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地球》和《瘋狂的外星人》接連在今年的春節檔上映,引發了新一輪大眾對國產科幻電影的討論熱潮。觀察者網就中國科幻電影和科幻文學的當下生存與前景展望等一系列問題,採訪了華語科幻星雲獎短篇金獎獲得者寶樹。】
(採訪 觀察者網/武守哲)
觀察者網:我們注意到,最近的兩部電影都和著名科幻作家劉慈欣有關。寧浩導演、劉慈欣編導的《瘋狂的外星人》 稱將於2019年春節檔上映,劉慈欣同名科幻小說改編的電影《流浪地球》也將定檔2019年春節,你是否覺得未來中國的影視圈中的科幻作品會越來越多?之前中國科幻電影比較弱,是不是和以前中國科幻小說水平不佳有關?
寶樹:我覺得以前絕大部分科幻電影並不是根據科幻小說改編的。以前科幻電影的問題不應該由科幻小說來背鍋。
科幻小說作家寶樹接受了觀察者網的採訪
觀察者網:你對《流浪地球》這部電影有什麼期待?怎麼看待「2019年是中國的科幻元年」這個說法?
答:嚴格講,是中國科幻電影元年,中國科幻已經有一百多年了。以前也不是沒有科幻電影,但是當代意義上的大片還是很匱乏的,特別是自從《三體》項目折戟沉沙之後,非常打擊人們對於中國科幻電影的信心。
有時候,影視圈的人找我們聊科幻電影的創意,都說不要搞特別高科技的,搞也搞不過人家好萊塢,就要一點軟科幻的東西就好了……其實是很喪氣的。那麼《流浪地球》這個項目無形中就擔負起了開創中國科幻電影新紀元的使命。讓所有人看看,中國人也是能拍出好看的、高科技大場面的科幻片的,是可以和好萊塢一較高下的。同時也就是向更廣大的人群普及了科幻文化。
電影《流浪地球》劇照
當然,我以前也說過,是不是「元年」其實關鍵不是看這一部作品,元年是相對於二年、三年……來說的,也就是說後續的東西要跟上,形成一個時間上延續發展的傳統,這個「元」字才有意義。過去也有一些好的科幻電影,甚至還很轟動,《珊瑚島上的死光》、《霹靂貝貝》等幾部,但是都斷斷續續,後面就沒有新東西了,更不用說發展提高,所以也稱不上元年。所以這次是不是科幻電影元年,我們得三五年以後回過頭再看,不過我個人是很有信心的。
觀察者網:如果科幻小說的質量和科幻電影的質量關係不大,如何解釋我們之前的科幻電影如此之弱呢?除了純技術方面如特效水平之外,還有沒有別的原因?
寶樹:這是個很複雜的問題,我也不敢說能解釋的很清楚。我感覺之前影視圈對這個沒多大興趣,認為拍這個就不賺錢,他們自己也沒有信心。大家看了很多好萊塢的大片,心底裡都說,這種電影太厲害了,中國人怎麼能拍的出來?如果大家不願意投資,沒有信心去做這個事情,那整個行業的水平就可想而知了。
即便是有個別人想試一下,拉不到足夠的錢和資源,拍出來之後好像證實了「中國人拍不好科幻片」這樣一個偏見,就成了一個惡性循環。90%能賺錢的,和只有1%可能能賺錢的,決策者們都會選擇前者。
至於你說的特效,如果大家再看看當年被噴成爛片的《無極》和張藝謀的《英雄》,以及那個時候的一些玄幻電影,你會發現他們的特效還是可以的,到了一定水準。
中國科幻電影質量差不是個純技術的問題,主要是大家不願意做這個。
還有一點是,中國科幻電影很難把一個不錯的點子具體化為一個有視覺效果的東西。我看過一些好萊塢的電影,很感慨。比如像《蟻人》這種其實不能算科幻片,其中的實驗室和高科技的器材都是假的,但是他們的工業美學太強了,拍出來很有那種真實可信的感覺。
而中國的導演大部分都很欠缺這個,比如他們腦子裡的飛碟就是八十年代的那種模式。而像《星球大戰》和《星際迷航》等,把太空飛行器的樣子做的很酷炫,而且設計得很精細,哪些是駕駛艙,哪些是客艙等等都是先畫好圖紙,條條框框很清楚的。
電影《星際迷航》代表了好萊塢科幻電影高水準的工業美學
比如上次我看到一個片子叫《記憶大師》,片中有個灌輸記憶的儀器,我感覺這個東西做得很奇怪,帶有黃銅做的齒輪和機械手,沒有高科技的感覺。所以說特效是一方面,但是還要設計工藝,我覺得目前中國科幻電影界最缺的就是這個方面。
大體來講就是產業鏈不完善,具體說就是工藝美學的運用很貧乏。你有點子,有錢,可以請國外的團隊幫你做,但根本上講,自身如何把它轉化成有很棒的視覺效果的東西,這方面我們目前還很差。
中國的電影某種形態上的特效上還是很可以的,比如我們拍武俠和玄幻就比較得心應手,但是讓你從頭到尾重新設計未來的裝備和器具,還不能做得很好。
觀察者網:現在的科幻小說界,從文學的角度講,在中國當代文學界處在一個什麼樣的地位?主流文學界是怎麼看這個圈子的?
寶樹:科幻文學是一個類型文學,和主流文學是有一定差距的。從實體上來說,各個機構也是不一樣的。不過情況也在慢慢發生改變,一是因為國家現在開始重視科幻,比如雨果獎在國內造成了很大的輿論轟動,也就是說國外的重量級的獲獎能很快地反饋到國內文學界,這兩年主流文學界的雜誌會有意識地組一些科幻文學的稿子,時不時開個科幻文學專欄之類的。
和主流文學界比,雖然可能還算稍微偏門一點,但是和其他的類型文學比如奇幻、玄幻文學那還是和主流圈子更接近,至少他們的雜誌上不會開一些奇幻玄幻文學專欄。
觀察者網:有一個說法,認為現在科幻小說質量對比八九十年代有很大上升的原因,就是現在的科幻小說家們有理工科背景的更多、換句話說,以前的同行往往是一群文科生或者「民科」,物理化學知識儲備不是特別夠,影響了科幻小說的創作和構思,理工類的知識會不會對科幻界構成了一個門檻,你怎麼看這個問題?
寶樹:門檻是肯定有的,不過你剛才說的那個理由比較牽強。以前八九十年代科幻小說弱一些差一些,大家不愛看,主要是講故事的手法,或者整個的敘事方式不行,比起幾十年前的阿西莫夫、克拉克等還是有一定差距的。那個時候的作者很難接觸到西方同行的原創,沒有接受新理念的資源,完全不知道國外的同行在幹什麼。打個比方,這就好比看金庸古龍長大的武俠迷,在寫作手法上絕對領先於看三俠五義長大的一批,後者不了解武俠的新思維新模式,那就寫不出好的東西來。
觀察者網:也就是說中西科幻文學界的交流溝通影響了國內當時科幻作家的敘事方式?
寶樹:當年改革開放之初,科幻熱剛剛興起的時候,科幻作家們的資源還是五六十年代引進的蘇聯那一批科幻文學,包括很「古老」的比如凡爾納的作品,但對於西方國家尤其是英美的同時代創作就不了解了。像阿西莫夫的《基地》在21世紀以後才有譯本,之前是沒有的。所以這一批作者和世界科幻潮流是有距離的。
阿西莫夫的代表作《基地》葉李華譯本(2005年)
劉慈欣能大獲成功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在90年代的時候恰趕上網絡的興起,他能夠自己上網,去雨果獎的網站獲獎用英語閱讀同行的作品,知己知彼,知道別人現在到了一個什麼樣的水平。
觀察者網:科幻畢竟還是和科技相關,如果對相關科學知識的儲備不夠,也會對作品的構思深度造成負面影響?
寶樹:科幻有很多種寫法,有的科幻以點子取勝,如果你能想出別人還想不到的原創性的點,就可以佔據一定的優勢,科技儲備在這方面是比較有用的,但主要是看新穎性,放一堆硬知識意義不大。科幻是很多元的,點子、文筆和情節都很重要,沒有一招鮮吃遍天的。倪匡的「衛斯理科幻系列」賣的很好,現在還有走很多懸疑、驚悚路子的科幻小說,屬於科幻這一大類,但沒有特別深的科學知識,甚至從科學的角度講漏洞百出,很多科幻迷看不上,但架不住一般讀者喜歡看。
倪匡衛斯理科幻系列《藍血人》在2002年被改編成了電影
觀察者網:所以科幻小說這個大類下面還可以在細分。
寶樹:是的,有比較文藝範兒的,還有走高科技諜戰路數的,還有像《太空歌劇》這種通俗打鬥類型的,細分的話十種八種都不止。
觀察者網:有一個讀者很關心的問題,目前中國科幻作家的生存環境如何呢?職業和業餘的區分是不是很大?目前這個群體的平均收入又是如何?
寶樹:科幻作家目前還不是很多,比較有名的我數了一下也就是二三十個這樣,肯定不會到「百」這個數字。
職業的那就更少了。就我知道的情況,之前只有一兩個職業科幻小說家,現在多了一點,最多也十個八個專職寫這個的。大部分作者產出不是很多,這個圈子也養不起太多職業的。收入的話,不是很穩定,投一個短篇發表,拿個幾千塊錢,一年十篇八篇也就到頭了。一部長篇科幻小說,如果作者不是特別有名,只能拿小几萬塊錢。
如果有媒體約稿的話,一些作者可以有千字500這樣的稿費,一年下來也能拿幾萬。現在自媒體公眾號很多,拓寬了科幻小說作者的投稿渠道。前一段時間「快速射電爆」這個概念很火的時候,就有很多人約我寫,這種收入也是不能忽略的。
另外科幻作者還可以賣版權,還可以參與一些影視、遊戲項目。可以說現在科幻界的錢,直接或者間接的,主要還是來自影視和遊戲這兩塊,這是上遊。如果這方面有合作的話,多的幾百萬,少的幾十萬。不過能不能賣成依賴很多因素,不完全是作品決定的,不是所有作者都能賺到這個錢。
不像國外的科幻作家,他們出一本書,有固定讀者群,銷量有保證,可以按部就班的來,他們有一個比較成熟的市場,國內還是要靠很多運氣的成分。現在科幻熱了一陣子,未來怎麼樣不太好說。網上有個段子,說炒比特幣的,很多業務垮了去幹外賣,科幻圈也不排除會出現這個情況。
觀察者網:我也是前一段時間才知道,原來《劍橋倚天屠龍史》的作者「新垣平」就是你,感覺很震驚。個人有點好奇,當時你怎麼會能寫得如此的好玩,而且惟妙惟肖地模仿一種「翻譯腔」。有沒有預料到這樣的作品在當時的網絡上特別火?
寶樹:當時的確沒有太想到這個東西會火成這個樣。因為當時心目中的讀者是很有限的,就是網絡論壇上幾十幾百號人,也沒有錢,圖的就是大家看個熱鬧叫個好,是一個很單純的狀態。當時我寫完之後就沒有再用那個帳號,一兩年都沒登陸,2008年就寫完了,2012年才出書,如果當時有這個意識的話,早就可以出書了。
寶樹以新垣平之名在2011年出版了他的《劍橋倚天屠龍史》
至於你說的「翻譯腔」,我本來也是學西學的,讀很多國外的論文和專著,我對歷史又比較感興趣。國外有一套劍橋中國史系列,同一個歷史事件,他們寫的和中國史學家就是不一樣,用的語言和思維方式面對的是西方的讀者,比如他們可能把中國古代的「公卿」說成「委員會」,感覺這個很好玩,於是就按照這個思路寫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