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怒》終於在B站出了熟肉。
作為一個將吉田修一的《怒》列為去年「年度書籍」的人,一直在等待它的電影版。
差一點就為它加入激烈的北京電影節搶票大軍。據說該電影票的廝殺程度特別慘烈,有人想看導演李相日在《惡人》後會如何將吉田修一的小說再次搬上銀幕;有人想看渡邊謙+宮崎葵+松山研一+妻夫木聰+綾野剛+森山未來這樣華麗的明星陣容;有人想看妻夫木聰演Gay,而且還大尺度,露了屁股……
▲高能出現在電影的19分和37分,相對妻夫木聰,形象上不佔優勢的綾野剛演得更好!
《怒》是一部宏大的多線敘事小說。
一樁殘忍的兇殺案,兇手山神殺害了一對夫婦後,在對方房子裡待了長達6小時,留下一個血寫的「怒」字後離去。
一年後,警方仍在追捕山神。
而此時,三個不同地方出現了三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東京市區的直人、衝繩離島的田中、房總漁港的田代。
他們好像都與全國通緝的犯人山神有著若隱若現的相似。
到底誰才是真的山神呢?
那些和這三個陌生人逐漸熟悉起來的身邊人們,此時該選擇相信他們(或者說相信自己),還是選擇不相信呢?
作為原著粉,先來說說電影到底做了哪些地方的改編吧。
警察北見和美佳以及那隻貓的故事線完全被刪了。
畢竟要拍成兩個半小時的電影,相較於其他三條複雜的故事線,這個確實只能首當其衝被犧牲掉。
▲電影中的警察就是炮灰角色。
優馬(妻夫木聰)、直人(綾野剛)這條線中,優馬的哥哥和嫂子友香被刪,優馬變成了獨子。
▲刪掉了友香,但直人的閨密薰卻保留了……這樣看來,優馬更孤獨啊!
於是這條線變成了一個略顯單薄的BL故事。因為在吉田修一的設定中,友香還是優馬的閨密,兩人經常互訴衷腸。
電影裡優馬媽媽去世,卻是直人守在身邊,然而媽媽的葬禮,優馬並沒有讓直人參加,只是簡單的一句臺詞交代。
但在書中,友香在殯儀館質問了優馬:「……優馬,平常總是擺出一副『我就是同性戀,同性戀有什麼不好』的樣子,但是就是害怕被龍太他們知道,對吧?其實你根本就沒有自信,對吧?」
於是你知道,這才是後面優馬與直人之間發生那樣生死永訣的錯過悲劇的根源。
吉田修一在接受臺灣《聯合文學》訪談時說:
「相信自己,就能夠信任對方;而沒有自信,就會轉變成憤怒」。
泉(廣瀨鈴)、辰哉(佐久本寶)、田中(森山未來)那條線被改動得最大。也是我覺得最不滿意的一部分。
▲森山未來的演技還是不錯的,但到了後面也被汙糟的劇情給糟蹋了……
首先,泉的女生朋友若菜被刪,媽媽也僅有一場戲份。
我最吃驚的是泉被美軍侵犯那裡。
吉田修一寫這一段的時候十分克制溫柔,前面寫泉的嘴巴被人堵住了,「那是一雙又大又溼的男人的手」。一章便戛然終結了。
等到下一章,已經是泉和媽媽在早晨的陽光中醒來……
就像張愛玲寫《半生緣》裡顧曼楨被祝鴻才玷汙,她獨自在黑暗的房間漸漸嗅到了由淡轉濃的香水味,「她突然坐起身來了。」
「有人在這間房間裡。」也是一章便戛然終結。
再下一章,已經是祝鴻才來和曼璐抱怨曼楨的反抗激烈……不該發生的事情就已經發生了。
而在《怒》的電影中,近乎直白的展現了泉被侵犯的過程。但書中泉被拽下內褲後,「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個男人的怒吼聲。我聽不清他在說什麼。按住我的那兩個男人聽到那個聲音,突然丟下我逃跑了。」所以書中這件事情是未遂的。
書中,這裡吉田修一用了泉的第一人稱回憶這件事。「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因為疼痛睜開了眼睛,看到臉色蒼白的辰哉。他在顫抖,惶恐不安。」事後趕到的辰哉給泉的媽媽打了電話,並答應泉「不要跟任何人講」。
電影這裡的改編讓我大吃一驚!電影裡的辰哉在泉被侵犯的過程中並未不知,而是一直是躲在一邊,目睹了整個事件的發生卻不敢出來制止!!
書中並沒有這一幕呀!我翻遍了《怒》也沒有找到吉田修一寫辰哉是目睹了泉被侵犯而不敢上前救她的呀!
而且他後來在田中向他講述自己那晚所謂的經過時,心裡還泛起了對田中的無數「為什麼?」其中就包括:「為什麼沒有馬上去救泉?為什麼把泉一個人丟在公園裡?」
我想,如果他自己也膽小到目睹而不敢上前,應該不會有這樣理直氣壯質問田中的衝動。
我完全不懂電影為什麼要作這樣的改動。
保留得最完整的是洋平(渡邊謙)、愛子(宮崎葵)、田代(松山研一)這條線。
▲渡邊謙自然是老戲骨,可松山研一的正面和側面的顏值相差也是太大啊!
吉田修一的原著分為上下部分。
他去年來中國參加上海書展,曾說:「在故事真正寫到了三分之二了,才決定誰是犯人。」
前面都在默默蓄力,後面開始爆發。那些信與不信的後果之慘烈,如烈焰般開始灼傷每一個人。
電影就算要講清楚三條線的故事,都還是鋪墊不夠。
比如優馬為什麼會對直人不信任,對彼此的關係那樣的不確信?除了自身原因,還因為外界對同性戀的偏見。
比如,書中寫說:「據說警方在犯人家裡偶然發現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一家舉辦同性戀聚會的酒吧的名字,所以他們就決定製作一張犯人的女裝照片。」對此優馬很無奈,「沒想到現在社會上對同性戀的看法還是如此。」
還有後來優馬因為害怕直人真的是殺人犯,於是在警察打電話找他時說並不認識直人。他的擔憂裡還包括他的哥哥、嫂子甚至侄女,「如果哥哥被人知道他的親弟弟不僅是個同性戀,還窩藏殺人犯,在保守的職場工作的哥哥肯定會被開除。友香和花音(侄女)也會流落街頭。」
書中,他在這裡其實糾結萬分。
他後來又自己打電話去警察局試圖找過直人的。
電影裡的結局是得知全部真相的優馬在大街上哭得泣不成聲。
▲後面宮崎葵一哭,還是秒殺了妻夫木聰啊!
而在小說中,吉田修一後面還有一個比較溫暖的結局:優馬將直人遷葬到媽媽的墓旁。
那段他們關於墓地的對話,之後想來真是又溫情又傷感。溫情在於真情流露,傷感是因為懷疑掩飾。
「反正你跟家裡人的關係也不好,不如我們一起葬在這裡好了。」
當然,他只是開個玩笑。但直人卻停下擦頭髮的手,垂下眼睛點點頭,說道:「嗯,好啊。」
他的側臉一臉認真,優馬急忙掩飾,「開玩笑啦。」於是,直人也笑著說道:「我知道啦。」
然後,優馬又說道:「不過,就算葬在一起,我也不介意啊。」直人又笑,說道:「我知道啊。」
前面說了,泉和辰哉的故事最被改得七零八落。
田中突然在辰哉家的客棧瘋狂砸東西後跑走。辰哉去島上找他,發現了寫著「怒」字的牆,並在牆上看到了田中寫的另一行字,才知道可怕的田中原來並不想救被美軍侵犯的泉,而是希望「美國兵 幹到最後啊」!
然後,辰哉被田中發現,辰哉殺了田中。
▲小說中對「怒」牆的描述更嚇人,除了一個大大的「怒」字,周圍又有無數小「怒」……田中無法宣洩之怒是擴日持久的。
但這堵牆,在小說中是泉先發現的。發現後懷疑田中便是通緝犯山神,於是告訴辰哉。辰哉去看時,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又看到了田中寫的那段話。他讓泉不用擔心。然後回到客棧,殺了田中。
後來泉再去島上,才發現了那段話,也才知道田中是為她而殺人。
我又忍不住想懟電影的改編了。既然辰哉都能為泉殺田中,如果泉被侵犯時他真在旁邊,為什麼他不能衝上去殺美國兵呢?
電影中只有愛子和田代那條線的結局是完全和書中一樣的。
▲洋平當然關心女兒愛子。但日本人的殘忍之處是,一定要告訴你,這關心背後還因為洋平是不相信愛子這樣的女孩是能夠得到幸福的。
渡邊謙和宮崎葵也是我覺得電影中演得最好的。
小說中的愛子是個胖胖的有些遲鈍的少女,宮崎葵在外形上並不符合。但是當她舉報了田代,結果警察比對指紋後告訴他們,田代並非山神時,吉田修一在書裡這樣寫:
「女人的哭聲非同一般。那慘烈的哭聲讓人感覺原來人竟然能哭成這樣。」
我在看電影的時候也完全被宮崎葵在這裡的哭給震到了,真的是哭得慘烈。
▲這一幕真是……有人說宮崎葵的這個表演光看劇照就能把人給感染落淚。
我當初看小說《怒》的時候,也是有好幾個地方把自己給看哭了。
當時剛好去日本,項老師就把這本書借我帶去看了。比對吉田修一對現在日本的描寫,會發現真的是細緻入微。
▲我在日本書店看到的日本版《怒》。
大概是作為一個同樣不喜歡麻煩別人、需要和人保持安全距離、從小就拿「謝謝」作為對別人的拒絕、被EX都評價為「固執而冷漠」的我,很容易就窺見到他們禮貌的背後。
他們看似溫和有禮,其實充滿了克制,防備和疏離。這種態度,和歐洲人簡單的熱情是完全不同的。
我去歐洲時,和朋友在飛機上被分在不同的座位,因為很多歐洲人都是攜家帶口的坐在一起。
去日本時,和朋友也被分開了,但是坐在前後座的兩個中間位子。兩邊的日本人都恨不得把自己縮進座位裡,全程散發出「我不理你,請你也不要理我,當然如果你理我了,我也就只好禮貌地回應你」的氣場。
走在歐洲的小城裡,經常會遇到陽臺上的陌生人熱情地和你打招呼。
走在日本的社區,房子小小的,街道很乾淨,幾乎沒有人,有一些死寂。然後我看到一戶人家外面的紫陽花開得很美,就過去合影,結果聽到背後窗玻璃被敲擊的聲音,主人在屋子裡以此表達不滿。
《怒》中的山神大概也是在這樣的一個社區人家門前歇腳。天氣燥熱,工作被騙,渾身乏力,然後女主人回家,出來給他端了一杯茶。再然後,他尾隨進屋,殺了女主人,又殺了男主人。
一個過分強調自律,強調界限,強調不給人添麻煩的人的最大問題就是無法與人好好相處。要麼過近,要麼過遠。
要麼,怎麼都無法建立信任,要麼,就建立了不能被摧毀的信任。一旦信任破裂,寧肯使用極端手法。
吉田修一當時在上海書展上和史航有一場對話。史航說起當年其實張藝謀看中過東野圭吾的小說《嫌疑人X的獻身》,但最終放棄了。放棄的原因是覺得這個故事無法中國化,中國人的情感裡不能認同這個故事(言猶在耳,結果人家蘇有朋導演的中國版電影現在正在上映了,果然初生牛犢乖乖虎啊!)。
在中國人的情感裡,不至於一個鄰居給你的溫暖,讓你願意去掩飾對方殺人,然後又為了掩飾對方殺人,還殺了人。
小說《怒》中,那個被電影刪掉的警察北見最後向美佳求婚了,結果卻讓他從此失去了美佳。
這一段在我看來正是吉田修一最想要說的。
▲這個長得像溫和版渡邊謙的男人就是小說家吉田修一。
當時,北見對美佳說謊,說他查了她,因為想要在了解她的基礎上一輩子對她好。說: 「不管你經歷過什麼,我都無所謂。」結果美佳的回應是飛奔而逃: 「……別過來。」
吉田修一這時候寫道:「北見不知道自己剛才說了什麼。他認為自己說出的話其實是『我愛你』『我相信你』『請相信我』。」
拒絕就拒絕,為什麼要說謝謝?
討厭就討厭,為什麼要說謝謝?
不見就不見,為什麼要說謝謝?
小說《怒》中的少年泉和辰哉的結局,是我看的時候覺得在信任動蕩的黑暗中的一點希望的微光。
書中泉最後知道辰哉殺人的真相後,告訴了媽媽。以為媽媽會讓她說出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救辰哉。結果媽媽卻對她這樣說:「媽媽不想讓你再難過。你把媽媽當成壞人好了。是媽媽不讓你說的。你為辰哉著想,想說出實話,但是媽媽不讓你說。媽媽求你了,就這樣。」
這是成人的理念。
但最後,泉還是在警署向刑警講出了真相。
她給辰哉寫了三封信,辰哉只回了一封,信寫得克制而疏離,但背後又是深深的感情。
他說:「我這次做的事跟你沒有任何關係。我做這件事不是為了你。所以,希望你能儘快忘掉這件事。」
這是少年們的選擇。
這是吉田修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