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文夫(1928-3-23-2005-7-9)曾任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江蘇省作家協會主席、蘇州文聯副主席,中篇小說《美食家》是他的巔峰之作,1983年發表於《收穫》,獲得全國第三屆中篇小說獎,在文壇上享有盛譽,「美食家」這個稱謂也由此風行漢語世界。同時,《美食家》被翻譯成英法日韓俄等語言,深受海內外讀者的喜愛。
人可以對各樣東西都沒興趣,只是對吃不能沒有興趣,活命要吃,享受要吃,吃與買衣服不同,買一件可以穿三年,可總不能一頓飯吃三年。今天吃了明天就會想變個花樣吃。人類要生存,吃是一定要發展的,不管哪個國家都一樣,任何人都關心吃的問題。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所以能居天堂之首,恐怕主要是因為它的美食。話說在解放前,家住蘇州的朱自冶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資深吃貨。他家資豐厚,靠著祖上留下的房產衣食無憂。不過朱自冶對穿戴女色全然不感興趣,平生所好唯有一吃。吃能吃出講究,吃出門道,吃出名氣,吃出傳奇,蘇州大街小巷所有的美食他都瞭然於胸。《美食家》這篇小說是通過對「吃」的講述,告訴世人一段中國的歷史,一段歷史當中人的生存狀態。美食家這個名稱很好聽,讀起來還真有點美味!如果用通俗的語言來加以解釋的話,不妙了:一個十分好吃的人。好吃還能成家!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想到的事情往往不來,沒有想到的事情卻常常就在身邊;硬是有那麼一個因好吃而成家的人,像怪影似的在我的身邊晃蕩了四十年。我藐視他,憎恨他,反對他,弄到後來我一無所長,他卻因好吃成精而被封為美食家!朱自冶是個資本家,地地道道的資本家,絕不是錯劃的。有人說資本家比地主強,他們有文化,懂技術,懂得經營管理。這話我也同意。可這朱自冶卻是個例外,他是房屋資本家,我們這條巷子裡的房屋差不多全是他的。他剝削別人沒有任何技術,只消說三個字:「收房錢!」甚至連這三個字也用不著說,因為那收房錢的事兒自有經紀人代理。房屋資本家大概總懂得營造術吧,這門技術對社會也是很有用的。朱自冶對此卻是一竅不通,他連自家究竟有多少房屋,坐落在哪裡,都是糊裡糊塗的。他的父親曾經是一個很精明的房地產商人,抗日戰爭之前在上海開房地產交易所,家住在上海,卻在蘇州買下了偌大的家私。抗日戰爭之初,一個炸彈落在他家的屋頂上,全家有一倖免,那就是朱自冶,他是到蘇州的外婆家來吃喜酒的。朱自冶因好吃而倖存一命,所以不好吃便難以生存。我認識朱自冶的時候,他已經快到三十歲。別以為好吃的人都是胖子,不對,朱自冶那時瘦得像根柳條枝兒似的。也許是他覺得自己太瘦,所以才時時刻刻感到沒有吃夠,真正胖得不能動彈的人,倒是不敢多吃的。好吃的人總是顧嘴不顧身,這話卻有點道理。儘管朱自冶有足夠的錢來顧嘴又顧身,可他對穿著一事毫無興趣。整年穿著半新不舊的長袍大褂,都是從估衣店裡買來的;買來以後便穿上身,脫下來的髒衣服卻「忘記」在澡堂裡。聽說他也曾結過婚,但是他的身邊沒有孩子,也沒有女人。只有一次,看見他和一個妖冶的女人合坐一輛三輪車在虎丘道上兜風,後來才知道,那女人是僱不到車,請求順帶的,朱自冶也毫不客氣地叫那女人付掉一半車錢。朱自冶在上海的家沒有了,獨自住在蘇州的一座房子裡。這房子是二十年代末期的建築,西式的,有紗門、紗窗和地毯,還有全套的衛生設備。曬臺上有兩個大水箱,水是用電泵從井裡抽上來的。這座兩層樓的小洋房坐落在一個大天井的後面,前面是一排六間的平房;門堂、廚房、馬達間、貯藏室以及傭人的住所都在這裡。因為我的姨媽和朱自冶的姑媽是表姐妹,所以在抗戰後期,在我的父親謝世之後,便搬進朱自冶的住宅,住在前面的平房裡。不出房錢,盡兩個義務:一是兼作朱自冶的守門人,二是要我的媽媽幫助朱自冶料理點家務。這兩個義務都很輕鬆,朱自冶早出晚歸,沒家沒務,從來也不要求我媽媽幫他幹什麼。倒是我的媽媽實在看不過去,要幫他拆洗被褥,掃掃灰塵,打開窗戶。他不僅不歡迎,反而覺得不勝其煩,多此一舉。因為家在他的概念中僅僅是一張床鋪,當他上鋪的時候已經酒足飯飽,靠上枕頭便打呼嚕。朱自冶起得很早,睡懶覺倒是與他無緣,因為他的腸胃到時便會蠕動,準確得和鬧鐘差不多。眼睛一睜,他的頭腦裡便跳出一個念頭:「快到朱鴻興去吃頭湯麵!」這句話需要作一點講解,否則的話只有蘇州人,或者是只有蘇州的中老年人才懂,其餘的人很難理解其中的誘惑力。那時候,蘇州有一家出名的麵店叫作朱鴻興,如今還開設在怡園的對面。至於朱鴻興都有哪些個花式面點,如何美味等等我都不交待了,食譜裡都有,算不了稀奇,只想把其中的吃法交待幾筆。吃,還有什麼吃法嗎?有的。同樣的一碗麵,各自都有不同的吃法,美食家對此是頗有研究的。比如說你向朱鴻興的店堂裡一坐。「喂!來一碗什麼什麼面。」跑堂的稍許一頓,跟著便大聲叫著:「來哉,來碗什麼什麼面。」那跑堂的為什麼要稍許一頓呢,他是在等待你吩咐吃法——是硬面,爛面,寬湯,緊湯,拌麵,還有重青(也就多放點蒜葉),免青(不要放蒜葉),重油(多放點油),清淡點(少放油),重面輕交(面多些,交頭少點),重交輕面(交頭多,面少點),過橋——交頭不能蓋在面碗上,要放在另外的一隻盤子裡,吃的時候用筷子挾過來,好象是通過一頂石拱橋才跑到你嘴裡。如果是朱自冶向朱鴻興的麵店裡一坐,你就會聽見那跑堂的喊出一連串的接口:「來哉,清炒蝦仁一碗,要寬湯、重青,重交要過橋,硬點!」一碗麵的吃法已經叫人眼花繚亂了,朱自冶卻認為這些還不是主要的,最重要的是要吃「頭湯麵」。千碗面,一鍋湯.如果下到一千碗的話,那湯麵裡的湯就糊了,下出來的面就不那麼清爽、滑溜,而且有一股麵湯氣。朱自冶如果吃下一碗有麵湯氣的面,他會整天精神不振,總覺得有點什麼事兒不如意。所以他不能象奧勃洛摩夫那樣躺著不起來,必須擦黑起身,匆匆盥洗,趕上朱鴻興的頭湯麵。吃的藝術和其它的藝術相同,必須牢牢地把握住時空關係。曾經寫過一篇小說,名曰《美食家》。壞了,這一來自己也就成了「美食家」,人們當眾介紹:「這位就是美食家陸某……」其實,此家非那家,我大小也應當算是個作家。不過,我聽到了「美食家陸某」時也微笑點頭,坦然受之,並有提升一級之感。因為當作家並不難,只需要一張紙與一枝筆;紙張好壞不論,筆也隨處可取。當美食家可不一樣了。一是要有相應的財富和機遇,吃得到,吃得起;二是要有十分靈敏的味覺,食而能知其味;三是要懂得一點烹調的原理;四是要會營造吃的環境、心情、和氛圍。美食和飲食是兩個概念,飲食是解渴與充飢,美食是以嘴吧為主的藝術欣賞——品味。美食家並非天生,也需要學習,最好還要能得到名師的指點。我所以能懂得一點吃喝之道,是向我的前輩作家周瘦鵑(1895年6月30日-1968年8月11日)先生學來的。周先生被認為是鴛鴦蝴蝶派的首領,上個世紀的三十年代,他在上海灘上編申報自由談,禮拜六,紫羅蘭,包括大光明的海報在內,總共有六份出版物,家還住在蘇州。刊物需要稿件,他的拉稿方法就是在上海或蘇州舉行宴會,請著名的作家、報人赴宴,在宴會上約稿。周先生自己是作家,也應邀赴別人的約稿的宴會。你請他,他請你,使得周先生身經百戰,精通了吃的藝術。名人詞典上只載明周先生是位作家,盆景藝術家,其實還應該加上一個頭銜——美食家。難怪,那時沒有美食家之稱,只能名之曰會吃。會吃上不了詞典,可在飯店和廚師之間周先生卻是以吃聞名,因為廚師和飯店的名聲是靠名家吃出來的。餘生也晚,直到六十年代才有機會常與周先生共席。那時蘇州有個作家協會的會員小組,約六七人。周先生是組長,組員有範煙橋、程小青等人,我是最年輕的一個,聽候周先生的召喚。周先生每月要召集兩次小組會議,名為學習,實際上是聚餐,到松鶴樓去吃一頓。那時沒有人請客,每人出資四元,由我負責收付。周先生和程小青先生都能如數交足,只有範煙橋先生常常是忘記帶錢。每次聚餐,周先生都要提前三五天親自到松鶴樓去一次,確定日期,並指定廚師,如果某某廚師不在,寧可另選吉日。他說,不懂吃的人是「吃飯店」,懂吃的人是「吃廚師」。這是我向周先生學來的第一要領,以後被多次的實踐證明,此乃至理名言。我們到松鶴樓坐下來,被周先生指定的大廚師便來了:「各位今天想用點啥?」周先生總是說:「隨你的便。」他點了廚師以後就不再點菜了,再點菜就有點小家子氣,而且也容易打亂廚師的總體設計。名廚在操辦此種宴席時,都是早有準備,包括採購原料都是親自動手,一個人從頭到尾,一氣呵成,不像現在都是集體創作,流水作業。蘇州的飲食文化源遠流長,就像崑劇一樣,它有一套固定的程式。大幕拉開時是八隻或十二隻冷盆,成雙,圖個吉利。冷盆當然可吃,可它的著重點是色彩和形狀。紅黃藍白色彩斑斕,龍鳳呈祥形態各異。美食的要素是色、香、味、形、聲。在嘴吧發揮作用之前,先由眼睛、鼻子和耳朵激發起食慾,引起所謂的饞涎欲滴,為消化食物作好準備。在眼耳鼻舌之中,耳朵的作用較少,據我所知的蘇州菜中,有聲有色的只有兩種,一是「響油鱔糊」,一是「蝦仁鍋巴」,海稱天下第一菜。響油鱔糊就是把鱔絲炒好拿上桌來,然後用一勺滾油向上面一澆,發出一陣「喳呀」的響聲,同時騰起一股香味,有滋有味,引起食慾。蝦仁鍋巴也是如此,是把炸脆的鍋巴放在一個大盆裡拿上桌來,然後將一大碗嚇仁、香菇、冬筍片、火腿絲等作成的熱湯向大盆裡一倒,發出一陣比響油鱔糊更為熱鬧的聲音。據說,乾隆皇帝大為讚賞,稱之為「天下第一菜」,看來也只有皇帝才有這麼大的口氣。可惜的是此種天下第一菜近來已不多見,原因是現在的大飯店都現代化了,炸脆的蝦仁鍋巴從籃球場那麼大的廚房裡拿出來,先放在備餐檯上,再放到升降機中,升至二樓三樓或四樓的備餐檯,然後再由服務小姐小心翼翼地放上手推車,推進三五十米,然後再放上桌來,這時候鍋巴也快涼了,湯也不燙了,湯向鍋巴裡一倒,往往是無聲無息,使得服務小姐十分尷尬,食者也索然無味,這樣的事情我碰到過好幾回。我和周先生共餐時,從來沒有碰到過如上的尷尬,因為那時的飯店都沒有現在的規模,大名鼎鼎的松鶴樓也只是二層樓,從廚房到飯桌總在一分鐘之內,更何況大廚師為我們烹調時是一對一,一隻菜上來之後,大廚師也上來了,他站立在桌旁徵求意見:「各位覺得怎麼樣?」周瘦鵑先生捨不得說個好字,總是說:「唔,可以吃。」程小青先生信耶穌,他寬恕一切,總是不停地稱讚:「好、好。」範煙橋先生是悶吃,他沒有周先生那麼考究,只是對乳腐醬方(方塊肉),冰糖蹄膀有興趣。那時候的蘇州菜是以炒菜為主,炒蝦仁,炒鱔絲,炒腰花,炒蟹粉,炒塘鱧魚片……炒菜的品種極多,吃遍不大可能,少了又不甘心,所以便有了雙拼甚至三拼,即在一隻腰盆中有兩種或三種炒菜,每人對每種菜只吃一兩筷。用周先生的美食理論來講這不叫吃,叫嘗,到飯店裡來吃飯不是吃飽,而是「嘗嘗味道」,吃飽可以到麵館裡去吃碗麵,用不著到松鶴樓來吃酒席。這是美食學的第二要領,必需銘記,要不然,那行雲流水似的菜餚有幾十種,你能吃得下去?吃到後來就吃不動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大菜冒熱氣。有人便因此而埋怨中國的宴席菜太多,太浪費。所謂的菜太多,太浪費,那是沒有遵守「嘗嘗味道」的規律。菜可以多,量不能大,每人只能吃一兩筷,吃光了以後再上第二隻菜。大廚師還要不時地觀察「現場」,看見有那一隻菜沒有吃光,他便要打招乎:「對不起,我做得不配大家的胃口。」跟著便做一隻「配胃口」的菜上來,把那不配胃口的菜撒下去。決不是像現在這樣,幾十隻菜一齊上,盆子壓在盆子上,杯盤狼籍,一半是浪費。為了克服此種不文明的現象,於是便興起了一種所謂的中餐西吃,由服務員分食,這好像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老花頭。可惜的是中餐和西餐不同,吃法不能與內容分離。那色、香、味、形、聲不能任意分割,拉開距離。把一條松鼠桂魚切成小塊分你吃,頭尾都不見了,你知道那是什麼東西。有時候服務小姐在分割之前把菜在眾食客面前亮亮相,叫先看後吃。看的時候吃不到,吃的時候看不見,只能看著面前的盤子把食物放到嘴裡,稍一不留神,就分不清鴨與雞,他說是烤鴨,卻只有幾塊皮,吃完之後只記得有許多杯子和盤子在面前換來換去,卻記不清楚到底吃了些什麼東西。如果承認美食是一種欣賞的話,那是要眼耳鼻舌同時起作用的,何況宴席中菜餚的配製是一個整體,是由淺入深,有序幕,有高潮,有結尾。葷素搭配,甜鹹相間,還要有點心鑲嵌其間。一席的點心通常是四道,最多的有八道。點心的品種也是花式繁多,這在飯店裡屬於白案,是另一體系,可是最好的廚師是集紅白案於一身,把點心的形狀與色彩和菜餚融為一體。如果要多嘗嘗各美食的味道,那就必需集體行動,呼朋引類,像周瘦鵑先生那樣每月召開兩次小組會。如果是二三人偶然相遇,那就只能欣賞「折子戲」了。選看「折子戲」要美食家自己點菜了,他要了解某廚師有那些拿手好戲,還要知道朋友們是來自何方,文化素養,因為美食有地方性,有習慣性也與人的素質有關係。貪吃的要量多,暴發的要價高,年老的文化人要清淡點。點菜是否準確,往往是成敗的關健。美食之道是大道,具體的烹調術是由廚師或烹調高手來完成的。可這大道也非常道,三十年前的大道,當今是行不通了。七八年前,我曾經碰到一位當年為吾等掌廚的師傅,我說,當年我們吃的菜為啥現在都吃不到了。這位大廚師回答得很妙:「你還想吃那時候的菜呀,那時候你們來一趟我們要忙好幾天!」這話說到點子上了,如果按照那時的水平,兩三個廚師為我們忙三天,這三天的工資是多少錢!再加上一隻紅爐專門為我們服務,不能做其它的生意。那原料就不能談了,雞要散養的,甲魚要天然的,人工飼養的魚蝦不鮮美,大棚裡的蔬菜無原味……對於那些志在於「嘗嘗味道」的人來說,這些都是差不了半點。當然,要恢復「那時候的菜」也不是不可能,那就不是每人出四塊錢了,至少要四百塊錢才能解決問題。周先生再也不能每個月召開兩次小組會了,四百塊錢要寫一個萬字左右的短篇,一個月是決不會寫出兩篇來的。到時候不僅是範煙橋先生要忘記帶錢了,可能是所有的人錢包都忘記在家裡。所以我開頭便說,當美食家要比當作家難,誰封我是美食家便是提升了一級,謝謝。若喜歡本文,請轉發至您的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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