起來也是,在街上買一個橘子不就行了嗎?
我發現當一個人的能力越弱的時候,他擔心的事情就越多。
我更喜歡現在的自己,雖然說可能沒有原來那麼青春、活潑了,但是我更能掌握自己的表情,自己的心情。
好像我經歷的事情太多了?反正現在發生任何事情我都不會害怕,一件一件事情解決就好了。我就是不著急,時間到那兒了自然會告訴我該幹什麼。你自己安排得再好也沒有用,都會改變,順應吧,那你就總可以在正確的時間做正確的事情。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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