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家(節選)
文 | 陸文夫
來源 | 《美食家》
01
那時候,蘇州有一家出名的麵店叫作朱鴻興,如今還開設在怡園的對面。至於朱鴻興都有哪許多花式面點,如何美味等等我都不交待了,食譜裡都有,算不了稀奇,只想把其中的吃法交待幾筆。吃還有什麼吃法嗎?有的。同樣的一碗麵,各自都有不同的吃法,美食家對此是頗有研究的。
比如說,你向朱鴻興的店堂裡一坐:「餵(那時不叫同志)!來一碗××面。」跑堂的稍許一頓,跟著便大聲叫喊:「來哉,××面一碗。」那跑堂的為什麼要稍許一頓呢,他是在等待你吩咐吃法:硬面,爛面,寬湯,緊湯,拌麵;重青(多放蒜葉),免青(不要放蒜葉),重油(多放點油),清淡點(少放油),重面輕澆(面多些,澆頭少點),重澆輕面(澆頭多,面少點),過橋——澆頭不能蓋在面碗上,要放在另外的一隻盤子裡,吃的時候用筷子搛過來,好像是通過一頂石拱橋才跑到你嘴裡……如果是朱自冶向朱鴻興的店堂裡一坐,你就會聽見那跑堂的喊出一連串的切口:「來哉,清炒蝦仁一碗,要寬湯、重青,重澆要過橋,硬點!」
一碗麵的吃法已經叫人眼花繚亂了,朱自冶卻認為這些還不是主要的;最重要的是要吃「頭湯麵」。千碗面,一鍋湯。如果下到一千碗的話,那麵湯就糊了,下出來的面就不那麼清爽、滑溜,而且有一股麵湯氣。朱自治如果吃下一碗有麵湯氣的面,他會整天精神不振,總覺得有點什麼事兒不如意。所以他不能像奧勃洛摩夫那樣躺著不起床,必須擦黑起身,匆匆盥洗,趕上朱鴻興的頭湯麵。吃的藝術和其他的藝術相同,必須牢牢地把握住時空關係。
朱自冶揉著眼睛出大門的時候,那個拉包月的阿二已經把黃包車拖到了門口。朱自冶大模大樣地向車上一坐,頭這麼一歪,腳這麼一踩,丁當一陣鈴響,到朱鴻興去吃頭湯麵。吃罷以後再坐上阿二的黃包車,到閶門石路去蹲茶樓。
蘇州的茶館到處都有,那朱自冶為什麼獨獨要到閶門石路去呢?有考究。那爿大茶樓上有幾個和一般茶客隔開的房間,擺著紅木桌、大藤椅,自成一個小天地。那裡的水是天落水,茶葉是直接從洞庭東山買來的;煮水用瓦罐,燃料用松枝,茶要泡在宜興出產的紫砂壺裡。吃喝吃喝,吃與喝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凡是稱得上美食家的人,無一不是陸羽和杜康的徒弟。
朱自冶登上茶樓之後,他的吃友們便陸續到齊。美食家們除掉早點之外,決不能單獨行動,行動時最少不能少於四個,最多不得超過八人,這是由吃的內涵決定的,因為蘇州菜有它一套完整的結構。
比如說,開始的時候是冷盆,接下來是熱炒,熱炒之後是甜食,甜食的後面是大菜,大菜的後面是點心,最後以一盆大湯作總結。這臺完整的戲劇一個人不能看,只看一幕又不能領略其中的含義。所以美食家們必須集體行動。先坐在茶樓上回味昨天的美食,評論得失,第一階段是個漫談會。會議一結束便要轉入正題,為了慎重起見,還不得不抽出一段時間來討論今日向何方?是到新聚豐、義昌福,還是到松鶴樓。如果這些地方都吃膩了,他們也結伴遠行,每人僱上一輛黃包車,或者是四人合乘一輛馬車,浩浩蕩蕩,馬蹄聲碎,到木瀆的石家飯店去吃䰾肺湯,楓橋鎮上吃大面,或者是到常熟去吃叫花子雞……
02
人們來到東首,突然眼花繚亂,都被那擺好的席面驚呆了。
潔白的抽紗臺布上,放著一整套玲瓏瓷的餐具,那玲瓏瓷玲瓏剔透,藍邊淡青中暗藏著半透明的花紋,好像是鏤空的,又像會漏水,放射著晶瑩的光輝。桌子上沒有花,十二隻冷盆就是十二朵鮮花,紅黃藍白,五彩繽紛。鳳尾蝦、南腿片、毛豆青椒、白斬雞,這些菜的本身都是有顏色的。燻青魚、五香牛肉、蝦子鯗魚等等顏色不太鮮豔,便用各色蔬果鑲在周圍,有鮮紅的山楂,有碧綠的青梅。那蝦子鯗魚照理是不上酒席的,可是這種名貴的蘇州特產已經多年不見,擺出來是很稀罕的。那孔碧霞也獨具匠心,在蝦子鯗魚的周圍配上了雪白的嫩藕片,一方面為了好看,一方面也因為蝦子鯗魚太鹹,吃了藕片可以衝淡些。
十二朵鮮花圍著一朵大月季,這月季是用鉤針編結而成的,可能是孔碧霞女兒的手藝,等會兒各種熱菜便放在花裡面。一張大圓桌就像一朵巨大的花,像荷花,像睡蓮,也像一盤向日葵。
03
人們從驚呆中醒過來了,發出驚訝的嘆息:
「啊……」
「嘖嘖。」
還沒有入席,我就受到批評了:「老高,你看看,這才是學問吶!看你們那個飯店,亂糟糟的。」
我沒有吭氣,四面打量,見窗外樹影婆娑,水光耀廊,一陣陣桂花的香氣,庭院中有麻雀吱吱唧唧,想當年那位政客兼教授身坐書房……
朱自冶又把兩手向前劃著,邀請大家入席。同時把領帶拉拉松,作即席講說:
「諸位,今天請大家聽我指揮,喝什麼酒,吃什麼菜,都是有學問的。請大家不要狼吞虎咽,特別是開始時不能多吃,每樣嘗一點,好戲還在後面,萬望大家多留點兒肚皮……」
人們哈哈地笑起來了,心情是很愉快的。
「……吃,人人都會,可也有人食而不知其味,知味和知人都是很困難的,要靠多年的經驗。等會兒我可以一一介紹,敬請批評指教。開席,拿酒杯。」
包坤年立即打開酒櫥,拿出一套高腳玻璃杯,兩瓶通化的葡萄酒。這一套朱自冶不說我也懂了,開始的時候不能喝白酒,以免舌辣口麻品不出味。可我就想喝白酒,我學會喝酒是在困難、苦悶的時刻,沒有六十四度不夠味。
包坤年替大家斟滿了酒,玻璃杯立刻變成了紅寶石,殷紅的顏色透出誘人的光輝。葡萄美酒夜光杯,那製作夜光杯的白玉之精也可能就是玻璃。
包坤年是副會長,斟完了酒總要講幾句的,為了要突出朱自冶,多講了也不適宜,便舉起筷子來帶頭:「同志們請吧,請隨意……」
朱自冶也不想為別人留點面子,煞有其事地制止:「不不,豐盛的酒席不作興一開始便掃冷盆,冷盆是小吃,是在兩道菜的間隔中隨意吃點,免得停筷停杯。」說著便把頭向窗外一伸,高喊:「上菜啦!」
隨著這一聲叫喊,大家的眼睛都看住池塘的南面,自古君子遠庖廚也,廚房和書房隔著一池碧水。
04
電影開幕了:
孔碧霞的女兒,那個十分標緻的姑娘手捧託盤,隱約出現在竹木之間,幾隱几現便到了石板曲橋的橋頭。她步態輕盈,婀娜多姿;橋上的人,水中的影,手中的盤,盤中的菜,一陣輕風似的向吃客們飄來,像現代仙女從月宮飯店中翩躚而來!該死的朱自冶竟然導演出這麼個美妙的鏡頭,即使那託盤中是裝的一盆窩窩頭,你也會以為那窩窩頭是來自仿膳,慈禧太后吃過的!
託盤裡當然不是窩窩頭,蓋缽揭開以後,使人十分驚奇,竟然是十隻通紅的番茄裝在雪白的瓷盤裡。我也愣住了,按照蘇州菜的程式,開頭應該是熱炒。什麼炒雞丁,炒魚片,炒蝦仁等等;第一隻菜通常都是炒蝦仁,從來沒見過用西紅柿開頭!這西紅柿是算菜還是算水果呢?
朱自冶故作鎮靜,把一隻只的西紅柿分進各人的碟子裡,然後像變戲法似的叫一聲:「開!」立即揭去西紅柿的上蓋:清炒蝦仁都裝在番茄裡!
人們興趣盎然,紛紛揭蓋。
朱自冶介紹了:「一般的炒蝦仁大家常吃,沒啥稀奇。幾十年來這炒蝦仁除了在選料上與火候上下功夫以外,就再也沒有其他的發展。近年來也有用番茄醬炒蝦仁的,但那味道太濃,有西菜味。如今把蝦仁裝在番茄裡面,不僅是好看,而且有奇味,請大家自品。注意,番茄是只碗,不要連碗都吃下去。」
我只得佩服了,若干年來我也曾盼望著多給人們炒幾盤蝦仁,卻沒有想到把蝦仁裝在番茄裡。秋天的番茄很值錢,丟掉多可惜,我真想連碗都吃下去。
唔,經朱自冶這麼一說,倒是覺得這蝦仁有點特別,於鮮美之中略帶番茄的清香和酸味。丁大頭說得不錯,人的味覺都是差不多的,不像朱自冶所說有人會食而不知其味。差別在於有人吃得出卻說不出,只能籠而統之地說:「啊,有一種說不出的好吃!」朱自冶的偉大就在於他能說得出來,雖然歪七歪八地有點近於吹牛,可吹牛也是說得出來的表現。在盡情的享受和娛樂之中,不吹牛還很難使那近乎呆滯的神經奮起!
05
「仙女」在石板曲橋上來回地走著,各種熱炒紛紛擺上檯面。我記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只知道三隻炒菜之後必有一道甜食,甜食已經進了三道:剔心蓮子羹,桂花小圓子,藕粉雞頭米。
朱自冶還在那裡介紹,這種介紹已經引不起我的興趣,他開頭的一筆寫得太精彩了,往後的情節卻是一般的,什麼芙蓉雞片、雪花雞球、菊花魚等,我們店裡的菜單上都有的。
人們的讚嘆和頌揚也沒有停歇:
「朱老,你的這些學問都是從哪裡得來的?」
「很難說,這門學問一不能靠師承,二不能靠書本,全憑多年的積累。」
「朱老,你過了一世的快活日子,我們是望塵莫及。」
「哪裡,彼此彼此,困難年也是不好過的。」
「算啦,那些事情都過去了,吃吃!」
「是呀,將來到了共產主義,我們大家天天都能吃上這樣的菜!」
我聽了肚裡直泛泡,人人天天吃這樣的菜,誰幹活呢,機器人?也許可以,可是現在萬萬不能天天吃,那第五十八代的機器人還沒有研製出來哩!
「老高。」
「 ……」
「你為什麼不說話呀,像朱老這樣的人才你以前一點兒也不知道嗎?」
「知道,我很早便知道。」
「那你為什麼不請他去指導指導,把你們的飯店搞搞好。」
「請……請過,我們請他講過課。」
「那是臨時的,沒有個正式的名義。」
人們突然靜下來,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身上。我凝神了。在今天的這頓美餐裡,似乎要談什麼交易!
「名義……這名義就很難說了。」
「也是一種專家嘛!」
「叫什麼專家好呢?」我等待著人們的回答。科學家、文學家、表演藝術家,你哪一家都靠不上去!
「吃的……」說不下去了,「吃的專家」是罵人的。
「會……」會吃專家也不通,誰不會吃?
包坤年把筷子一舉:「外國人有個名字,叫『美食家』!」
「好!」
「好!」
「對!」
「美食家,美食家!」
「來來,為我們的美食家幹一杯!」
朱自冶躊躇滿志了,忍不住把那舊西裝敞開,舉杯離座,繞臺一周,特別用力地和我碰了碰杯,差點兒把那薄薄的玻璃杯都碰碎。是呀,他那吃的生涯如今才達到了頂點;辛辛苦苦地吃了一世,竟然無人重視,尚且有人反對,他的真正的價值還是外國人發現的!
我只恨自己的孤陋寡聞,一下子就敗在包坤年的手裡。我只知道引進「快餐」,卻沒有防備那「美食家」也是可以引進的。好吃鬼、饞癆坯等等都已經過時了,美食家!多好聽的名詞,它和我們的快餐一樣,也可以大做一筆生意。如果成立世界美食家協會的話,朱自冶可當副主席;主席可能是法國人,副主席肯定是中國的!
06
人們在歡樂聲中撥動了第十隻炒菜,這時候孔碧霞走了進來,詢問大家對炒菜的意見。人們紛紛道謝,邀請孔碧霞同飲一杯。我站起身來為孔碧霞斟滿酒,舉起杯:
「謝謝朱師母,你的菜確實精美,謝謝你,也謝謝孩子,她為我們奔走了半天。」我對孔碧霞也沒有多少好感,但是我得承認,她的確是做菜的能手,一級廚師的手藝,應該由她來當烹飪學學會的主席或者是副主席。世界上的事情往往是會做的不如會吹的,會燒的也不如會吃的!
孔碧霞很高興:「哪裡,能得到經理的稱讚很不容易。」她舉起杯來劃了個大圈子:「怠慢大家了,幾隻炒菜連我也不滿意,現在沒有冬筍,只好用罐頭。」
「啊,沒說的。」
「來來,為美食家的夫人幹一杯!」
一杯乾了以後,包坤年開始收酒杯了,別以為宴會已經結束,早著呢,現在是轉場,更換道具的。
朱自冶又拿出一套宜興的紫砂杯,杯形如桃,把手如枝葉,頗有民族風味。酒也換了,小壇裝的紹興加飯、陳年花雕。下半場的情緒可能更加高漲,所以那酒的度數也得略有升高。黃酒性情溫和,也不會叫人口麻舌辣。我向那酒櫥乜了一眼,看見還有兩瓶五糧液放在那裡,可能是在喝湯之前用的。我暗自思忖,這桌飯不知是誰出錢,是朱自冶的銀行存款呢,還是人家的宣傳費?
孔碧霞告辭以後,下半場的大幕拉開,熱菜、大菜、點心滾滾而來:松鼠桂魚,蜜汁火腿,「天下第一菜」,翡翠包子,水晶燒賣……一隻「三套鴨」把劇情推到了頂點!
所謂三套鴨便是把一隻鴿子塞在雞肚裡,再把雞塞到鴨肚裡,燒好之後看上去是一隻整鴨,一隻碩大的整鴨趴在船盆裡。船盆的四周放著一圈鵪鶉蛋,好像那蛋就是鴿子生出來的。
人們嘆為觀止了:
「老高。」
「 ……」
「你看看,這算不算登峰造極?」
「算。」
「就憑這一手,讓朱老到你們的店裡去當個技術指導還不行,每月給個百二八十的。」
我明白了,這恐怕是今天的中心議題,連忙採取推擋術:「不敢當,我們的廟小,容不下大菩薩。」
「你們的廟也不小呀,就看方丈的眼力羅……」
幸虧那隻三套鴨幫了忙,當它被拆開以後人們便顧不上說話了,因為嘴巴的兩種功能是不便於同時使用的。
我看了看表,這頓飯已經吃了將近三個鐘頭,後面還要喝五糧液(我很想喝),還會有一隻精彩的大湯作總結,還會有生梨或者是菠蘿蜜。可我不敢終席了,因為終席之後便是茶話,那圈套便會繞到我的脖子上面。
▼『好物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