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作家吉田修一,在純文學和通俗小說之間遊刃有餘,寫作風格凝練精確,擅長描寫都市年輕人的生活狀態。他的作品有著豐富的面向,既有溫情如《橫道世之介》,也有散淡背後隱藏驚悚的《同棲生活》,其中筆力最犀利的,當屬《惡人》和《怒》,相隔七年的這兩部小說,都是借罪案揭露人性的幽微。
作家角田光代在評價《怒》時說:「故事的展開是懸疑的,同時又有著纖細的筆觸,仿佛那些無聲之人在不斷低語。為了不聽漏低語聲,我讀得仔細,在大結局受到了震撼。」
這次吉田修一應邀前來參加上海書展,給很多人帶來的第一印象是「果然長得很帥啊。」在全是體恤短褲的現場,吉田修一非常嚴謹地穿著灰色西裝搭配藍色襯衣,標識性的銀邊眼鏡和一點胡茬,不苟言笑的樣子。
可一旦開口說話,這種嚴謹得有點古板的形象就瞬間「崩壞」。採訪前的拍照階段,攝影師讓吉田修一按照自己喜歡的姿勢坐在椅子上,本來還一臉帥氣冷淡表情的他,立馬在椅子上擺成一個「大」字,笑起來說,「我喜歡的都可以嗎?」
被問到怎麼評價自己時,吉田修一沒有一絲猶豫地回答,「非常開朗,怎麼說呢,我開朗到自己都覺得困惑的地步了。我會問自己,為什麼會這麼開朗。有的時候,我早上起床,就會情不自禁哼起歌來。」說完之後,自己又孩子氣的哈哈大笑了起來,據說坐在隔壁吹空調的攝影師和編輯都聽得一清二楚。
不過與此同時,即使一邊嘟囔著「太難了,太難了。這個問題太難了,」吉田修一也從未拒絕過任何一個問題。記者們提出的所有問題,他都會認認真真地思考回答,在孩子氣背後深藏著一個優秀作家的專業素質。
跟作家開朗的性格相比,他的作品顯得更加的多元化。但不論是充滿陽光正能量的《橫道世之介》,還是以犯罪案件為背景的《惡人》、《怒》和《同棲生活》這樣的作品,吉田修一始終在探討現代城市人的生活困境:冷漠與孤獨。
《惡人》這本書中,吉田修一借人物之口說:「現在這個社會,連珍惜的對象都沒有的人太多了。沒有珍惜對象的人,自以為什麼都辦得到。因為沒有可以失去的事物,自以為這樣就變強了。既然沒有可以失去的事物,也沒有想要的事物。可能是因為如此,才會自以為是個逍遙自在的人,用瞧不起的眼神去看那些患得患失、忽喜忽憂的人。」
而在吉田修一看來,這種「沒有珍惜對象的人」,和暗藏其間的冷漠,就是現代社會最大的惡。「愛就是某些看得比自己更重要的東西。惡是愛的反面,惡就是把自己看得最重要,」吉田修一在採訪中說到。
[日] 吉田修一,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7月
面對這些如同灰塵一般散布在我們身邊的日常之惡,出路在哪裡呢?吉田修一回應:「希望現代人能夠變得更加自信,因為如果不自信就沒有辦法去相信他人。自信是相信他人的第一步。」而不相信自己的人無法真正去愛。
《再見溪谷》以一樁親子謀殺為切入,帶出一樁塵封的強姦案。男女主角躲藏在過去的陰影中,在幸福的面前也只能可憐的逃開。而剛剛在國內出版的作品《怒》中,吉田修一再次深化了城市的信任危機問題。由謀殺案牽出三段故事,身在其中的三位主人公都陷入自己身邊的人即是在逃的罪犯的懷疑。雖然已經確實地想要愛上對方,但又在懷疑中背負「愛無能」的重壓。渴望愛,而不敢愛,吉田修一在作品中對於現代人的觀察始終犀利。
吉田修一18歲離開長崎老家獨自來到東京生活,這段經歷像一團黑影,在作家不同時期的創作中構成了層次深淺各異的背景。他告訴 ELLEMEN自己很羨慕現在的年輕人,「因為和我的時代相比,他們擁有更廣闊的世界。」但無論年代如何須臾變幻,年輕人面臨的愛或迷茫其實沒有什麼不同,那些無處排遣的孤獨和永遠解不開的人生困惑,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變成了流淌在心底的惡意、偏見和絕望。這大概也是吉田修一的作品,始終能喚起讀者共鳴的原因。
由吉田修一原著改編電影《惡人》、《橫道世之介》和《再見溪谷》
很多人開始知道吉田修一,是因為他的作品被多次改編成極其受歡迎的電影。在大陸出版的《橫道世之介》,臺灣出版的《再見溪谷》的書籍封面,都用上了同名電影的海報意圖增加銷量。
吉田修一對此態度非常開明,在此前接受日本媒體採訪時,他曾表示電影的改編即使跟原著不一樣也沒關係。實際上,早在2007年,吉田修一就身兼導演和編劇,把自己的處女作改編成了28分鐘的短片《水泳》,他本人還曾同李相日導演一起參與到了《惡人》的劇本創作,最終將其搬上了銀幕。在寫完《怒》之後,吉田修一很快就把原稿發給了李相日。李相日再次啟用《惡人》的主演妻夫木聰,讓他在電影中攜手綾野剛,出演原作的一對同性愛人。關於為什麼沒有再次參加劇本創作,吉田修一很誠實地說,「感覺這個劇本會很難,還是拿給專業人士吧。」
喜歡的電影演員都有誰?吉田很「雞賊」的回答「演過我電影的演員我都喜歡。」被問到是否對所有改編電影都滿意時,他略一思考說,有兩部不是很喜歡。然後又笑起來,「當然不能告訴你是哪兩部。」
再聊到喜歡的導演,吉田修一馬上表示自己是賈樟柯的「粉絲」。「只要賈樟柯的電影在日本上映,我都會去看。」記者忍不住追問了一句,是因為賈樟柯喜歡拍攝的也是邊緣青年,和自己所關注的群體很相似嗎?吉田修一 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原來是這樣!」
《怒》這本書講述了三條主線故事,但實際上其中兩條主線和開篇的罪案毫不相關。這樣的罪案小說寫作手法,非常獨特。當記者問吉田是否在追求寫作突破的時候,他表現得很高興,回答問題前還不忘說一句:「謝謝。」
吉田修一在創作過程中確實一直在尋求新的寫作手法,甚至寫完小說後,還會詢問身邊的朋友是否看到過類似的寫法。所以聽到別人評價自己的作品具有開創性,會非常的開心,也希望在今後的寫作中能夠拓展新的領域。
今年48歲的吉田修一想「要在50歲的時候寫一部表達人生幸福和喜悅的作品。」雖然之前也觸及過這樣的題材,但是總覺得自己沒有寫夠,想要繼續深挖。「不過,越是想要寫關於愛啊喜悅啊之類的東西,就可能會寫出越黑暗的作品,」吉田修一頓了一下,「這樣想來,我個人趣味真是不妙啊。」
採訪、撰文:蔡妙
攝影:倪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