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航時代的終極追尋
——2012年普利茲詩歌獎作品《火星生活》譯後記
遠洋
特蕾茜·K·史密斯近影
對任何人來說,家庭環境、童年經歷、成長背景都會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詩人作家更會在其作品中直接或間接地有所反映。史密斯的父親是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和五十年代長大的孩子,受到當時風靡美國的「火星狂熱」的「控制」,後來成為在哈勃望遠鏡工作的科學家,在七十年代有了自己的孩子——出生於1972年的史密斯,當然從小到大深受父親的影響,對無限的宇宙、有限的生命充滿無限的好奇心。
我父親在哈勃太空望遠鏡工作,他說:
他們的操作就像外科醫生:擦洗和穿戴
紙質的綠色護套,房間乾淨寒冷,明亮雪白。
——《上帝遍布星空》
科學的發展促進了人類對宇宙和自身的了解。「原子能和宇航時代的生活,給予人們新的感受,促使人們在時空的新的程序中重新考慮對人類、地球、宇宙的認識。」[1]「我們從哪裡來?我們是誰?我們往哪裡去?」科學說,宇宙、生命來源於大爆炸之後的一系列演變,但詩人不能滿足於科學提供給我們的知識,科學知識只能作為詩歌藝術的基點和前提。特雷西·K·史密斯的《火星生活》將人類生活納入宇宙背景之中,試圖教我們去理解人類與宇宙的奧秘,把浩瀚宇宙和漫漫人生、紛繁現實放在一起,積極幹預生活與政治,批判社會的不公與人性的黑暗,傾訴生命的哀傷與創痛,體悟並揭示人生的意義。
在詩集中第一首詩《科幻》裡,「那兒無邊無際,但成弧形,/簡潔清晰的線條僅僅指向前方。」詩人展望科學高度發達的未來世界,「我們當中最老的會認出那白熾的光——/但「太陽」那個詞兒會被重新指派//一個標準的中和鈾設備/在家庭和養老院都能找到。」但也透露出一絲隱憂,「是的,我們將能活到大把年紀,多虧了/全民的共識。失重,精神錯亂,//離我們自己的月亮都有億萬年,我們會漂移/在空間的陰霾裡」。甚至孩子的尖叫聲也被納入宇宙背景。「樓上的孩子們依然故我/尖叫聲如同人類的黎明,好像某種/已開始並執意來到世間的生命」(《宇宙的原始尖叫》)。
帕特裡夏·史密斯[2]說:「儘管它有超凡脫俗的標題,但特雷西·K·史密斯的《火星生活》密不可分地植根於現實,具有令人震驚的力量。是的,她帶我們在宇宙中嬉戲,思考魔法般的問題和必死的命運——然而,回到大地上,她關於喪父之痛的序列作品是釋放疼痛和沉思的精心傑作。這個非同尋常的創作成果,不知怎樣才能最好地概括其深刻的微光,是我一直在回味的最雄心勃勃的詩歌之一。至於特雷西·K·史密斯的最新成就,我覺得是:《上帝遍布星空》。」
也許是極大的錯誤,認為我們是孤獨的,
其他的人來來去去——暫時被切掉1——
而實際上,太空可能一直交通擁擠,
接合處能量爆發,我們對此既無感覺
也看不到,衝擊我們,生,死,決定,
在行星上到處落腳,
向發號施令的巨大恆星俯首,朝他們的衛星
投砌石頭。他們生活在他們是否是
唯一的疑惑中,只確信想了解,
還有他們——我們——之間閃爍的,巨大的黑色距離。
——《我的上帝,它遍布星星》
在史密斯的詩裡,神秘的「它」時隱時現。史密斯的神秘的「它」是什麼?宇宙?神?萬物?美國阿拉巴馬大學教授喬爾·布勞威爾認為詩人採用「它」,「是她對於我們貪得無厭地要求解釋而採用的戲弄我們的方式」[3];但我不敢苟同,我覺得,在詩人史密斯的詩歌世界裡,有時侯 「它」是萬物本原,有時侯是天地之終極,有時侯「它」是一切,「我們希望它不要超過我們知道的/事物,有人反對當局,/有人對抗殭屍的城市」,有時侯又化身為詩人所愛之物甚至伴侶,如「它舒展在懷裡/像細長的洋娃娃(《太空晴雨》)……在《它及其他》裡,詩人集中描述了自己對「它」的認識、感覺、領悟和疑惑:
我們是它的一部分。並非過客。
它是我們,或我們在其中?
除了一種理念,它怎麼能是世間萬物,
搖搖欲墜在
數字i的脊椎上?它優雅
而靦腆。當我們指點時
它避開我們手指的鈍圓末端。我們
一直到處去尋找它:
在聖經和寬帶裡,綻放著
像一個來自海底的傷口。
然而,它抗拒物質的真假對比。
質疑我們的熱情,它不為
所動。它像某些小說:
篇幅浩瀚而不可讀解。
詩人繼承了美國女權運動和女性詩歌的傳統,從女性的身體和自身經驗出發,抒發女性在男權社會和男女關係中感受到的個性壓抑、性別歧視及心理衝突,深層揭示女性與男性,女性與家庭,責任、義務、女性(母性)本能等等錯綜複雜的關係……
我夢想一小塊土地和六隻
小羊羔。 每天晚上下雨。
每天早晨,太陽破土而出
而我們腳下的大地穩固。
——《決意之秋》
讀《決意之秋》這首詩,可以從中體會到:家是停泊的港灣,是夢想啟航之處,也可能是愛情的墳墓,自由的囚籠;「而愚蠢的山羊,對只要夠柔軟/咬得動的東西,都貪得無厭。」男性像隨時「騷情」的山羊,糾纏不休的欲望,總是讓女性糾結。內心繁雜細密的感受,寫得微妙而纖毫畢現,名為「決意之秋」,但「揮刀斷水水更流」(李白詩),理性與情感的糾葛、夢想與現實的交纏,仍然也將永遠是斬不斷、理還亂。詩人也不能給出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的答案,箇中滋味還得由我們仔細品嘗。
對男女關係厭倦了,那么女性與女性之間呢?即使成為同性戀,也有一種隱隱的傷害或傷痛:
兩姐妹如何,比如說,不須再了解,
不聽同樣的話,每次她們嘗試觸摸
都會灼傷自身。……
——《火星生活》
在《挪威蛋》裡,把男人與狗相提並論,揭示男人的動物性。「將你推靠著一棵樹上,在你的腿之間/松松他的腿,此時他勤勉的舌頭進入你的嘴/令人信服地颯颯作響。」也許,這是詩人作為一個女人、一個女權主義者對男人這種雄性動物滑稽的感覺與善意的嘲諷,令人忍禁不禁。
痛苦太多時,女人們都唱。
但起先是深深的絕望的沉默。
我不懂,是什麼在她們心裡石頭般滾動,什麼要
全然地撞擊她們。不僅僅孩子,
知道惟有順從。
………
………
它點燃空氣,
燒焦嗓音。她們的聲音深陷下沉進入自身,
穿過肉體墜落到自身的地獄。有時
那首隻有動物才懂的歌……
——《聖禮》
女人們內心的苦楚簡直就是深淵和黑洞,是我們不能理解,甚至她們自己也無法表達的。無論西方、東方,美國還是中國,在男權社會裡,女性受壓迫和奴役的命運在本質上相同的。而中國幾千年來,更由於儒家的「三從四德」毫無人道、扼殺人性,把婦女壓迫在社會的最底層,終身成為給男人服苦役的奴隸,多少婦女在黑暗中扭曲、掙扎、呻吟,在貞節牌坊下被活活壓死。這些被我們稱之為女兒、姐妹、姑姑、舅媽、嬸娘、阿姨、母親和奶奶的她們的痛苦,更是高高在上、自以為是的男人永遠體會不到的。
日常生活是詩歌中常見的場景,普通人的酸甜苦辣是詩歌中的抒情主題:
某些人談錢時
就像說一個神秘情人
她出門買牛奶,一去
不回,讓我傷感
多年來,我靠咖啡和麵包充飢,
總是飢腸轆轆,在發薪日趕路上班,
像一個來自無井之村的女人
為了水而奔波,然後有
一個或兩個晚上,也和別人一樣,
在烤雞和紅酒中度過。
——《美好人生》
鄭敏先生指出:「當代美國詩中沒有傳統式的英雄,沒有慷慨高昂的歌頌,詩人們默默地觀察和記載著一些普普通通的人。唱流行歌曲的歌星的死代替了英雄偉人的死,在人們精神上引起強烈的感情波動,為什麼?因為今天的美國普通人覺得這些歌星和演員更真實地存在於人們的現實生活中,是和他們共同生活在一個多困惑和苦惱的世界中的夥伴,而真正的英雄偉人卻不是常見的。」[4]
在史密斯的詩歌裡,普通人是詩歌抒寫的主角,流行歌星也成了時代英雄。衛·鮑伊被譽為「搖滾變色龍」或「千面歌星」,是歐美搖滾樂壇最富於變化、最神秘莫測的歌手。是20世紀的搖滾傳奇之一。他的音樂理念遊走於民謠、迷幻、龐克、搖滾、電子樂,並結合電影、舞臺劇、佛學概念和超現實主義。他是70年代華麗搖滾的象徵,舞臺上炫耀的中性裝扮堪稱為今日視覺系宗師;他的歌傳達了內心深沉失落的感情,並肆無忌憚的幻想。他是上世紀70年代至今不墜的歌手。詩人在長詩《火星生活》中這樣寫道:
鮑伊在我們中間。在這兒,
在紐約市。穿戴著棒球帽
和昂貴的牛仔褲。閃避著進入
一家熟食店。 閃亮著所有的牙齒,
在門房在他後退的路上,
或在拉斐特呼叫計程車,
像薄暮天空的雲朵掠過。
史密斯父親的死亡是對她的莫大打擊,她在輓歌裡哀悼父親,「外層空間作為暗喻的不可知區域,融入她父親的離世和表達希望的方式,即他的存在沒有『停止』,只是改變。 在《宇宙:電影原聲帶》裡,她意識到——或許只是希望——『一切要消失的消失了/仿佛回到某處。』在哈勃望遠鏡的「光學系統轉帆」的第一天,她寫道,『我們看到所有的邊緣——/所以殘酷,而活著似乎包含我們回去。』」[5]令我吃驚的是,這種說法和莊子達觀超然的「物化」觀是何其相似!靈魂能脫離肉體存在嗎?存在於何處?靈魂的形態是否像暗物質一樣?也許,在對生命和萬物本原的認識上,東西方哲學都回到了原點,趨於一致?
當身體變得鬆弛,會發生什麼?
什麼錨也似地正拖著我們漸漸離去……
我們的什麼將依舊完好無損?
——《信念的速度》
美國歌唱家肖恩說:「我很欣賞政治重點貫穿了整個《火星生活》,史密斯用這樣的方式——在她痛心疾首的時候召喚她的讀者,對個人和政治問題兩者都進行『攻擊性審問』,使我印象深刻。有時,這種審問剩下不清楚或不確定的個人和政治怎樣攪和在一起,或分離開來的問題。能夠按照藝術的方式從所有史密斯描述的不幸裡得到補償嗎?假定存在一種推測,本書就這些問題含蓄地進行揭示:沒有解決,即將面臨。」[6]
美國《出版人周刊》的主筆這樣評論道:「《火星生活》融合了流行文化、歷史、輓歌、軼事、社會政治評論,說明當代生活的離奇古怪……以書名為題的一首詩,其中包括一切從『暗物質』和『父親./一直把他的女兒/數十年鎖閉在密室』。對於被證實的阿布格萊布監獄虐待戰俘事件,那種生活雖然遙遠陌生,卻比小說更令人難忘。」
去年,新聞裡有一位父親把他的女兒
鎖在密室幾十年。她就住在他腳下,
做飯,看電視。同一管道穿過他的生活
引入和導出她的。每年樓下的腳步聲增多。
嬰兒的哭號穿過夜晚。孩子們的尖叫要到外面去。
每天,他悄悄地進入房間,帶來食物,
跟別無選擇的女兒一起躺下。在那兒
每張臉都暗中盯著他——像神穿過世界,
——《火星生活》
這裡寫的是轟動一時的奧地利禁室亂倫案——一個禽獸不如的父親、73歲的奧地利人約瑟夫·弗萊茨勒將他自己親生女兒囚禁了24年,並與她生了七個孩子。對此墮落亂倫行為,詩人無意於居高臨下地一個做道德法庭的法官,用詩歌進行聲色俱厲的道德譴責,但不動聲色的客觀敘述中,卻蘊涵著對人性之惡的批判。
肖恩嫌其批判鋒芒不夠,指出:「這首詩的宗旨是懺悔和批判,但關鍵是分寸感的把握,而不是故意淡化而使其溫和:『跟別無選擇的女兒一起躺下。在那兒/每張臉都暗中盯著他——像神穿過世界.』這裡,強姦作為一種委婉的措辭,我認為,由於在這些詩行裡的這種文辭有聖經的感覺,所以意味深長。但是,說『躺倒認輸』是一個不好的選擇。在這首詩之後,對阿布格萊布監獄的罪行處理更清晰,說話者只留下她的反問;她意識到,作為讀者,不管有沒有宇宙智慧,都要禁止這野蠻的慘狀發生。」[7]
《火星生活》「會話型」特徵非常突出。其語言是散文化的,敘事、描述、夾敘夾議是其基本表達方式,貫穿全書的是運用對話、反問與質疑來向上帝發問、向讀者發問、向無窮無盡的宇宙發問,以調動讀者的注意力和想像力,「這些問題多種多樣,而且像膠水一樣把本書的不同題材粘合在一起:「『這是上帝或純粹的力嗎?』拉開本書的序幕,然後它們滾滾而來:上帝愛黃金?它是我們,或什麼包含了我們呢?在歡聲笑語中又有誰知道會發生什麼呢?時間停止,但它結束了嗎?等等……」[8]
我願意借用特倫斯·海斯的評價來結束這篇文章:「特雷西·K·史密斯以前獲獎的書籍,確定了她作為一個耽於冥想的詩人,不同於她那一代詩人中的其他任何一個。在《火星生活》裡,她帶著令人驚奇的緊張和款款柔情,注入她高超的天賦。值得注意的與書名同標題的詩,以及像這樣的許多詩,質詢隱私、聲音暴力,既『知道』又『不知道』,既有困惑又有啟示。格溫德林·布魯克斯曾經把詩歌定義為『意外』:一種急切和突現的語言。這些堅持不懈的詩歌一次又一次地喚起了這種說法。這本書和這個詩人至關重要、無與倫比。」[9]
(刊登於《紅巖》2014年第一期)
《火星生活》英文版,2011年灰狼出版社出版,贏得2012年度美國普利茲詩歌獎。
《火星生活》中文譯本,湖南文藝出版社2018年4月出版,其中部分詩歌「發表於《紅巖》雜誌, 2016年作者和譯者同時獲「紅巖文學獎·外國詩歌獎」。
[1]引自《美國當代詩選》代序:《美國當代詩與寫現實》(鄭敏)
[2]因《謀殺引人注目者》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的作家。
[3]引自《有關童年、悲傷 和外太空的詩》(Poemsof Childhood, Grief and Deep Space By JOEL BROUWER,《深圳特區報》2012年5月11日「人文天地」第一版,美國阿拉巴馬大學教授喬爾·布勞威爾著,遠洋譯)。
[4]同注1。
[5]同注3。
[6]美國歌唱家肖恩:《我為什麼為喧譁詩歌讀書俱樂部選擇特雷西·K·史密斯的,<火星生活>》,遠洋譯。
[7]同上。
[8]同注7。
[9]見《Life on Mars》即《火星生活》封底(Gray wolf Press),遠洋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