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續出版和將出版的老政治犯回憶錄中,有部同樣以真率讓我印象深刻的,是《賴丁旺回憶錄》。[1]賴丁旺和陳桑相差一歲,生在臺南楠西村,作為貧家子弟,他更細緻地了講述了日據後期農民生活的困苦程度,譬如即使是麻袋片做的衣服,一家四個孩子也只有兩個有得穿;還有習武結社的鄉村習俗的起起落落,比如「宋江陣」與地方勢力、日本人的關係。頗可與陳桑的回憶對照。
1920年代生發的臺灣新文學,以殖民地現實揭露與文化啟蒙為職志,鄉村社會是主要題材,1930年代中期殖民政府越來越嚴厲的鎮壓和管制,讓新文學的生存空間日益逼仄。盧溝橋事變後,陳桑喜歡讀的楊逵、呂赫若、張文環等人的小說,即便仍以鄉村故事寄寓對殖民地問題的思考,都難以正面處理鄉村的民族與階級衝突(除了楊逵寫於1938年的《模範村》)。就此而言,陳桑和賴丁旺的回憶錄,正是了解皇民化時期的鄉村實景的可貴材料。陳桑和賴丁旺的回憶都提到了他們的村莊之「偏遠」,賴丁旺的楠西村近山,不若臺南市區以及海邊或平原上的村莊,有地利有交易。陳桑自覺殖民記憶的「城鄉差異和階級差異」,那是否只有城市或經濟較好的鄉村,以及地主階層,才會對殖民時代有好感呢?以檔案史料、文學作品和口述回憶搭建一個多層次的途徑,可以了解的是:日本殖民臺灣三十年前後,水利、發電設施的修建,農地產出的提高,讓一般人在資源掠奪式的殖民地經濟發展中,仍能維持生活;小學教育普及率在日據後期達到8-14歲兒童70%就學,高等教育方面,有條件讀書的臺灣人被限制有刺激不穩思想之虞的文法學科,卻頗有機會入農林醫各類專門學校,習得一技之長。如此,生產力的提高、導向明確的殖民教育,配合嚴密的警察制度,得以維持所謂社會秩序的良好。這大概是陳桑的上一代人中,不只是陳桑的父親這樣的地主階層,會對「日本時代」抱有好感的原因。這也意味著一種滲透於日常生活的殖民意識形態的建立。1937年後戰爭逐漸破壞了生產和生活,但意識形態的鬆動要複雜得多。陳桑在高雄中學被日本同學欺負,由歧視喚醒民族意識,這是殖民地人,特別是受教育者覺醒的常見形式。他曾請求父親給自己轉學到臺南二中(以臺灣子弟為主的中學,「總督府臺南州立臺南第二中學校」,1945年改名「臺灣省立臺南第一中學」),如果在那裡,陳桑自問,是不是他也會成為一個「讀書就好」的順民呢?階級是事實,階級立場卻是主觀能動性。如果不是「背叛了自己的階級」,從雨豆樹下走出的陳桑,大概難以這樣得見殖民地生活的城鄉差異和階級差異。1949年後國民政府通過土地改革、白色恐怖和情治體系,以及以儒家為底的道德倫理規訓,完成一套新的意識形態管控,卻與日據時代的殖民意識形態具有本質的連貫性。正如「清理奴化思想」,取而代之的是「人人腦中有個警備總署」。之後反體制運動和解嚴,也不曾動搖從日據時代確立的「知禮守法」和現代化價值。或也因此,雖然如今以美化殖民經驗來建構「我族」的認同政治,不那麼有效了,卻不妨礙它以「多元文化」的名義,轉為從官方到民間通吃的溫情懷舊,或曰「殖民地鄉愁」,如大熱的《海角七號》裡的日臺之戀,如建成文物景點的金瓜石日本員工宿舍;也不妨礙國民黨一樣鄭重紀念烏山頭水庫和八田與一,不妨礙文化界熱衷「跳舞時代」各種「現代化初體驗」。從學界的戴國輝、許介麟到陳桑,都曾用了各種資料和譬喻來破解殖民現代化建設的神話,「小偷為了偷東西帶了梯子來,離開時帶不走,我們就該感謝他帶來梯子嗎」。但人們似乎並不在意小偷的正義與否,而是這個梯子仍然符合當下的審美。而對許多年輕人來說,日本殖民、國共內戰、兩岸分斷……或者沒那麼要緊關心,或者「尊重多元記憶」就好了。如果這是一種普遍的怠惰,那麼沿著殖民史觀批判,或許我們可以進一步推進殖民意識形態的反思。我想陳桑可以略寬心的是,也有許多為社會變革投身鄉鎮、社區等具體實踐的年輕人,「藍綠」魔咒不能再捆綁他們,則殖民地經驗也得以更清醒、有歷史感地對待。幾次訪談之間,得知我去了五甲尾,陳桑在一個信封上默了一首詩給我看:(所謂故鄉,是唱著悲傷的歌、從遠方想念的地方……)[2]「家沒了,地沒了,母親走了……小時候的同學,這些年也一個個都走掉了。十幾歲就離開家,故鄉就一直是遠遠想著才有。回去,什麼都沒有。但五甲尾是這輩子最無憂無慮的時候。」回憶即便有著強烈的現實戰鬥指向,它仍是個感性的力氣活,不時讓他陷入唏噓激動。他也從不迴避他身上的日本印記,他記得許多日語詩與歌謠,坦言日本「二二六」士兵和臺中農學院的日本老師對他的影響;日語,更是他日後閱讀馬克思理論、獲得中國大陸信息的重要渠道。這樣一種既有立場又坦然開放的殖民時代回憶,對於大陸理解臺灣的殖民地經驗和兩岸文化差異,當大有幫助。大陸人多有「臺灣人有日本情結」的印象——熱衷於報導臺灣政黨鬥爭的媒體與有功焉——也同樣難於了解這一經驗的複雜性。想到這裡,如果陳桑和賴丁旺的回憶能拍成電影,不會遜於《稻草人》或《海角七號》的有趣有味,一定會引發兩岸,特別是年輕人了解的興趣吧。2013年底,北京西山國家森林公園落成了一個「無名英雄紀念廣場」,紀念碑銘文寫著:「1949年前後,我軍按照中央關於解放臺灣的決策部署,秘密派遣1500餘名幹部入臺,被國民黨當局公審處決1100餘人。」這是大陸官方第一次公開這段歷史。有雜誌報導:這是國共雙方綿延三十年的角力過程中,鮮有的中共在「隱蔽的戰線」上遭遇的沉痛挫敗,也陰差陽錯地開啟了島內的一段「慘史」。[3]
「慘史」指的臺灣1950年代白色恐怖。它當然不是「陰差陽錯」被開啟。可見「白色恐怖」於大陸人,還不如被藍綠政治捆綁的「二二八」來得熟悉。陳桑說,去大陸,曾有人問他,你是藍的還是綠的?他說:我是紅的。聽者嚇了一跳。從黨外運動到民進黨執政,「二二八」是用以控訴威權體制的武器;「白色恐怖」少被提及,因為反共意識形態並未改變,而對彼時運動分化、通過了臺獨綱領的民進黨來說,不分省籍的受難也無利於「國殤」建構。「白色恐怖」遲至1990年代才因六張犁公墓進入公眾視野,並不奇怪。「夏潮聯誼會」、「中國統一聯盟」等成立後,統左有了組織,也有意識地以報告文學、口述史、紀錄片等文化形式,以推開白色恐怖和冷戰的鐵幕,爭奪戰後歷史的論述權。(其實1980年代中期陳映真和藍博洲的作品都已開啟了這一工作。)近年來形勢悄然變化,隨著兩岸經貿、文化交流的日益開放,政治打「省籍」牌已不是萬靈藥,民進黨也開始「看見」白色恐怖。而陳桑的回憶,一方面以「二二八臺獨起源論」為對手,另一方面,更有意味的是,他的親歷帶出了「人民」的視角:從日據時代的抵抗,到「二二八事件」,到「白色恐怖」,是臺灣人民反抗奴役、專制與腐敗的連續歷史。「從高雄到臺中讀書以後,最讓我吃驚的是,街上十字樓口旁常有20-30個年輕人,圍著圈彈風琴一起學『國歌』……深深感覺在思想上我真的比那些人落後太多。二年後二二八事件發生,我在『二二八最後一役』之地的埔裡看到了當年教唱國歌、教學國語的那些人圍在謝雪紅旁邊,聽謝雪紅指揮的情形。三年後白色恐怖肅殺全面展開,我更在保安司令部軍法處看守所裡,看到了那些人從容就義的最後一幕,也就是,由於二二八事件而拋棄「白色祖國」,走向「紅色祖國」的那批愛祖國愛人民的熱血青年的下場。」陳桑和賴丁旺的講述裡,時時可以感受到一種屬於移民鄉村社會傳統的草莽氣息。賴丁旺回憶,光復後,楠西和附近的村子迅速恢復了曾被日本人禁止的「宋江陣」,人們結社練武,交朋友,行俠仗義,「心裡很暢快」。陳桑雖然已經是讀農學院的「讀書人」,從幼年時就表現出來的機敏好勇,在這個才從日本軍隊的暴力和謊言中走出來的青年身上,更顯旺盛。「會武功」的祖父和反抗日本人的「土匪」姑婆,似乎把反骨都隔代傳給了他。從憑著血氣參加「二二八」,到「認識到國民黨的腐敗不代表中國」、「為了建設一個公平、平等的新中國」秘密入黨,陳桑踏上紅色理想的不悔路。1950年代白色恐怖,中共地下黨的「潛伏在臺灣」是大肆抓捕的由頭;韓戰爆發、冷戰格局下得到美國的庇護,是大肆殺戮的背景。國民黨檔案資料中,被捕叛變的「中共臺灣省地下工作委員會」領導人蔡孝乾供認,當時發展的臺籍地下黨員900多人,大陸來的人數不明確,但一共被抓的黨員約1300多人。而據臺灣多年來官方公布或民間調查(至今爭議)的數字,被抓的人達到9萬(或說13-15萬),被處死的約9000人(或說1萬)左右。退守臺灣的國民黨再度「清共」,抓捕殺戮至於瘋狂——獅子的兇心裡都有兔子的怯弱,陳桑說,「他(國民黨)是太害怕了。」對死難者,許多人是通過陳映真、藍博洲等人的小說如《鈴鐺花》、《山路》、《趙南棟》,《幌馬車之歌》,或者電影《悲情城市》得以了解的。那些為理想拋家舍子、義無反顧,甚至拒絕「感訓」從容赴死的革命者,從幾十年的壓抑歷史中浮出,其震撼和動人,可想而知。陳桑說,「判死刑的人,許多人是像陳映真小說寫的,視死如歸。他們選擇了共產主義,知道是掉腦袋的事。但那時候,共產黨在臺灣的力量薄弱,為了壯大,採取了比較寬的路線,凡是反對國民黨的,都爭取進來。所以有許多年輕人,有左傾或者同情共產黨的,還談不上對共產主義有多少認識,或多深的信仰。所以,在獄中,面對死亡的命運,不好受。」他停下來,「心有不甘啊。」陳桑自己在誤以為被叫出去槍斃時(實際是轉移),走在獄中過道上,天靈蓋突突地跳,「才知道人的腦袋上面還有動脈」。也因此,無論外省人張伯哲對周圍人的關懷撫慰、上刑場時的平靜從容,羅東鎮青年馮錦輝與難友告別時溫暖如常的手,還是那些心有不甘者的痛苦,都成為陳桑一生的精神印記。回憶獄中生活的時候,陳桑的講述常常急促而跳躍,提到一個個人名,一個個故事,如斷簡殘編卻驚心動魄。許多人如武俠小說人物一樣來無影去無蹤,他所固執的,是想要為他看到的每一個生命的瞬間光華留下記錄。再之後,他嘆息復沉默,要講的是:「慷慨就義易,活下來難。」第一次坐牢的十年,一方面,他看了太多逃亡、發神經、成為告密者的悲劇,一方面,他見證了許多被牽連或無辜被抓的臺灣人,原不知共產主義為何物,卻在獄中走向「紅色祖國」。那些喊著口號赴死的人震動他們,「共產主義到底是什麼?」對這些人,叫做「新生訓導總隊」的綠島監獄,的確是他們的新生之地、他們的「學校」。所以出獄後往來,他們互稱:「老同學」。有知識的教沒上過學的,英語,代數,幾何,什麼都教。外省人教福佬人和客家人國語。思想上的學習則冒著風險,他們利用監獄「政治學習」課上的教材:投降的共產黨理論家葉青寫的《毛澤東思想批判》,「大段大段引用毛澤東的話」,簡直有「為匪宣傳」之嫌。他們略其批判而讀。有人甚至偷偷抄下來藏在牢房裡,幾十個人因此被安上「暴動」的名字槍斃。但仍有人冒生命危險做小抄,藏匿在廁所便池下的水泥地裡。伴隨這樣饑渴的學習熱情,還產生了「極左」和「修正主義」的派系。「極左派」攻擊較為知識分子型的,開展各種形式的獄中反抗,譬如多盛飯然後倒廁所裡,來消耗敵人的糧食,譬如用做「狗仔」(奸細)的方式「打入敵人內部」,等等。回憶牢房裡的「鬥爭」,陳桑嘆惋:「極左」雖有熱情,但徒勞而已,甚至白白犧牲。「什麼都反抗」讓一整個牢房的難友受罰。十年間,母親路迢迢地來綠島兩次都不得接見,從此黯然不再來。有次,為了讓一個難友扮「狗仔」「打入敵人內部」,他們選出叫石滄柏的來做「被打報告的人」,結果石被隨之而來的審訊逼得「發了神經」。「是很勇敢啦!」陳桑不願對難友們批評,在那樣殘酷的處境中,即使是荒謬的反抗,也是種光亮,是活下去的意義。「老同學」多未親炙過大陸,在獄中,除了共匪毛澤東的思想,還有共匪的戰俘,帶來「紅色祖國」的信息。1952年10月,國民黨襲擊莆田的南日島,俘虜八百多名解放軍,軍官全被處死,士兵被送到綠島,編入「第三大隊」,成了與臺灣政治犯一起上訓導課的同學。陳桑印象深刻:他們很多人沒上過學,卻能認字,是在部隊學的;他們的軍官都死了,但在綠島,他們竟然摸清碉堡、機關槍的位置,策劃了搶奪補給船、逃回大陸或者上山打遊擊的「暴動」。颱風拖延了補給船,暴動失敗。曾經幫他們送報紙「國際版」的「老同學」也受到牽連,陳桑在內的一批「不老實」的政治犯趁機被整肅,與南日島戰俘一起押赴臺北的軍法處。時逢七月一日,「反正要死了」,南日島戰俘與臺灣政治犯一起唱起了「五星紅旗的國歌」。南日島俘虜最後都被槍決了。臺灣政治犯們,因為其中一人的父親賣掉醫院的奔走營救,再次得免一死。「南日島的俘虜,大陸可能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們的事情。」考古學家張光直1949年也曾入獄一年,他的自述《番薯人的故事》裡,記錄了與金門戰俘的兩次相遇。一段是在情報處監獄時,十來個解放軍戰俘,被允許與單獨關押的團長見面,一坐下來,他們討論的是「這一仗怎麼打輸的」,如同開戰後檢討會,連監獄的所長也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另一段更有意思,是送到內湖「感訓」後,聽到一個國民黨教官對金門戰俘的「指導課」:教:(穿軍裝,二十出頭,可能已在軍校畢業)「你在這裡與原來的部隊有什麼不同?」俘:(穿俘虜裝,二十上下。剃光頭,華北農村中的典型老實人的樣子):「不一樣!就像我走出走進營部的時候,還要給衛兵敬禮。看見了個官,又要敬禮。「教:「這是非常重要的『禮』。軍隊裡沒有禮貌就沒有秩序。給衛兵敬禮是尊敬他的守衛的職務;給官長敬禮是尊敬他比我高的階級。這是從三千年前孔子的時候就傳下來的。」俘:「我們那邊不敬禮,也照樣有秩序。看誰輪到站崗,點一個頭;我們沒有階級,照樣也有發命令的,有把命令接過來照做的。」[4]這特殊環境下兩岸接觸的吉光片羽,讓人聽來五味雜陳。1950年代的中國共產黨軍隊,透露如此清新昂揚的面貌。它不只是以暴力打破了舊世界。部隊是學校,除了識字,他們在具體的戰鬥中認識和實踐平等、秩序的新含義。這本是革命是的精神所在,也是建國後百廢待興的基礎。相應1950年代的臺灣,如內湖的小軍官所言,偷渡於「三千年前孔子的時候就傳下來的」仁義禮智信中的等級與規訓,正在重新整合臺灣的移民傳統和殖民地經驗,形成三十餘年戒嚴的基礎。那是高度有效的管控、是思想喑啞、消失了「左眼」的時代。但在獄中,疑似的共匪經過「訓導」,成了真正的共匪,恐怕是當政者怎麼也想不到的。張光直在北京度過童年,日本佔領北京時,上學路上可見城外常常被八路軍扒開的鐵路;報攤上可買到偷運來的「解放區」的任何報刊。到臺灣後就讀建國中學,又受到國文老師——大陸來的地下黨羅鐵鷹的影響,以左傾學生入獄。一年後張光直終於被父親張我軍輾轉保釋出獄,即報考臺大考古人類學,走上研究「器物與古人」的學問之路。比他大兩歲的陳桑則繼續他的暗夜行路。白色恐怖施加於他們的,在未來,還要讓他們殊途同歸:在民族情感與社會主義信仰的問題上。總之,在綠島這所學校,從鬼門關走過一遭的人們成了「老同學」,完成了社會主義的啟蒙,奠定了對「紅色祖國」的嚮往。獄中學習資源局限,也無從實踐。無需迴避:作為臺灣左翼思想的殘存繼承,這一血脈先天不足。但他們所走過的是煉獄,有逃亡,有瘋狂,有為「激進還是修正」勢不兩立,也有相濡以沫、拼死衛護的情誼。陳桑說,獄中每天24小時相對,彼此全無遮掩,相互太了解了。所以「老同學」的信仰中有無從撼動的情感。1988年政治受難人互助會成立後,是以成為臺灣統派最堅定的母體。2010年我跟隨藍博洲去苗慄探訪當年地下黨最後逃亡的山區。陳映真曾以此寫下報告文學《當紅星在七古林山區沉落》(1992):客家青年曾梅蘭苦苦尋找1950年代以「二條一」處死的哥哥的屍骨,終於讓六張犁公墓與白色恐怖浮出淹埋的歷史。陳映真隨之探尋1950年代撲殺的左翼青年中「覺醒的農民」,為何農民中之最「誠懇、正直」的會投身革命,且「一旦覺醒,英勇異常」——這是土地改革幾十年後,當代人難以理解的。作家朱天心則以出獄的親人為原型寫下小說《從前從前有個浦島太郎》,地主出身而試圖解放自己的佃農的「寶將」,在小說中,只是一種因青春血氣導致的誤會,一場龍宮歸來猛然驚醒的悲情。陳映真的報告文學,每讀之如文中所言:「即使嚎啕失聲,也不為失態」。但我們必得從這一情感重擊稍微抽離,來面對異議:那並不遙遠的歷史,卻已經要問「誰的記憶算數」。陳映真的敘述脈絡裡,臺灣人的紅色理想在光復前後有其階級矛盾的土壤,也有短暫而具體的實踐。而朱天心對土改前鄉村社會的描寫,無疑更符合當代人的感覺:地主和佃農在各就其位的鄉村秩序中,大可能溫情脈脈。(這一想像分歧,與大陸社會近年來對土改歷史的翻案和爭議,頗有一比。)地主的良善與否自然可有別,但地主與佃農土地、生產關係上的根本衝突,卻不取決於地主的品格。朱天心在小說中盡其可能地對「寶將」和他的革命理想做同情與了解,已是人道主義話語面對歷史所能達到的進步。在苗慄,望著茂密山林和幽谷,藍博洲說,1949年開始的土地改革,使得逃亡的地下黨漸漸不易得到農民的支持了。當年在苗慄山區逃亡的蕭道應等人試圖「重建」省工委,他對同志說:國民黨土改可能讓我們失去農民的支持,但我們還是要鼓勵他們去減租、分土地。「耕者有其田」的口號源遠流長,1920年代臺灣農民組合運動不曾做到,日據後期覺醒的地主子弟,比如陳桑,比如朱天心筆下的「寶將」,也曾想把家裡的土地分給佃農。諷刺地是,自己革命做不到,關在牢裡,卻被敵人做到了。從「三七五減租」到「耕者有其田」,農民逐漸轉化為自耕農,與地主的關係得到緩解,也為1960年代工業發展提供了自由移動的勞動力基礎。從只管種地到只管賺錢,一樣的是莫問政治。這裡有個有意味的對照,中共在大陸發動土改時,不管是在抗戰和內戰期間以「打土豪、分田地」來獲得農民支持,還是建國初期新區土改的「群眾運動」,都極為重視這過程中鄉村結構的改變和「人的覺悟」。很多檔案和運動的觀察者,細膩地記錄了生產關係變化中人與人的關係變化、鄉村新政治形態的產生,比如「幹部」和「群眾」的關係,群眾的分化,暴力的問題等等。農民與政治的關係是被正向鼓勵的。1950年代,在臺灣的國民黨則有意以共產黨土改中的暴力為反面教材,正當化「自上而下」、和平贖買的方式進行土改,而其作用,恰是去政治的。土改讓農民安分守己。某種意義上,這也是白色恐怖得以實行並令社會長期喑啞的「民意基礎」。所以十幾年後「老同學」陸續出獄,無不感嘆從「小牢」到「大牢」,體制監控與民間歧視的無所不在。1990年代以來,以「走出白色恐怖」為號召的出版物,從官方到民間,所在皆是。如何走出「白色恐怖」?恐怕並不依賴「從吞恨到感恩」的劫後餘生心態。對罪行的控訴或有時盡,深入個體意識肌理的恐怖,才更難走出。第二次出獄後,在「民氣可用」的形勢下,丟失工黨這個陣地,是陳桑最感痛心之事。1970年代,他偷印禁書、與反對黨接觸乃至策反黃順興的行動,多是獨立、秘密進行,也不可能有什麼組織工作。到了他出獄後的1987年,《夏潮》、《人間》雜誌十幾年來凝聚的力量和影響,已有所積累,如果與社會民主派合作的工黨組黨成功,統左派將有一個真正的陣地,公開戰鬥的陣地。「那個勢,過去了就沒有了。」陳桑詳細講了他認為的造成工黨分裂的多重因素,或許也會引起當事人或關心者不同角度的意見。若以20餘年來各自發展的經驗,重新檢討這個「失敗」,是否能提供一個左翼各方實踐重新合作的想像呢?無論如何,陳桑認為,這是他們該給後輩的交待。比工黨的分裂更讓他揪心的,是「統」與「左」的分裂。陳桑認為,對改革開放後大陸社會性質的認識差異,是「統」與「左」分裂的原因。代表正義、平等、窮人過上好日子的社會主義理想,還在嗎?陳桑為此大量閱讀有關中國革命的歷史材料,思考現實,得出大陸是「特殊過渡階段的國家資本主義」,仍朝著社會主義革命的方面。而臺灣戰後經濟和政治美國無遠弗屆的滲透,讓臺灣一度成了新形態的美國殖民地。因而,統一亦立是立足於反帝基礎上的民族主義。基於此,陳桑認為臺灣社會的基本矛盾雖是階級矛盾,但現階段的主要矛盾卻是統獨矛盾。因此陳桑的回憶錄有著貫穿始終的對話對象:關於獨立的論述,和漸行漸遠的(不願意統或消極於統的)左派。臺灣左翼的光譜並不只是以統獨分,還有保釣左,毛派、學院左,運動左,道德左,假左,還有不願被歸派別的、進入臺灣社會變革的具體面向的新一代實踐者……那麼如何對待不贊成或消極於統一的左派呢?除了社會主義性質的爭議,在其實踐領域內,還有怎樣值得聆聽的聲音?譬如對兩岸經貿往來模式偏於圖利資本的追問,對大陸「惠臺」政策的反省。外因要透過內因起作用,只有臺灣的農業自主、合作化打下基礎,大陸的「採購」和支持,也能成為可持續性的力量。何況,採購團若沒有站得穩的中間人,沒有在地組織——遠有臺南學甲蝨目魚、近有金鑽鳳梨的案例,「惠」的落實何其難。然而或許也是從這裡,可以重新構想統與左的攜手。特別是,在兩岸文化、學術的精英交流之外,如何打開兩岸基層民眾的實質交流?2014年3月臺灣發生的「反服貿」事件,無疑有政黨政治與冷戰格局的遺留或內化,但從臺灣的年輕人的表現看,民進黨和國民黨的政治操作,其實已經越來越罩不住他們。大陸人無須對臺灣民主抱有什麼薔薇夢,但也無法輕鬆地以一句「學生哪有什麼主體性,只有被煽動的份兒」,而錯過與這一代青年以及他們所內涵的臺灣社會的深層矛盾的對話。所幸,新任國臺辦主任從臺灣「反服貿」得到的啟示是:「要全面了解臺灣,了解臺灣基層民眾的想法。」有時,陳桑會說:我的一生是失敗的,沒能革命!也只能如此了。陳桑的路,貫穿著一個想做真正的、不被奴役、勇敢的人,不為自己苟活的人的理想,在白色恐怖的年代他堅定了統一和社會主義的信仰,心無旁騖走到今天,而兩岸的往來,一直在以種種新問題提出挑戰。有誰說,自日據時代以萌生以來,臺灣左翼運動是一連串的挫敗史,看看20世紀的世界,又豈止是臺灣左翼。後輩只能踏著前輩的挫敗往前走,如果對「失敗」的檢討能推動兩岸共同進步,我想,該是陳桑最樂見的。回憶錄的整理,我也有幾點遺憾。首先是我不懂閩南語,陳桑用國語講述,先得經過他自己的一番翻譯。我的記錄又常需補足,這過程中一定失落了他的許多生動。這是我覺得遺憾和抱歉的。但我也相信,他的經驗僅只是最平白樸實的保留,都無損其價值。我盡力保留他的口語,希望能把他的氣息和氣概留在文字中。再一個遺憾是有關陳桑的愛人馮守娥老師的部分,馮老師故事的精彩動人、歷史內涵的豐厚,不遜於陳桑;而他們和兩個女兒一起經歷的,足可以另成一本書。但為了陳桑回憶錄的主題集中,只能留待他日。又,馮老師的個人回憶,此前曾有周芬伶整理,收在《憤怒的白鴿》一書中(元尊文化1998版)。感謝陳桑和馮老師,帶我走過這一程,兩年多前所聞所談,在今日仍是我的動力和思考資源。感謝呂老師和傑哥成全我的學習,無論資料還是實地踏訪,他們都是堅強後盾。呂老師身兼主持、外聯和校對,最為辛苦。感謝博洲大哥把多年訪談的資料、影像都複製給我;福裕大哥以豐富的經濟學知識幫我了解許多背景。感謝夏潮的同仁的幫助,其實他們比我勝任整理工作。感謝陳桑的大學同學林淵源先生接受我魯莽的訪談。最後,還要謝謝俊憲載我去五甲尾和高雄的踏訪和討論,最後,很重要的,是李中、鈺凌、美編瑪琍、琪椿、敏逸為出版所做的統合工作,她們不只是「敬業」,也是珍惜這一臺灣記憶,傾注了許多感情。因為她們,回憶錄才以這樣恰切的面貌問世。整理後記我借用「暗夜行路」,這是陳桑曾經想給回憶錄的名字,來自志賀直哉的小說。或許是覺得小說裡孤獨的思想探索終究太文人氣?陳桑最後用了「無悔」。我覺得,兩個詞語合起來,是對他的人生最好的描述。[1] 收錄於《綠島老同學檔案》,龍紹瑞整理,人間2013年出版。[2] 室生犀星詩作《小景異情その二》(1913)。[3]黃毅修、許智博:《潛伏在臺灣》,《南都周刊》2014年4月801期。[4] 張光直《番薯人的故事——張光直早年生活自述》,北京:三聯書店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