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白樺,落葉喬木,喜歡陽光,生命力強,在大火燒毀森林以後,首先生長出來的是白樺,常能形成大片的白樺林,是形成天然森林的主要樹種。
白樺:詩人、作家、劇作家(油畫)
「我只不過總是和眾多的沉默者站在一起」
——白樺散記
鬱郁
1.
正月尾端的上海,遲疑不決的春意宛如一個怯生生的少年,人們雖已感到了它的氣息,卻未見它行將涉世的頭緒。一天傍晚,忽收安徽韓慶成一條煞是緊急的微信。那時,我與慶成君還不太熟悉,我們的相識,是在2012年歲末,在深圳舉辦的《詩探索•年度詩人》頒獎會上。這一來二去,彼此的知曉也算有些年頭了。
原來慶成君是要白樺老師的通聯方式。著因「中國詩歌流派網」主辦的《詩歌周刊》經評選,白樺老師榮獲第四屆「致敬詩人」!之前已有詩人黃翔、葉文福、曲有源獲此殊榮。這可是個好事,也是中國詩歌的盛事!在眾人的眼球緊盯彈冠相慶的場面、利慾薰心的門路的年頭,韓慶成等有識之士反其道而行之,把目光投向深遠、厚重的詩歌史,發現、挖掘、推舉、弘揚那些縱使歷盡磨難,但仍秉筆直書,真正值得致敬的歌者。
2.
我和白樺老師的相識,那還是上個世紀80年代頭上的事。是年,上海美琪大戲院舉辦了一場「紀念魯迅先生誕生100周年」的文藝演出。粉碎「四人幫」以來,因當時中央高層分管意識形態的幾個「老左」,在文藝界掀起了一場橫加幹涉、恣意打壓的風暴,起因就是對白樺編劇的電影《苦戀》(即《太陽與人》)的批判,後經黨內開明人士胡耀邦等人的幹預,風波方告平息。但極「左」思潮和體制內的鷹犬,一有風吹草動便又蠢蠢欲動,「八六學潮」前夜,上海地下-民間的先鋒詩人,在86年的春末初夏,遭致了一場拉網式的秘密傳喚、監視居住、受審拘留。其手段既非法又粗暴,好像是為了敲山震虎。基於這樣的背景,當白樺老師出現在這麼一個紀念民族脊梁的場合,且虛懷若谷款款落座於觀眾席上,相信觀眾與我一樣,竊竊私語間,內心皆懷感佩之情。演出結束,大家起身離席,不論相識與否,紛紛與白樺老師握手致意。白樺老師的一句:「你們還好嗎?」令我心生敬意,至今猶如耳旁。白樺是上海的,更是中國的。
白樺與讀者講座(2009)
3.
沉悶的90年代,悄無聲息地過去了。千禧年,接海上詩人古岡和旅日詩人、翻譯家田原的電話,說是日本詩人谷川俊太郎來了上海,白樺老師要在南陽路「三十年代大飯店」宴請谷川俊太郎、田原和我等滬上詩人朋友。時隔多年,印象中那天除了有古岡、陳東東,好像還有宮璽、姜金城等人。十餘年不見,白樺老師的神情氣韻仍然不失80年代的風採。席間,白樺老師對57年的反右、文革中的下放,和《苦戀》被禁映再遭批判的往事半句不談,只是布菜、舉杯,說話輕聲細語,極盡地主之誼。臨別,白樺老師又向賓客們贈送了詩集《我在愛和被愛時的歌》(87年1月初印,89年6月再印)。詩言志!我想,歷經磨難的白樺老師,要告訴大家和未來的,在這部詩集裡,全都殷殷地流露、表達了。
有血有肉的時間,要有情感和思想來體現。新世紀頭上,我與默默、郭吟、何暘、劉漫流等上海地下-民間詩歌的「老模子」,先後復刊了80年代的老牌民刊《大陸》、《撒嬌》。杖國之年的白樺老師收到這些詩刊後,馬上就寫來了回信「……這些詩寫得很好,印刷也很精美。目前出詩刊很不容易,很艱難。一些容易出版的詩刊又沒有多大意思。我很久沒寫過詩了,但並非沒有詩情!」聊聊數語,讓人心領神會,很是共鳴。
2008年3月,在安徽的《詩歌月刊》上,我讀到了白樺老師的長詩《從秋瑾到林昭》。上世紀末,中國詩界驟然熱鬧起來,仿佛又回到了80年代,詩人們聲名鵲起。表面上是 「知識分子」與「民間寫作」的理論、紛爭,實際上是受了媒體、名利的影響與薰染,爭奪「話語權」而已。詩人「鬥爭」的級別降低了,心靈被腐蝕、掏空了。詩藝需要學習、磨鍊,而詩意則來自境界與信仰。詩人是芸芸眾生的一員,難免遭受世風的裹挾與侵襲。凡此,全端賴於詩人自身的稟賦、信念了。在當下的中國,什麼是優秀的,什麼又是有意義的?我想,對於自詡社會良知人類精英的詩人就毋須贅言了。白樺老師在古稀之年,歷時十年創作完成了《從秋瑾到林昭》,我們除了感佩、敬意,是否還應對照一下自己——這可是三十年中,歷經多次政治運動衝擊,一個詩人的生命驪歌!
4.
「天上人間已窮盡,四月以後不讀詩。」這是我今年清明時節,自言自語貼於微信「朋友圈」的一句打油詩。說來也巧,4月上旬的一天傍晚,宣城慶成君來電,邀我參加「中國詩歌流派網」《詩歌周刊》五周年的紀念活動。因事發突然,況且我對網絡、論壇之類不甚了了,猶豫間,慶成君又說:「你的老哥們文福、小斌、敬亞諸兄都在,你不來看看他們?!」
次日晌午,登上了好些年不曾坐過的長途大巴,去往從未去過的安徽宣城。三個多小時的車程,車子居然直接停在了郎溪十字鋪的「歲宮酒店」。在三天的「紀念詩會」上,我幸會了不少老友新人,還溜達觀光了宣城的好幾個區縣。這當中,對慶成君晏陽初那般投身鄉村建設、開展平民教育,並能幾十年如一日地從事詩歌事業,尤為驚訝、感動。經由慶成君的細細介紹,知曉了《詩歌周刊》評選白樺老師為今年的「致敬詩人」,但在聯絡、訪談白樺老師等事宜的落實操辦上甚是不暢,而主辦方又不太了解白樺老師的近況。至此,我終於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和這個獎項的性質與份量。對照、比較,回顧前幾屆獲得《詩歌周刊》「致敬詩人」的成員,再看當今的中國詩界——活動趕場子、頒獎如發牌,那麼這個獎項的價值和意義就毋容置疑了,白樺老師實至名歸當之無愧!完善並使之圓滿,我認為責無旁貸。
白樺王蓓伉儷(2014)
5.
回到上海,稍事安頓,我便去探訪了白樺老師。許多年沒見白樺老師了,他還好嗎?過蘇州河沿江寧路,由北向南,我的腦海裡滿是白樺老師風度依然的形象。不一會兒,就到白樺老師家了,推門入書房,見白樺老師已坐在輪椅上等候著了,神情中流露出些許黯然些許無奈。「鬱郁,你多久沒來看我啦?」我的心裡滿是愧疚,一時無言以對。原來白樺老師因長期伏案寫作,腰椎盤突出。前兩年又因搬移氧氣瓶,力不從心,不慎摔了一跤,導致中樞神經受損,起居和日常生活全靠保姆阿姨照料。師母王蓓是著名電影表演藝術家,曾拍攝過不少經典影片,扮演過好幾位深得觀眾喜愛的角色,如《武訓傳》中的小桃、《大浪淘沙》裡的謝輝。遺憾的是前些年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症,一直病休在家。夫婦倆唯一的兒子,現在一外資企業工作,因是技術骨幹,工作責任重大,故而早出晚歸。白樺老師指了指旁邊的沙發,喃喃地說「兒子平時來看我們,如果太晚了,就在沙發上過夜。」坐聊間,我將屠岸、楊匡漢和葉文福夫婦、王明韻等老朋友的問候致意一一傳達上,又把《詩歌周刊》「致敬詩人」的情況,向白樺老師作了簡明扼要的介紹。不知不覺,探望時間已過一個小時了。對於一位八十又七且身體有恙的老人,人來客往當是一樁很累的事。於是,我一邊在紙上留下手機號,一邊說「以後有什麼事,讓阿姨打電話給我,我們住在同一條路上,蠻方便的。」無意中瞥見,白樺老師讓阿姨拿來一部蘋果6手機,稍稍搗鼓了幾下,就翻出了我寶山的電話和聯通手機號。我心裡一緊,呀,這都十多年啦,真是無地自容。我拿包起身,就此話別。剛到走道,回頭又見白樺老師正由阿姨推著輪椅,想要送我到電梯口。受染於前輩如此周到的禮數,再看看當今詩界的那些犬儒幫閒、投機分子、白眼狼、混子們……唯有不屑和唾棄了。
出了大院,便是北京西路江寧路口,這不正是從前的「延中文化中心」,當年「星期文學茶座」的舊址麼?三十三年前(1984-1985),由上海的一撥文學青年自發組織,在這個地下「茶室」,搞講座、辦民刊、研討會、朗誦會,好生熱鬧。我們還聘請了頗具爭議的王若望為名譽理事長,大夥熱情高漲,把這個文化沙龍辦得轟轟烈烈、有聲有色,其動靜和影響,不但在上海灘風生水起,而且波及江浙等地。多麼激動人心的場景,多麼美好的80年代!
因由慶成君的再三囑託,端午節裡,我再度走訪了白樺老師。一是給白樺老師捎去慶成、束紅平他們宣城水東的土特產「蘭花棗」、「糯米糕」,再是要把《詩歌周刊》「致敬詩人」的訪談稿、頒獎詞等文稿,請白樺老師過目審定。那天,白樺老師身著黑色的襯衫,外加西式馬甲,氣色也不錯。阿姨沏上了龍井,白樺老師又特意從輪椅移至沙發。白樺老師剛從北京回來,是去參加「中國電影文學學會」授予他「電影編劇終身成就獎」的頒獎活動。他說:「因為身體的緣故,本來不想去的。我這一生有人不喜歡,但有更多的人喜歡我。所以……」。是啊,看看這半個多世紀的中國——但凡有良知、有才華的知識分子,大都身不由己、命運多舛。連李銳、李慎之、聶紺弩這樣「兩頭真」的老黨員,都被討嫌、視為忤逆,更何況魯迅、胡風、白樺這樣靈魂的工程師、民族的啄木鳥。詩人的存在,不是為統治者歌功頌德裝點門面,而是讓人性的惡、當權者的壞,大白於天下,他們連正視都不敢,焉談「喜歡」。
我抓緊時間,將慶成君起草的「致敬詩人」訪談稿,舒緩有度地讀與白樺老師審核,念到一些書面語和年久月深的細節,還要加以適當的展開與詮釋。耄耋之年的白樺老師依然是非明辯,思維清晰。他的回答既寓意雋永又嚴謹縝密,他說,有些問題可精簡一些,我們又不是搞學術研究、文史考證。我想,慶成君之所以擬就了十幾個訪談、列印出五張稿紙,一定是懷著對前輩的崇敬,潛意識裡還有搶救「無形資產」的期冀。白樺老師和所有建國以來被批判被打壓被遮蔽的詩人、作家一樣,早已不再杞人憂天,他說「我只不過總是和眾多的沉默者站在一起」。是的,讀者和歷史一樣,他們對一位詩人作家的熱愛、尊敬,長存於心。
白樺老師四月近照(2017)
6.
喬治·蕭伯納說過:世上沒有任何政府是值得歌頌的,哪怕它是個好政府!因為政府是納稅人養活的,為納稅人把事情辦好本來就應該,還需要歌頌嗎?而公民應該做的則是瞪大自己的眼睛,發現並且阻止政府的惡行,及時批評它的不足。真正值得歌頌的是那些歷史上和當下,不懈地爭取和守護著人的自由、權利和尊嚴的人們。
白樺老師在去年一次訪談中說:「回顧我半生的文學生涯,最大的收穫是我終於明白:有見識容易,有膽量很難,耐得住長夜的寂寞更難。由於怯懦和患得患失而浪擲了最美好的青春年華——這是我最大的遺憾。」
白樺老師還說:「他像越冬的落葉喬木那樣,有了默默的思索。在暴風雪中形容枯槁的思索,比在春光裡茂密的宣洩要有力量得多!」
詩人,作為必須「危言聳聽」的知識分子,難道都沒發現當今詩界的風氣麼?要麼顯擺學理、玩弄辭藻,以精緻優雅來掩蓋靈魂的空虛、才華的貧乏;要麼以無知無畏無恥的嘴臉,口水、段子滿天飛,無釐頭中娛樂至死。很少去想,為什麼寫作?詩人的職責是什麼?難道僅僅是政治的高壓?難道是思想的懶惰?我想,一個詩人作家若是視寫作為生命,那就要面對時代平庸惡俗、詭異兇險的暗流,把良知和作品放進歷史的長河,去搏擊去拷問。如此,方能千錘百鍊,鳳凰涅槃。白樺,這位有分量有意義的前輩,已為我們做出了典範樹立了榜樣。
2017.5.29~31/端午節
上海 蘇河北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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