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宮在實施催眠時,總會藉助兩種媒介——水與火。與水相伴出現的符號有作為容器的杯子,也有象徵著世俗規則的管道,以及失去約束時自由散落的水花。
當水在管道和杯子中時,被這種載體賦予了相應的功能——清洗或飲用等。正如我們生而為人,就要接受一套約定俗成的社會準則,接受被賦予的身份,人被社會化後變成整個巨大機器運轉的部件。
但人並非機器,面對這種塑造時總會產生強烈的不適,但人們會自覺約束和壓抑自己的天性,成長過程中的一切教育都在規訓人們心中的野獸。但誰又能否認,沒有一個瞬間想過要擺脫一切束縛,獲得自由?
間宮所做的只是把被催眠者本身存在的東西解放出來,只不過間宮作為一個拆掉「管道」的人,所促成的越軌行為直通自毀。
幾個被催眠者,最讓人困惑不解的是嫖客,所提供的信息量最少。他所渴望的是什麼呢?也許是從支配著自己的性慾中掙脫出來。當他犯罪後用水洗去了血汙,試圖用水所提供的潔淨功能達到無垢的狀態,仿佛這樣就能洗去罪惡。但這還是不能減輕他的負罪感,捲縮起來躲進如同子宮般的狹窄空間中時,也許他想變回性意識覺醒之前那個純潔沒有煩惱的孩子,甚至是變成胎兒回歸充斥羊水的子宮,以獲得暫時的安寧。
明子很聰明,但她身上有種盛氣凌人的優越感。——來自黑澤清所寫劇本 譯/汪曉志
當明子對男性患者進行診斷時,明子要求患者脫下褲子,患者遲疑片刻,他的尷尬在那瞬間具備著一絲性意味,在患者的眼裡她的性吸引力和異性身份大於專業。面對工作中無處不在的「冒犯」,明子沒有任何反應,她用「麻木」壓抑著情緒以達到某種平衡。
間宮把水龍頭擰開一點,往玻璃杯裡灌水。明子一直注視著間宮的一舉一動。水快蓄滿了。在水快要溢出來的時候,間宮麻利地關上水龍頭,止住水外溢。
……
間宮的指尖把玻璃杯輕輕傾斜了一點。 水「刺刺」地往外溢。 突然,玻璃杯被「咯噔」一下弄倒了。
——來自黑澤清所寫劇本 譯/汪曉志
正如間宮的觀察,明子一直默默承受著性別歧視,他將這種一直以來被壓抑著的東西徹底地挖掘了出來。他將本就瀕臨閾值的不滿徹底挖掘了出來,並用一系列粗魯直接的冒犯打破了明子一直以來努力維持的平衡。當明子在男廁殺死男人時,溢出的水也象徵著忍耐達到了極限,她對男性的厭惡和仇恨得到了釋放。
小學教師花岡和老年警官大井田則是深藏在平和假象下的家庭和職場的摩擦。
為了避免衝突,人們更多的時候會採取迴避的姿態,我們意識到火焰存在時,便不會去主動碰觸火焰,這是避免疼痛和受傷害的反應機制。如同間宮背上被焚燒爐所燙傷的傷疤,一旦受到傷害,痛苦就會變成醜陋的疤痕來提醒人們曾經發生過的事。傷疤藏在衣服之下,不去觸碰的時候,人們甚至會忘了它的存在。
距離越近,碰撞就不可避免。人們日復一日避免著不滿的火花發展成可以摧毀理智的怒火。
間宮闖入花岡和大井田的生活,引燃了一直堆積沒有處理過的易燃物。
高部用工作去逃離家庭,花岡也一樣。這也是他們處理問題的方式,並不奏效,問題因為消極迴避而潰爛流膿。當佐久間指出花岡憎恨自己太太時,花岡保持沉默,追問兩個人是否感情不好的時候花岡才矢口否認。通過這段對話可以窺見花岡夫妻的情感狀態,憎恨和愛同時存在。而對高部夫妻之間幾乎沒有了愛和憎恨,在高部面對間宮自我暴露時袒露的信息,更多的是憐憫和累贅感。
高部忙於工作,妻子文江受困於家庭,兩個人交流和溝通的機會少之又少。對於他們雙方來說,家庭反而是充滿了無休止相互折磨的牢籠。
高部在間宮住處發現困於籠中的猴子時聯想到了妻子文江。緊接著他便回到了家,看到了妻子上吊自殺的幻覺。在意識深處,高部一直知曉自己對妻子文江造成的傷害,也知曉妻子壓抑的狀態,導致妻子陷入病態的刺激源一直是他,這些在後面的自我暴露中都有點明。
高部和佐久間談論起妻子病情時說:「她正在你介紹的那家醫院接受治療。比以前好多了……」
接著轉過身繼續說:「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到底如何我就不知道了。」
但是在這之前,高部和妻子文江的互動已經透露了很多信息。
在這場戲裡,高部始終在嘗試與妻子文江拉近距離,兩個人的距離始終是不斷靠近又遠離。文江也幾乎沒有與高部發生任何視線交流。雖是夫妻但沒有象徵著親密的擁抱或親吻,甚至沒有發生任何形式的身體接觸。
兩個人之間似乎一直隔著一道看不見的空氣牆。
高部有意識地想要「補償」文江,作出經營夫妻關係的嘗試,但是這種互動模式沒有發生任何改變。當高部提議由文江決定旅行地點時,文江表情微妙,所謂的「補償」也僅僅是給文江徒增了壓力。不久後,空轉的洗衣機聲再次響起,一切依舊沒有任何改善。
相比高部想要靠近卻無能為力,間宮作為一個闖入者卻總能製造親密接觸的機會。
間宮始終是以一副無害甚至弱勢的姿態接近獵物。
人們的親密關係始於「自我暴露」,兩個人相互敞開心胸「自我暴露」也是在不設防的展示脆弱。這種交換會產生某種平等。「沒有過去」的間宮無法建立這種交換關係,所以他沒辦法和任何人建立真正意義上的親密關係,他只有入侵和劫掠才能建立短暫的假性親密。
我是一個刑警。無論什麼時候也絕對不能輕易表現出自己的感情,即便在家人面前。——來自黑澤清所寫劇本 譯/汪曉志
高部不輕易在人前表現出感情的習慣,讓他在自身周圍築起了一圈看不見的高牆,幾乎沒有人能走進他的內心。即使是高部面對間宮的「自我暴露」也一種防衛甚至是進攻姿態的對抗。
高部在最初登場的一場戲裡已經展示了他作為一個刑警有多麼出色的觀察能力,而間宮的敏銳更多來自學術訓練。
同樣具備洞悉人心的能力,但建立持續親密關係的無能上來說,間宮和高部是同一類人。
人們始終會有無法向周圍熟悉親密的人袒露的心事,一些人會選擇在陌生人面前袒露一切,這種「自我暴露」也許比任何熟悉的人都要深入,間宮的「遺忘特性」為這種需求提供了一個絕佳的出口。如同兩條線相交深入,再到彼此再無交集,相互遠離。
相伴永不相交的平行線不是親密,親密是如同DNA的雙螺旋——兩條線彼此連結纏繞交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