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電影的誕生:《霸王別姬》(II)

前情請戳：一部電影的誕生：《霸王別姬》（I）

1990年4月，陳凱歌與李碧華在香港首次見面。陳凱歌后來說：「我和李碧華在香港見面之後，儘管我認為小說本身有些單薄。李碧華在書裡對中國的大環境沒有清晰的把握，對京劇的描寫也不夠深厚。她可能對文革無法感同身受，畢竟沒有親歷那個年代。她的語言也是一個問題，一讀就知道不是北京人寫的。還有，為了迎合香港讀者，她縮減了小說的長度，以致故事沒有完全展開。但碧華的聰慧讓我很驚豔。」21陳凱歌建議找一位內地的編劇合作，李碧華表示同意。

陳凱歌在美國時，看過蘆葦編劇、周曉文導演的電影《瘋狂的代價》，覺得蘆葦不錯，於是通過顧長衛聯繫了蘆葦。陳凱歌問蘆葦有沒有興趣合作改編一個有關京劇的電影劇本，而蘆葦本身是個戲曲發燒友，從小就愛聽戲，遂接受陳凱歌的邀請加入到《霸王別姬》劇組。

 

蘆葦覺得李碧華的原小說戲劇性和故事性都不夠強，對北京的生活也有距離感，但原小說提供了關於忠誠和背叛的主題和三個人物的關係。22在正式動筆之前，他先做了一些資料搜集和研究的前期工作。蘆葦說：「我要求自己必須成為一個京劇內行，至少半個內行。」23蘆葦雖然出生在北京，但三四歲的時候就隨父母去了西安，對京腔已經模糊。為了人物對白更符合京腔的特點，他在北京，跟著陳凱歌他們混說京腔，又從陳凱歌的父親陳懷皚那兒借了一盤《茶館》的錄像帶反覆觀看、學習。

 

1991年1月，李碧華完成了電影《霸王別姬》的劇本初稿。此後，「因《霸王別姬》題材較為敏感，部分情節需要導演做專業改動，且李碧華是廣東人，對北方語言不夠地道，因此，1991年李碧華女士赴北京史家胡同與陳凱歌導演進行會議溝通。」 「會議討論並決定對《霸王別姬》電影劇本進行修訂及添加情節。」24也是在這次會議期間，陳凱歌把蘆葦介紹給了湯臣和李碧華，參與劇本的修訂工作。

 

《霸王別姬》從小說到電影劇本，在小說初版的基礎上做了很多的改動，陳凱歌與主創團隊也進行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討論，李碧華也在這個過程中前往北京參與了具體的討論。陳凱歌后來說：「程蝶衣這個人物在整個電影中的核心作用，在從原小說到電影的過程中這個人物經過了一些調整，他的性格十分強烈，電影中很多地方也都突出了他的這種性格，這也是從文字到電影戲劇化的一種轉化。大家看完電影之後都記住了『不瘋魔不成活』這句臺詞，電影中用了很多種方式把他的這種思想反覆地強調並用電影化手段表達出來，這其中還是做了相當多的工作。」25《霸王別姬》的電影劇本李碧華一共寫了三稿，蘆葦一共寫了兩稿半。直到1992年1月31日，陳凱歌拿到《霸王別姬》劇本的最後定稿。

1991年1月29日，香港媒體報導。

1991年1月27日晚，張國榮正式告別曾承載他光榮與夢想的香港演藝圈，悄悄遠赴加拿大溫哥華，開始新的生活。張國榮當初決意退休時，時任張國榮經理人的陳淑芬曾力勸未遂，最後只能尊重張國榮的意願，但陳淑芬覺得張國榮當時還年輕，希望他日後會改變主意，所以在張國榮告別演唱會的命名上，在「告別」之後特意加上了「樂壇」二字，為他留了後路。

雖然張國榮已遠去異鄉求學，但仍有許多香港的片商、電影人等始終在遊說張國榮繼續接拍電影，如王家衛、吳宇森等導演都希望與張國榮再次合作。徐楓和李碧華亦從未放棄過與張國榮的溝通，徐楓把遊說張國榮打開心結、回來接演程蝶衣的重任交給了李碧華。

電影《末代皇帝》中溥儀和婉容（尊龍，陳衝）

陳凱歌在看過張國榮主演的幾部電影後，認為張國榮並非是飾演程蝶衣的第一人選，相比於徐楓和李碧華的堅持，他則更傾向於尊龍。可能陳凱歌考慮到尊龍之前曾演過《龍年》《末代皇帝》等電影，在國際上更有影響力。

胡文閣當年的演出照

後來在《霸王別姬》拍攝期間，胡文閣（後在2001年拜梅蘭芳之子梅葆玖為師）向媒體爆料，陳凱歌曾找過他出演程蝶衣，他是程蝶衣的第一人選。不過當記者拿著胡文閣的照片向陳凱歌求證時，陳凱歌表示不認識胡文閣，也未找過他演程蝶衣，直接斥之為謠言；2006年1月20日在東方衛視的《東方夜譚》節目中，蔡國慶稱陳凱歌找了一位副導演聯繫過他出演程蝶衣，但他因角色偏女性化而拒絕了；2015年6月8日北京衛視的《衛健音樂時光》節目中，張衛健透露，有人曾找過他為程蝶衣一角試鏡，不過他的經理人因電影拍攝時間過長而替他拒絕了；在尊龍辭演後，陳凱歌還讓雷漢試過鏡，徐楓後來說：「陳凱歌又找了一個大陸演員演程蝶衣！一試鏡，我就說這個人絕對不行，不過後來這個人也出演了其中一個角色，就是程蝶衣的徒弟、他收養的小孩。」 26

 

段小樓的角色雖然最初屬意成龍出演，不過後來因成龍的片酬太高而作罷，也有外傳說嘉禾的何冠昌覺得這個角色對成龍的形象有影響而阻止。徐楓後來說：「沒有真的開口去找成龍，他只是在大家腦海裡曾經一閃而過（的人選），後來覺得他不那麼合適。（成龍的名字）是有過那麼一閃，除了他還有另外一個京劇演員……也不是說成龍不好，是覺得他跟鞏俐不可能配，是不是？如果他倆一個演段小樓、一個演菊仙，站在一起一定不合適的。」27張國榮後來亦說笑道：「成龍是極佳人選，但他叫價實在太貴，要二千五百萬。我也好想看自己與成龍組合所產生的火花如何，可惜現在看不到了，不過目下他們安排的姜文，也是很出色的演員。」28

《Vista看天下》總第298期，2014年12月8日。

有一次姜文路過香港，在徐楓家吃飯，徐楓問姜文有沒有興趣出演段小樓，不過姜文更有興趣出演程蝶衣，姜文還試過鏡。姜文後來說：「我當時不知道，以為是一京劇呢，說你來演霸王，我說你讓我演虞姬怎麼樣。如果她真的死乞白賴讓我演，我當然願意演虞姬了，有挑戰嘛，演霸王就沒什麼挑戰。」「最後，虞姬也沒讓我演，霸王也沒讓我演。但是如果真死乞白賴讓我演，我確實想演虞姬。虞姬是要化妝的嘛，化了妝後，我覺得還是可以，卸了妝後，長我這樣的一旦角，也挺好，旦角不一定都長那麼美，過去京劇人說扮相好，是說化了妝好，誰知道人家為什麼沒看上我。」29

陳凱歌還想到過找京劇武生裴豔玲反串出演霸王，讓與裴豔玲是好友的父親陳懷皚親自打電話邀請過，不過裴豔玲拒絕了。據鳳凰娛樂在對裴豔玲的訪談節目中解說：「因為藝術觀念上的不同，裴豔玲最終沒有出演，但在拍攝期間，裴豔玲出了很多主意。其中小四背信棄義，批鬥師等情節，就源於梨園行的真實故事。」30張國榮後來還去看過幾次裴豔玲的河北梆子。陳凱歌也曾考慮過由自己親自出演段小樓，不過被徐楓斷然否決。

電影《霸王別姬》劇照（張國榮，張豐毅）

對於段小樓這個角色，其實陳凱歌內心一直屬意在北京電影學院讀書時的同級校友張豐毅，但徐楓看過張豐毅演的《駱駝祥子》，覺得張豐毅有點「痞」，不符合他心中「霸王」的形象，徐楓反而看好吳興國。後來有一天，陳凱歌問徐楓心目中的「霸王」是什麼樣子的，徐楓回答說：「我心目中的霸王，若是能讓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都對他這麼的傾心，那當他一出場的時候，也要能讓觀眾也對他傾心才可以。」31但陳凱歌與她的想法不一樣，陳凱歌表示：「我心目中的霸王，在臺上是霸王，在臺下是吃喝嫖賭樣樣都來。」32徐楓覺得按陳凱歌的想法，張豐毅是合適人選，就定下了張豐毅出演「霸王」段小樓。徐楓後來說：「因為你（陳凱歌）想說服我，而這確實說得通，那就是張豐毅了。我是一個製片人，不像一般的老闆那樣，反正我把一切都交給你，我只要出錢，其他就交給導演我都不管了。我拍戲就一定要跟導演討論，要花很多心血和心思去拍一部電影。可能因為我從小就拍電影，對電影有一種直覺吧，但是我也花了很多的心思去跟導演討論，這跟一般的製片人是不一樣的。」33

 1988年5月，23歲的鞏俐帶著《紅高粱》首次踏上坎城電影節的徵途。

菊仙的角色有過兩個人選，一個是鞏俐，另一個是梅豔芳。徐楓第一次看到鞏俐，就是在1988年5月，陳凱歌帶著《孩子王》參加坎城電影節的那次。《孩子王》首映後，徐楓應邀參加了《孩子王》在坎城海邊舉行的映後party。當時在海邊有5個中國女演員在拍照，徐楓覺得其中一個穿著白色旗袍的女孩子很漂亮，以後肯定會紅，便問邊上的人那個女孩子是誰，邊上的人告訴她這個女孩子叫鞏俐。對於菊仙一角，徐楓後來說：「我覺得鞏俐要更合適。因為梅豔芳有跟張國榮合作過，就讓人比較沒有新鮮感，最主要是他們拍過關錦鵬的《胭脂扣》，所以我覺得鞏俐會比較讓人有新鮮感。」34但陳凱歌覺得鞏俐是張藝謀的「御用演員」，徐楓後來說：「我就說沒有分什麼誰是誰的人，只有誰更適合這個角色，而我覺得鞏俐更合適，應該考慮鞏俐。」 35最終徐楓說服了陳凱歌選擇鞏俐出演菊仙一角。

 

1991年4月21日，第10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主角」張國榮。

雖然張國榮一直都沒有確定答應李碧華接拍《霸王別姬》，但一個契機令情況出現了轉變。1991年4月21日晚，第10屆香港電影金像獎在文化中心大劇院舉行。是晚，張國榮憑《阿飛正傳》獲得「最佳男主角」，張國榮因身在加拿大由周潤發現場代為領取獎項。

1991年5月16日，影之傑電影有限公司記者招待會。張國榮親手接過「最佳男主角」獎盃。

5月初，張國榮秘密返港。5月16日下午三點許，張國榮在鄧光榮和王家衛的陪同下出席記者招待會，親手接過「最佳男主角」和「十大性感俊男」獎盃。張國榮在記者會上鬆口表示願意接拍合適的電影，張國榮亦表示，現有數個片商主動與他聯絡，商討邀請他拍片事宜，但經過衡量，接拍成數最高的是《霸王別姬》，但一切要等見過陳凱歌才能決定。張國榮認為接拍《霸王別姬》的挑戰性很大，有發揮的空間。張國榮說：「這個角色我除了要學些京劇做手外，尚要講京片子，我覺得這套戲藝術性高之餘，更可拓寬自己的演出領域。」36張國榮更是笑稱，全片在北京拍攝，正好實現他「不到長城非好漢」的心願。對於片中涉及同性戀情節，張國榮說：「我根本不介意，因為《霸王別姬》的角色，自細在戲班長大，難免有那種感覺，李碧華筆下的同性戀是非常含蓄俐落，只放在心裏面，完全沒有身體接觸，只用眼神，用心表達，因此難度甚高。」37張國榮亦表示，在現今社會有很多同性戀，只要在不影響別人的情況下，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38

 

1991年5月25日，陳凱歌前往香港與張國榮在東方文華酒店首次見面，徐楓和李碧華作陪。這次見面也令一直認定張國榮是程蝶衣唯一人選的徐楓和李碧華提著心：萬一雙方看不對眼怎麼辦？陳凱歌和張國榮面對面而坐，陳凱歌想仔細觀察一下張國榮，但又擔心這樣會讓張國榮覺得用意太明顯，有失禮貌。39張國榮問陳凱歌計劃中《霸王別姬》開拍的時間，陳凱歌說在1992年2月，張國榮直接表示那時候他拍不了，他的學業要等7月份才能結束。徐楓和李碧華聽了這話，都捏了一把汗。陳凱歌說：「一定要二月開拍，這樣我可以有冬天和春天的天氣與景色，你可以慢慢考慮。」40

未  完  待  續

21 Peggy Chiao & Lawrence Chua: Chen Kaige by Peggy Chiao & Lawrence Chua，BOMB 45，Fall 1993。（中文翻譯：譚貝貝@虹膜翻譯組）
22/23 蘆葦、王天兵：《電影編劇的秘密》，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3年10月，p29/p33。
24上海華嚴文化藝術有限公司：《華嚴文化維護<霸王別姬>著作權免遭侵犯之嚴正聲明》，上海華嚴文化微博，2014年4月22日。
（ https://weibo.com/5110454977/B0V0Ff4en?from=page_1006065110454977 ）

25 融媒體中心：《陳凱歌導演北影公開課:關於<霸王別姬>的一切》，北京電影學院微信公眾號，2018年11月25日。
26 晴朗：《徐楓：哥哥永遠是天空上最燦爛的星》，《南方都市報》，2006年9月7日。
27 波米：《俠女徐楓：<霸王別姬>不是陳凱歌他爸拍的》，鳳凰娛樂《大寫人物》第34期，2015年6月。
（ http://ent.ifeng.com/idolnews/daxierenwu/special/dxrw034/ ）
28 《張國榮慎選首部復出電影 透露拍<霸王別姬>機會大》，香港媒體，1991年5月17日。
29 孟靜、王瀟瀟：《姜文：我特別恨跟自己較勁》，《Vista看天下》總第298期，2014年12月8日。
30 《京劇大師裴豔玲：曾拒陳凱歌邀約棄演<霸王別姬>》，鳳凰娛樂，2015年8月28日。
（ http://ent.ifeng.com/a/20150828/42482897_3.shtml ）
31/32/33/34/35 徐楓：臺北金馬影展50周年《霸王別姬》映後談，臺北國賓影城，2013年11月20日。
36 《張國榮慎選首部復出電影 透露拍<霸王別姬>機會大》，香港媒體，1991年5月17日。
37 《張國榮拍藝術片進軍奧斯卡》，香港快報，1991年5月17日。
38 邵偉意：《<阿飛正傳>起死回生 張國榮再現江湖！》，香港媒體，1991年7月。
39 李東然：《陳凱歌：「別張國榮10年，別<霸王別姬>20年》，《三聯生活周刊》第727期，2013年3月25日。
40 翟浩然：《目眩神迷二十載 峰迴路轉的<霸王別姬>（上）》，《明報周刊》第2314期，2013年3月16日。

程老闆繼續鎮樓。

因    為    我    ， 仍    有    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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