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唐封葉
說起「禪讓」,大家第一時間就會想起「堯舜禪讓」的故事。但堯舜禹時代屬於傳說時代,「堯舜禪讓」是否真實存在,爭議還很大。對歷史了解得多一些的朋友肯定知道在《竹書記年》和《韓非子》上另有說法,即認為是「舜逼堯」、「禹逼舜」,根本不存在什麼溫情脈脈的「禪讓」。退一步講,「堯舜禪讓」即使存在,很多歷史學者也認為僅僅是部落內部或部落聯盟首領的原始民主選舉,而非進入文明國家後的君主繼承制度。
「堯舜禪讓」故事的真實性如何、真相怎樣,我們在此就不多探討了。我們要說的是,自春秋以後該說法即在中原大地廣泛傳播,尤其是受到以「仁義」和「讓」為美德的儒家以及主張「尚賢」的墨家的積極宣揚,在當時影響力還是很大的。比如在《戰國策》、《呂氏春秋不屈》等書上記載,用商鞅變法的秦孝公曾有禪位給商鞅的打算,魏惠王也有過禪位給相國惠施的念頭,雖然他們最終都沒有實施。
不過在他們二位稍後,也即戰國後期的前段,有一國君主為振興國家、富強百姓,真的相信了「堯舜禪讓」之說並真誠主動地付諸實施,他就是燕國的燕王噲。
眾所周知,周代北燕國(金文寫作「匽」或「郾」)是周文王之子(實為義子)召公奭所建,當然因為召公奭作為重臣離不開朝廷,真正的第一代燕侯其實是召公奭之子燕侯克。雖然燕國根紅苗正,但是由於遠離中原,僻處北方,處在戎狄包圍之中,所以幾百年來它發展得並不順利,甚至一度與周王朝失掉聯繫,導致太史公司馬遷在《史記》中連前幾代燕侯叫什麼也寫不出。到春秋初年,燕國遭山戎入侵,多虧了一代霸主齊桓公幫助他們挫敗山戎才得以擺脫困境。此後沒了勁敵的燕國得以逐步發展,到戰國前期佔據了今天河北北部和遼西大片土地,也號稱「帶甲數十萬」。不過燕國雖躋身「七雄」之列,國力卻幾乎是「七雄」中墊底的,這一方面是因為燕國領土大多處在苦寒之地,另一方面更因為燕國的政治制度比較守舊落後。
話說進入戰國之後,各國紛紛革新政治:魏文侯時魏國率先用李悝等人變法,隨後趙國趙烈侯任用相國公仲連改革,接下來楚悼王用吳起變法,田齊桓公建立稷下學宮、田齊威王用鄒忌實施新政,秦孝公用商鞅變法,韓國用申不害變法……大家數一數,齊、楚、燕、韓、趙、魏、秦這「七雄」,不就只剩下燕國一國沒有大規模地實行變法了?
周顯王末年,燕國歷史上第一位稱王的燕易王去世,他的兒子噲繼位,這就是燕王噲。據《韓非子》記載,燕王噲登基後,不好女色、不聽音樂、不建宮室、不暇遊獵,甚至親自拿起農具參加農業生產,其憂國憂民一至於此。
燕王噲三年(318年),公孫衍發起合縱運動,並組織起一次聲勢浩大的魏、趙、韓、楚、燕「五國伐秦」。結果樗裡疾率秦軍一出函谷關迎敵,五國聯軍就作鳥獸散,秦軍追到韓國東北修魚斬得韓、趙聯軍8萬首級。
燕軍逃回燕國後,燕王噲深以為恥。痛心於國弱民貧的他,苦心思索如何才能改變這一切。不久他選賢舉能,任命一個叫子之的大臣為相國。這子之倒也不負所托,把燕國治理得有模有樣。
不過子之這人,應該也屬於法家中申不害一類的人物,喜歡搞一些權術(法家分法、術、勢三大支派)。比如《韓非子》一書記載,子之做燕國相國時,有一天坐在堂上的他突然指著外面裝模作樣地說:「咦,剛才有什麼東西跑出門了,是匹白馬嗎?」他身邊的人大都說啥也沒看見,因為確實什麼也沒有。不過有一個侍從追出門去察看一番,回來卻附和說:「真的唉,確實有匹白馬跑出去了!」子之就是用這些小手段、小詭計來試探身邊人是否老實。
現代人想必都知道有這麼一句名言——「用謊言驗證謊言得到的只能是謊言」。由此可以看出,子之並非我們大多數人心中的「正人君子」(其實法家人物大都如此)。
如果子之的權術僅僅用在如何把國家治理好上,倒也罷了,實際上他卻暗藏野心!他暗中授意自己的親友黨羽,讓他們在一心求治的燕王噲面前敲邊鼓,以奪取更大的權勢。
子之的姻親蘇代(蘇秦的兄弟)當時在齊國做事,一次他出使燕國時,有意無意在燕王噲面前說齊宣王不能成事。燕王噲問為什麼,蘇代說齊宣王不能充分信任大臣,意思就是要燕王噲充分信任子之。後來燕王噲果然更加對子之言聽計從。
不久後,一個叫鹿毛壽的人也勸燕王噲說:「您不如把國家全託付給子之。當年堯把天下讓許由,許由不受,您現在把國家讓給子之,他肯定也像許由那樣不要。那樣您既沒有丟掉國家,又能擁有與堯一樣的名聲了。」燕王噲真的答應了。子之那邊雖然也辭讓了,但權勢更甚於以往。
不過子之看到燕國朝廷內還有很多燕王室尤其是太子平的勢力,心中不安,又攛掇人對燕王噲說:「當年大禹公開表示要傳位給伯益,卻依舊用兒子啟的人當官,後來禹死了,啟率領黨徒攻殺了伯益,自立為天子。因此大家都說,禹只是表面上要授天下給伯益,暗中卻培植兒子的勢力讓他自己去奪取江山。現在大王說把國家讓給子之,而大臣多是太子平的人,人們會說大王您也跟禹一樣都是假禪讓,實際還是想讓兒子掌權。」
子之聽後,立即把俸祿在300石以上的官員的印信全部收回並交給子之,讓他重新選拔任命。自那之後,子之完全掌握了燕國大權,坐在王位上行使權力,而燕王噲反而變成了臣子。
燕王噲禪讓,表面看確實有被子之哄騙的一面,但歸根到底來說,他是真心不計自己的權和利,一心為國為民,所以才主動讓位給他認為更有能力的人。燕王噲禪讓子之,也成為中國有信史以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禪讓(即君王出於為國為民的公心、主動而非被動地把君位和權力讓給外姓人)。
但燕王噲個人高風亮節、公而忘私,他背後的利益集團——燕王室貴族尤其是太子平卻不幹了。他們不甘心姬家江山被燕王噲拱手送給外人,更不甘心原有的權勢利益被剝奪,整天想著反攻倒算。這樣一來,整個燕國暗流湧動,成為一個隨時可能爆炸的火藥桶。
燕王噲禪位給相國子之的重磅消息,很快就傳遍天下、震驚世人——「堯舜禪讓」的傳說聽了那麼多年,當時也有一些君主曾放話要禪位給賢臣,但從沒有人真正實施,這次燕王噲居然動真格的了!
燕國南部的齊國齊宣王一心想挑起燕國內亂,自己好從中取利,於是派人帶話給燕國太子平,說一定會盡全力幫助他恢復君臣之義。太子平聽後信以為真,就糾集以將軍市被為首的黨羽攻打子之居住的燕王宮。不過子之當政,確實讓老百姓得到很多好處,在他們的支持下,子之守住了王宮並發動反擊,最終殺死了太子平和將軍市被。當然我們敘述得很簡單,其實太子平和子之之間的爭鬥連綿數月,導致數萬人死亡,整個燕國都陷於混亂之中。
齊宣王想趁亂奪取燕國,又顧忌社會輿論,就派大臣沈同去問孟子可不可以討伐燕國。
大家知道孟子「言必稱堯舜」,後世還被封為「亞聖」,很多人想必會認為孟子會支持燕王噲禪讓的舉動,誰知道孟子的回答卻令人意想不到。
孟子說:「燕國可以討伐。燕王噲沒有權利把國家讓給別人,子之也沒有權利接受燕國。就如沈大夫您不可以不經齊王同意私自把自己的爵祿轉讓給別人,而別人也無權接受一樣。」
沈同聽說後,興衝衝地回稟齊宣王。齊宣王於是命令田章率領齊軍北上伐燕。結果齊軍入境後,燕國「士卒不戰,城門不閉」,顯然燕人被上層爭鬥折騰夠了,只希望有人能帶給他們安穩生活,把燕王室和子之兩派都拋棄了,於是齊軍很快佔領了燕國大部分領土。在這過程中,燕王噲死於戰亂,而新燕王子之也被齊軍殺掉剁成肉醬了。
這下又有人去問孟子道:「是不是您勸齊國伐燕的?」
孟子卻做了否定回答,說:「我只告訴沈同燕國可以討伐,我又沒說誰有資格討伐。他當時如果問我,我會回答,只有『天吏』才可以討伐燕國。齊國跟燕國一樣無道,哪有資格伐燕?」
孟子所說的「天吏」是誰呢?看文意,那只能是周天子委派的將領了,因為儒家一貫主張「禮樂徵伐自天子出」。也就是說,對於燕王噲禪讓一事孟子是持否定態度的:燕王噲只是一方諸侯,他的燕國是周天子封的,燕王噲不過是天子在燕國的守臣,他哪有資格私自把天子封土讓出去?而子之又哪有資格不經天子同意擅自從別人手中接受封土?
有人可能會笑孟子迂腐,因為當時的周天子威信掃地,早已經不可能出來主持天下事務了。
更多人可能更想問,既然孟子認為諸侯沒資格禪讓,那如果天子禪讓,孟子覺得可不可以呢?你別說,孟子的弟子萬章還真問過類似問題。萬章曾問孟子:「堯以天下與舜,有諸?」
孟子的回答是怎樣的呢?他明確說:「否,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
接下來孟子又長篇大論講他的理由,具體不詳述了,總結下來就是兩個條件,天子禪讓也得符合「天意」和「民意」,才能實行,天子本人是沒有權利禪讓的。
天意如何,這當然是比較玄的東西了,但民意就相對好說一些。孟子一再強調民意,顯然是有進步意義的,體現了他一貫的「民貴君輕」精神。
回過頭來我們再用民意來審視一番「燕王噲禪位子之」一事:子之在治國上確實有一套本領,比燕王噲和其他大臣強,也得到一些民心(太子平攻打他時有很多百姓助他),這是事實。但是子之行事卻並不光明磊落,而是充滿陰謀權術,距離孟子標準的「大丈夫」都差得極遠,更別提與「聖賢」標準比了。到後來子之和太子平火併、齊軍乘虛而入後,燕國「士卒不戰,城門不閉」,顯然子之之前攢下的那點兒民心也早被消費完了。所以在孟子眼中,他不會認為子之得國符合「天意」和「民意」。
燕王噲禪讓的故事還沒完。
齊宣王佔領大部分燕土後,又派人問孟子:「這燕土我該不該佔?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50天就打下來了,這不是人力能辦到的,必是天意。不佔,恐怕老天會降災吧?」
孟子的回答則是:「佔了燕國老百姓高興,就佔,就如周武王當年做的那樣;佔了燕國老百姓不高興,就不佔,就如周文王當年做的那樣。」
孟子還是以民意為標準,齊宣王卻沒聽孟子的話,不但摧毀了燕國的社稷宗廟,還縱容齊軍到處燒殺搶掠。各諸侯國看齊國佔領了燕國,恐怕齊國勢力倍增打破天下間的平衡,都一起來救燕攻齊。孟子再次勸齊宣王恢復燕國宗廟、歸還燕國重器、選定燕君然後退出燕土,齊宣王仍沒有聽,最後灰溜溜地被諸侯聯軍打出燕國,並埋下了後來燕國伐齊復仇的禍根。
當然在這次「燕王噲禪位子之」事件中損失最大的,還是燕國自己。燕王噲善意的禪讓舉動使燕國陷入戰亂多年,又被其他國家乘虛而入(當時侵燕國的除了齊國還有中山國),國家差點滅亡,百姓死傷至少數十萬以上(包括燕王噲和子之),靠諸侯相助燕國才僥倖復國。這個悲慘結果肯定是一心為國的燕王噲不曾預料到的。
燕王噲禪讓慘遭失敗,也連累了「禪讓」的名聲,讓人們對禪讓制度的可行性產生嚴重的質疑。比如在戰國時期本來有一篇儒家文章叫《唐虞之道》,大力肯定「禪讓」之說,但可能因為燕國試驗的失敗,最終無人傳承而失傳,直到20世紀90年代才被考古學者從湖北郭店挖出。參與「趁火打劫」的中山國,也專門在青銅器(中山王方壺、中山王鼎等)上刻寫銘文,指斥「燕君子噲不分大義,不告諸侯,而臣主易位」,要求後世子孫以燕國的「胡鬧」為鑑。
在我們現代人看來,「選賢舉能」當然比一家一姓的世襲制好囉。但是一樁千載難逢的「好事」,為什麼到最後會發展成這樣的結局呢?唐封葉以為,一方面是當時中國已經進入「家天下」時代近2000年,人們早已經習慣了君主世襲制和運作方式,在觀念上對「選賢舉能」的禪讓並不能一下子真正接受,比如連孟子和以儒學興盛著名的中山國都否定燕王噲禪位子之的行為;另一方面,是當時列國並立,各國君主認為燕王噲禪位子之開了一個「惡」的先例,唯恐形成帶動效應,危急本國王室的統治,所以進行大力幹涉和打壓。
有人可能會追問,如果沒有「外國幹涉」,禪讓能否成功呢?你別說,後世又有一個真實例子出現。
禪讓思想在中國沉寂了200多年後,到西漢中期又再度興起。與先秦時期不同,這次禪讓思想是伴隨著董仲舒的「天人感應說」而來的。西漢後期,隨著朝政越來越腐敗,天災日益頻繁,禪讓思想在社會上越傳越廣,最終出現了「王莽受禪」,也即一些人所說的「王莽篡漢」。有人說王莽是「野心家」,但至少他受禪之前的表現是良好的、極得民心的,他受禪確實實現了政權的和平轉移。可惜的是王莽受禪之後的改革過於超前和急切,也有很多措施不當,最終導致他兵敗身死。王莽的敗亡,再次連累了禪讓思想。再往後,「選賢舉能」的禪讓就從中國絕跡,代之以強臣逼君的假「禪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