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的秋天,為生活所迫,14歲的畢成功沿著隴海鐵路,從河南逃難到了西安城。自此,他撿拾垃圾、拉坡、賣爆米花、炸油條、賣小食品、製販汽水、倒電影票、賣烤肉、經營服裝、投資房地產……歷經40年的艱苦奮鬥,在到處是機會、遍地是黃金的西安城,終成億萬富翁,商界大佬。這就是《黃金城》——一部記載畢成功、畢成才、老高等眾多商人在福地西安拼搏奮鬥的創業史。
本書由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總社出版。我是年前收到吳文莉女士寄來的籤字本,在春節期間一口氣讀完這部大作的。或許是和小說的主人公處於同一時代的原因吧,《黃金城》裡的多數「角兒」都似曾相識,他們經歷的苦難,他們面臨的困惑,他們有過的苦悶,他們取得的成就,他們擁有的快樂,我或多或少都有所體會。所以讀完整部作品,便自然而然產生了強烈的共鳴,也揭開了塵封多年的兒時記憶,並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生於上世紀60年代(尤指1960-1965)的人都是從「文革」末的轉折時期走出來的,許多人體驗過生活的艱難,也感受過成功的喜悅。
他們和畢成功們一樣,品嘗過忍飢挨餓的滋味,書中如此寫道:
「她幾乎是數著糧食做飯呢。春天還好些,能去挖些野菜,捋些槐花,揪些棉花葉下鍋,青黃不接的時候,劉蘭草的鍋就總是生鏽,沒有油吃,玉米摻黑豆面早就吃光了,長滿鏽斑的紅薯幹也快吃完了,幾乎頓頓都是充滿鏽味的水煮紅薯葉,一頓飯沒有一點糧食,清澈得能看到碗底。」
讀到此處,我不由得回憶起1971年春天,家裡糧食快斷頓了,沒辦法,奶奶也是數著米,頓頓煮一鍋「蘿蔔稀飯」,日日清湯寡水,腸胃裡常常反酸,直到現在,吃到酸性重的食物便反胃嘔吐。更可憐的是,當時有一個叫「貴娃子」的小夥伴,家裡常年揭不開鍋,他幾乎頓頓靠街坊鄰居家的殘羹剩飯度日,後來實在熬不下去了,十二三歲年紀竟吊死在了街後的山坡上。
許多人也因「文革」左傾思潮受到歧視,對於成分不好以及因各種原因受牽連的家庭,其「黑五類子女」上學挨罵,強制輟學,下放農村都是家常便飯。而劉蘭草因塗黑大字報而成了一個現行反革命分子,牽連全家從西安城下放農村,更是備受煎熬:家庭破裂,慘遭批鬥,罰處勞動,剋扣工分,分配受欺……各種苦難撲面而來,生活瀕於絕境。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六十年代的許多人都經受了困難生活的磨礪。畢成功就是這樣,在撿垃圾的過程中體驗到了牙膏皮的價值,在一門心思賺錢的過程中想到了賣冰棍,小小少年,搗鼓出一輛賣冰棍的自行車,走街串巷,終以自己起早貪黑的勞動收穫貼補了風雨飄搖的家庭。其實,我小時候生活的牟家壩也是非常貧窮的地方(直到2020年才摘掉絕對貧困的帽子),街上的許多孩子都懂得為家裡分憂:上山揀柴,以牙膏皮換錢,為寶成路砸石子,扯豬草、打松果、賣杏仁……想方設法為家裡掙一點錢,當然也早早體會到了生活的艱辛。所以,當看到畢成功為家裡生計四處奔波的時候,我感同身受:這也許是那個時代的佼佼者所應承擔的痛苦和所應經受的歷練,還是他們在艱難的日子裡嚮往美好、追求生活樂趣的源泉。
60年代出生的人也是非常幸運的,他們與改革開放40年完全融合,和中國高速發展的時代同步。尤其是1978年後,百廢待興、生機勃勃、昂揚向上,國家進入一個充滿機會和認可成功的時代,這個時期的西安被作者稱之為「黃金城」。而有幸這一時期在「黃金城」裡開啟奮鬥歷程、摸爬滾打的60後便有了很大機會成為時代的幸運兒。畢成功是1976年秋,帶著他裝有30元錢的錢匣子「辭海」,到西安來討生活的。他從撿垃圾開始,睡門道、拉坡、做小生意、經營服裝、開酒店、涉足房地產、搞投資,為溫飽而打拼,為財富而奮鬥,為愛情而瘋狂,經歷了一個普通人艱苦創業的全部歷程。
他勤奮,就像一個旋轉的陀螺停不下來,沒事幹,沒生意做,就會痛苦不堪。只要有錢掙,再苦再累也甘之如飴;
他精明,無論是做小生意,經營服裝,還是項目投資,他對市場把握都十分精準,經營管理與眾不同,為了成功,甚至可以不惜代價,不擇手段;
他敢幹,畢成功自小打拼的直接經驗告訴他,凡是不讓幹且能偷著幹的,都是能掙大錢的生意,所以他眼光獨到,敢為人先,也快速積累了財富。
他財迷,就像一個長期挨餓的人對食物的貪婪一樣,畢成功對掙錢有著超乎常人的痴迷,正如他母親劉蘭草所言,「娘今兒才明白,人家賺錢是為了餬口,恁賺錢是上癮,就為了賺錢!」
艱難困苦,玉汝於成。這些天資稟賦,註定了他必然成功。而從國家和社會層面觀察,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後,鼓勵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政策上有保障,本質上也是讓利於民;加之十年「文革」,老百姓長期被壓制的需求,得以井噴式的迸發,這也為畢成功們營造了良好的發展環境。所以這一時期的西安成為了創業者眼中的「黃金城」。而像畢成功一樣的創業者也自然而然地成為了這座「黃金城」裡的幸運者,佼佼者。
然而,「黃金城」裡的主人們打拼的經歷也告訴我們:
財富的積累既是一個幸福的過程,也是一個痛苦的過程,許多人在達成奮鬥目標後,摘到了財富的碩果,卻丟失了精神的魂魄,陷入道德的泥淖而難以自拔。
畢成功「生在一個前所未有的時代,心中始終有一座象徵成功和財富的『黃金城』要去佔領攻打」。「他只對賺錢的事有滋有味,從做買賣中獲得了最喜歡的錢,又因為錢獲得了他最想要的愛情,順帶收穫了世人對他財富的羨慕。」為了成功,他勤勉、奮鬥、充滿激情,但卻從不回饋滋養他的故鄉和社會,除了孝順母親以外,也早已將兄弟、夫妻、子女間的親情拋至腦後,最終剩下的或許只有黃金!此謂失情。
經過艱辛的努力,畢成功們終於成為了「黃金城」的主人。在他們眼裡,金錢是萬能的,金錢就代表了社會地位和自身價值。對待家人,「掙錢是他的事,花錢也是他的事」,他們只是幹活的奴隸;對待他人,「一個沒用的人也不見,一頓沒用的飯也不吃」,與人善處和起碼的尊重早已喪失殆盡。此謂失禮。
「商人是大海裡衝浪,群狼裡搶食,說透了,玩的是頭腦、運氣和膽量」。洶湧的商海大浪淘沙,老高們的價值觀更是極度扭曲,他們信奉「人人和人人都比著看誰更賴皮!誰沒誠信誰掙錢!誰不要臉誰混得更好」,芸芸眾生都是待宰羔羊,為攫取金錢,坑蒙拐騙,無所不用其極,什麼道德、諾言、臉面、底線,早已丟到了爪哇國裡。此謂失德。
激蕩的年代也使很多人迷失了人生的航向。艱苦歲月,為了生存,劉蘭草由一個「害羞、靦腆、膽小怕事」的姑娘變成罵街耍狠的鄉村潑婦,而這一變化伴隨了她一生,即使過上優越體面的生活,她依然罵聲不斷,再也變不回那個溫良恭儉讓的劉蘭草。畢成功善良的妻子方美麗,像是丈夫的附庸,更是一個牢籠中的囚徒,在畢成功的威權統治下和婆婆的壓制下,她除了創業過程中的勞作和發達後的物質享受外,親情、愛情、友情……屬於自己的生活都蕩然無存。還有知識女性孟寒雨,為生活所迫,也為少女時的那個美好而青澀的記憶(確切說是感恩),違背自己的意願委身於商人,最終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造化弄人,三位不同的女性都在人生跌宕起伏和商海大潮的裹挾下發生了變異。此謂失我。
究其原因,這一財富增長,道德下降的反差現象,或許主要是由金錢的巨大誘惑和嚴重貧富差距的巨大衝擊所帶來的。作者透過她的人物提出和反映了這一時代問題,也進行了很有意義的思考。不過在這方面,如果能再多點筆墨,從社會和時代背景下選擇敘事,把支撐改革開放40年巨大成就的社會底蘊和向善向美的精神內涵挖掘得更精準充分一些,也許作品的價值就會再上一個臺階。
當然,這本質上也是中華民族由農耕文明向現代工業文明轉化過程中,如何確保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同步發展的一個重大問題。當前,國家已經進入了一個新的發展時期,假以時日,在我們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進程中,這一問題一定能得以圓滿解決。屆時,我們不僅會依然保持一個充滿機會和認可成功的時代,更會迎來一個因共同富裕而和諧安寧,因國家富強而幸福快樂的偉大時代!
(本文作者系陝西新華出版傳媒集團黨委書記、董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